漂浮在河心的灯光
2009-03-25关圣力
关圣力
吕秋日掉沉井里了。那会儿,我正把胳膊抬起来,要把它放到周晓苏肩膀上。但周晓苏不让我放,她固执地扭动身体,还抬起胳膊抵挡我。但我是下定决心要这样做,一定要把胳膊放她肩膀上。我说你别挣扎,那没用,你那么瘦弱的身体,怎么抵挡得了我?再说了,我就把胳膊在你肩膀上放一放,又不干别事。你看咱们俩挨这么近坐着,我的胳膊是不是没地方放啊?她说没地方放就放我身上?你看看我,像我这样。这么说的时候,周晓苏的身体已经不再扭动,她稍稍向前倾了倾身体,尽量不接触我。我看到她用胳膊抱着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不理我。我说只有女孩子才这样坐,我是男人。我又一次把胳膊举到周晓苏肩膀上方,我想加把劲,想把她的身体突然扳倒在我怀里,但她不动,固执地向前倾着身体。
山区的夜,一望无际的黑暗。几颗小星星点缀在遥远的半空里,只能看见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在闪烁。月亮瘦得可怜,只剩下席篾儿似的一个小弯挂在遥远的天边。偶尔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山上,有两三个淡淡的绿色或橘红色荧光小圆点,在深深的黑色里缓慢地飘动跳荡。
我们掏完了沉井,吕秋日说你和小周找地方坐会儿,顺便盯着机器。我去下几个拦网,要是粘着鱼,明天早晨下了班,咱们开荤。吕秋日是长辛店人,他会逮鱼,从小跟父亲学逮鱼。什么钓竿儿,甩竿儿,撒网,粘网,他鼓捣得都像模像样,也确实能逮到鱼。他把从家里带来的渔网渔竿儿什么的给我们看,说都是他老爹曾经用过的,还说家里有许多渔网和渔竿儿。只要说起钓鱼的事,他总是充满自豪。
吕秋日带来的这许多渔具,让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学生开了眼。但也仅仅是开开眼而已,我们不会撒网不会甩渔竿儿,更逮不到鱼。吕秋日会逮鱼,他出尽了风头。除了会逮鱼,他还有个绰号叫驴球日的,但几乎没人敢当面叫他这个绰号,连吕字的发音都不敢马虎,要是他感觉那“吕”字的发音像“驴”字的发音了,他会立刻跟你急。至于为什么叫他“驴球日的”,是因为谐音还是另有其他原因,谁都不知道。后来大家为了避嫌,再叫他的时候,一律都叫他秋日。
XX河慢悠悠地往前流淌,河面宽阔,水量丰富,也很清亮。坐在河边,顺着河床向远处看去,那河水竟泛着闪闪白光,一鼓一鼓地涌动着翻滚着向前。河床里笑闹着风,吹走了水流动时发出的声音。我和周晓苏坐在便桥边上,秋的凉风,像瓢泼出去的水,很潇洒地轻轻拂过大地,拂过我们裸露着的胳膊、大腿、脖子什么的,凉得很舒适。
周晓苏坐在我右边,两手抱着双腿,头微微低着,下巴搁在膝盖上,大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远处,愣愣地一动都不动。秋风吹凉了我的胳膊,只有放在她肩膀上的胳膊感觉到微微的热。就这么的一点点的温热,足以使我感到了女性对我特有的引力,让我沉浸在胡思乱想里。
我几乎没这样感触过女性,上学时,虽也有过与女同学手碰手的时候,但都是在不经意间碰到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现在真实地挨着一个女人,虽说还隔着衣服,但毕竟我们紧紧地挨坐在一起。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有股子劲儿在脑袋里一拱一拱地闹腾。我琢磨着这时应该做出点什么举动,周晓苏不是曾经说过喜欢你嘛,呆坐着怎么成。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亲密接触,究竟怎么开始呢?就这么坐着,挨着周晓苏,好像一本正经似的,可我心里却每分钟每秒钟都在想周晓苏说过的话:你这个人挺好的,也有才。你要不是比我小五岁,真想和你谈朋友呢。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大脑皮层一阵一阵痒痒地麻木着,感觉陷入到男女情爱的强力想象中,眩晕着,失去了自我意识一样。
我闻到了秋风里弥漫着的一种清香味儿。我知道这香味儿来自周晓苏,但我不知道是什么香味儿。仔细闻闻,有点像雪花膏的香味儿,但绝不是雪花膏的香味儿。雪花膏散发出的香味儿浓厚尖锐,而我闻到的香味儿却清淡柔和,沁人肺腑,足以让人沉醉。我感到奇怪,她的身体怎么会散发出香味儿呢?我从未闻到过的香味儿,一阵阵飘过来,诱惑着我,使我陶醉。我悄悄歪了头,斜了眼睛看着周晓苏,鼻子也仔细闻着,寻找香味儿的发生处。
周晓苏不动,坐得很沉稳。我看到周晓苏的脸被夜黑衬托得分外白皙,很好看。秋风轻轻掀动她额头边垂着的一绺儿长发,那一绺儿长发在秋风的吹拂里很轻很轻地飘动,那一种清香便更浓了。说心里话,周晓苏的话一直使我激动,我曾经很多次想跟她说你也挺好的,比我大点不算什么呢,我不在乎。可每次都是想想而已,从来说不出口。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变得不安分起来,非常闹心。我清楚地记得,她总是不断地对我重复,若不是比我大五岁,一定要选我做男朋友,说的时候还对我微笑。我爱看她的笑。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缝着,露出白白的整齐的牙齿,样子很迷人。现在,她却一句话不说,而且身体一动不动。
天空黑透了,远处的山峰以其深厚的质地,在这黑色里显出轮廓,朦朦胧胧地展示着自然的霸道和沉重。我知道,山坡上的花、草和树叶还没有枯萎,还是一片固执地花花绿绿,可在夜黑里,它们与夜一起深沉着。
我看见有闪亮的小光球,绿色或橘红色的小光球,在远山处缓慢地飘动跳荡着。我不知道山坡上飘动着的小光球是什么东西,自然界里总是隐藏着神奇的秘密。听老一辈人讲古说,那种在深山里飘逸跳动的光球,是狐仙在炼丹。老人说,大山里有活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火一样的红狐狸或雪一样的白狐狸,它们要修行成仙,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炼丹。它们趁着黑夜,把自己身体里的丹,吐出来,在宇宙间炼制,接受天、地、人、鬼、神的灵气,然后再吸回身体里。狐狸们把自己的丹,经年累月地反复吞吐,炼制得久了,身体里积存的灵气便越来越多,那经过千锤百炼的丹,也就变成传说中人们想望的长生不老药。炼丹的狐狸,一旦炼成了这种长生不老的丹药,它们自己也就成了狐仙。道行深的狐仙,便会拥有许多种变化,常常弄出惩恶扬善的故事笑闹人间。
远山处跳荡着的那几个绿色或橘红色小光球,在黑色里很随意地涂划着抛物线,自由自在的,很美很好看,也把黑夜点缀得充满了活力。我们在河套里上夜班的时候,经常可以见到它们。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悄无声息地静坐,再也忍受不了来自周晓苏身体的诱惑。我终于给自己鼓足勇气,将我的身体往周晓苏的身上靠了靠。她没动。我又靠了靠,又靠了靠她。几次以后,她都没有反应,更没反对。她没拒绝我,使我得到了鼓励,胆子也大起来。我把胳膊伸出去,悄悄围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也从前面轻轻围抱她。
周晓苏的肩膀和身体,肯定能够感觉到由我制造出的压力和环抱,但她仍然没有躲开,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没有感觉一样。也不知道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这无声的沉默,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对我充满了更深的诱惑,弄得我的心焦躁不安,灵魂火一样快乐地燃烧着。
就在这时候。对,就是在这个时候,离我们不远处的地方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喊叫。那声音尖细悠长,一声接一声很急促。WUKAS的大铁锤,仍然不停地在沉井里锤击着,机器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巨响,使那边的喊叫声听起来像是交响乐里撞钟发出的脆响,叮儿……叮儿……叮儿的声音很尖锐。可此时它所传递的信息,却充满了恐怖。
当时我正沉浸在自己意志的鼓舞里,悄悄地给自己加油。我要趁着夜色的遮掩,干一件大事。我要把伸出去的胳膊,不再轻轻地搁在周晓苏的肩膀上,我得让她感觉到我的存在。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准备把周晓苏紧紧地搂抱一回时,我从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声里,听到了那如同撞钟儿发出的叮儿……叮儿……叮儿的声响。
周晓苏肯定也听到了这声音,可她仍然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前面,她的头仍然像刚才一样抵着膝盖,一动都不动。我很奇怪,难道她没听见,是我听错了?她不动,我只能怀疑自己。我像狗一样竖起耳朵,使劲地听。仍然听见了喊叫声。
我不能无动于衷了,我必须得行动,因为那喊声喊的是救命!喊的是我和周晓苏的名字。
我用身体用力靠了靠周晓苏说:你听!
这时我感觉到周晓苏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就像人突然间打了个冷颤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转过脸来看着我,很严肃地问我:你干吗?
我把胳膊往上抬了抬,尴尬地停在半空里,不敢再搭放在她的肩膀上。在她意识活跃的时候,我不敢。虽然我想,虽然我很想挨一挨她女性的身体,虽然那部位只是肩膀,我也想把那诱惑,把那女性的神秘和温柔主动搂来感觉感觉。可是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目光,她的问话,终止了我的行动。我的胳膊,只好尴尬地停在半空里,就像刚才她愣愣地把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样。
周晓苏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胳膊,然后把目光直对着我。她的眼睛很美很亮,眸子比黑夜还黑,我不敢像她看我一样地看她。只一瞬间,她又去看我的胳膊。于是,我的胳膊就在她的目光里耷拉下去。她说,你刚才干吗来的?
我心里说我干什么了,你没感觉么。没感觉你不是也看见了吗,还问,想难看我呀。我没回答她的话,只对她说:你听!
几乎是同时,她也说:你听!过了一会儿,我们俩又说了同一句话,谁在喊叫?
吕秋日!是吕秋日在喊!只能是他在喊叫。河套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周晓苏和他。如果发出喊叫声的不是他,那么这声音出现在这样黑黑的、空旷的河套里就显得十分地恐怖了。得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吕秋日在喊叫,他为什么要喊?
我和周晓苏站起来,越过遮挡探照灯光的大油桶,我们看到了6号沉井处的一团光亮,那团光的中心就是耸立在河面上的打井机。这台叫做WUKAS的打井机,孤零零地竖立在河的正中央,它的操作系统,挂在自动挡位上,重达2500公斤的大锤头正在不停地工作。周边由三个探照灯组合成的一团光亮,一起把光铺在WUKAS的周边,把那台机器笼罩在它的光环中。
那团光亮,像一团火一样,在河面上黑色的空间里燃烧着,白亮白亮地仿佛漂浮在河面上,随着河水滚动。然而它又没动,只燃烧着悬在河面上,悬在黑黑的夜色中,宇宙间的黑洞一样深不可测,深深地深到了无限!
直直竖立着WUKAS的机械臂,它的高度超越了探照灯发出的那一团光,固执地伸向了黑色的天空,看不到它的顶部,只看见沿着它的铁臂垂下的一根粗壮的钢丝绳,忠实地垂吊着一个巨大的铁锤头,有节奏地,凶狠地,一上一下永恒地锤击着。随着大锤锤击到沉井底部,钢丝绳便泄了劲,微微弯曲一次。咚!锤头落底的沉闷声音刚刚响起,钢丝绳立刻又紧紧地绷得像一根垂直的钢棍,再次吊起大铁锤。探照灯发出的光柱,在WUKAS轰隆轰隆的声响里,在大铁锤咚咚咚的锤击声音里,微微晃动,整个河套都在颤抖。
像交响乐里撞钟发出的尖锐的脆响,伴随着那大铁锤的锤击,伴随着被铁锤锤击震动得颤抖的探照灯光,叮儿……叮儿……叮儿的脆响很固执,但突然就听不见那叮儿……叮儿……叮儿的声音了。
刚刚习惯了黑色的眼睛,被闪耀着的白光刺疼了,很不舒服。我便微微闭了闭眼睛,当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我看到了WUKAS忠实地工作的同时,也看到了正在沉井中黏稠的泥浆里挣扎的吕秋日。周晓苏也看到他了,并发出了一声尖叫。
吕秋日的身体,被探照灯光照得通亮,只是已经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吕秋日浑身都是泥浆,头发和脸也溅上了泥浆,这一块那一条,滑稽又丑陋。伴随着WUKAS轰隆轰隆的响声,沉井里浓稠的泥浆仍然在大锤上上下下的锤击中,忽悠忽悠地涌动,吕秋日的身体,也随着泥浆的涌动在沉井里一起一伏。
我和周晓苏赶紧顺着便桥跑过去。在6号沉井处,我小心地踏着沉井四周流淌的黏稠的红色泥浆,地面上很滑。吕秋日丽只手抠在沉井的边缘上,头使劲地向上仰着,表情惊慌而恐怖。看得出来。他在挣扎着努力向上,试图把腿抬起来,攀上沉井的边缘,然后再爬出沉井。但是他办不到。沉井里浓稠的泥浆,随着大铁锤的惯性,上下翻滚涌动,掺杂了大量黏土的沉井的水里,变成了质量细密的泥浆,它产生了强大的黏稠度和吸附力量。这样的泥浆可以裹起被砸成碎末儿的岩石,可以腻住沉井深处周围的井壁,也一样可以阻止质量轻于岩石的肉体的漂浮,就像原始森林或大草地里的沼泽地,人一旦踏进去,只能是越挣扎越下沉,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沉井的四周,除了流淌着的红色泥浆,没有任何可抓住的牢固物体,虽然不远处有一只打捞碎石渣滓的沉重的大铁桶,但大铁桶离沉井的距离远了一点。吕秋日即使可以伸出一只手,他也够不到那只沉重的大铁桶。吕秋日之所以还能坚持着没沉下去,是因为他紧紧地抠住了沉井边缘的铁模板,那是使他能够坚持着继续活命的唯一物体。
修桥打桥桩孔的时候,总是要在打每一根桥桩的沉井前,用装满了土的草包做围沿,在河水里垒起一个大圆圈,用水泵不停地抽空中间的河水,然后在里边挖一个很大很大的坑,将一个钢板模具镶嵌在里面。桥桩的直径多大,这个模板的直径就多大,为的是将来给桥桩浇灌水泥的时候,桥桩在出水面的地方圆滑美观。当然了,桥桩的地基孔洞要想穿过河床水面,向纵深发展,必须靠这个钢板的大模具,来管束打井用的大铁锤的工作位置,那个巨大的铁锤只有被它约束着,才有可能直直地砸向地层的深处。
看到我和周晓苏来了,吕秋日扒着沉井的边缘喊着说,快把机器停下,把我拉上去!仍然是尖细的声音。他喊话的时候,他的身体仍然在随着沉井里涌动的泥浆一上一下地浮动。
周晓苏关闭了柴油发动机的阀门,山野间一下子就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慢慢地小心地走到沉井边,把手伸向吕秋日。可吕秋日两只手紧紧地扒着沉井的边缘,没有向我伸过来。他颤巍巍地对我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