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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借词与汉语词汇史研究

2009-03-25汪维辉

汪维辉

[词汇语义学论坛]特约主持人曹炜教授

[主持人语]“词汇语义学论坛”开设至今进入第3个年头了,此前共出了6辑,发表了16篇论文,内容涉及词汇学、语义学的各个层面,业已在海内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2008年4月在武汉开会时,香港城市大学的郑定欧先生对我说,“词汇语义学论坛”他每辑必看。本栏目原本准备在2009年底告一个段落。2008年11月在保定召开的第七届全国词汇学年会上,当我将这一想法向教育部语信司王铁琨副司长说起时,他深感惋惜,他说他在不同场合多次听人说起我们这个栏目,栏目已经在学界产生了一定影响,最好不要停栏。铁琨司长的热情建议以及他将为本栏目撰稿的慨然应允让我们改变了初衷,我们决定继续“词汇语义学论坛”的开设。自2010年起,本栏目将按专题约稿,每一辑集中讨论一类现象、一个话题。今年的“词汇语义学论坛”仍将精彩纷呈,尤其是像冯胜利(美国哈佛大学)、沈国威(日本关西大学)、竺家宁(台湾政治大学)、郑定欧等海外著名学者的加盟,更将给本栏目增色添彩。近年来,在周洪波先生的推动下,商务印书馆对词汇学、语义学研究的扶持力度加大,作为副总编辑,周先生不仅答应给本栏目撰稿,而且还应允将“词汇语义学论坛”前9辑的论文由商务印书馆结集出版,这是对本栏目的极大支持,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承担起办好这个栏目的责任了。我们在2007年开栏词中就曾指出:“词汇语义研究的滞后和相对不景气,不但制约了语言学科本身的进步和发展,同样也制约了诸如计算机智能研究、作为第二语言的现代汉语教学研究、词典编纂研究等的深入发展。”这种状况目前虽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变,但已经出现了一些好的迹象和苗头。我们希望本栏目将会为这种状况的根本性改变聚拢人气,提供契机。

[摘要]域外借词指属于“汉字文化圈”的日语、朝鲜语和越南语等诸语言在历史上从汉语借入的字词。域外借词数量巨大,保存了借用时代的汉语词义,是汉语历史词汇的活化石,对于汉语词汇史研究具有重大价值。汉语词汇史、方言词汇和域外借词三者结合起来研究,大有可为,前景广阔。

[关键词]域外借词;日语汉字词;汉语方言;汉语词汇史

[中图分类号]H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604(2009)01-0062-07

域外借词的对音资料在汉语中古音构拟和语音史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已成为事实和共识;域外借词(指日语、朝鲜语和越南语等语言中借自汉语的字词)对于汉语词汇史特别是近代汉语词汇的研究也具有重大的价值,则似乎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域外借词数量巨大,保存了借用时代的汉语词义,是汉语历史词汇的活化石,可以为汉语词汇史研究提供有力的佐证;有些古代的词语或词义在现代汉语通语中已经消失,但还留存在某些方言中,同时也保存在域外借词里,更可以三者互证,对于汉语词汇史和汉语方言史的研究都极有价值。反之,汉语词汇史的研究成果也可以为探明借词的借入时代与地域、区分借词与自制汉字词等提供线索。总之,域外借词是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大宝库,值得深入开掘,汉语词汇史、方言词汇和域外借词三者结合起来研究,大有可为,前景广阔。当然,这项工作的难度也很大,要兼通汉语词汇史(尤其是近代汉语词汇史)和日语(或朝鲜语、越南语等);借词的情况各不相同,日语和朝鲜语差别就很大,日语多训读而朝鲜语多音读;各国借入汉语字词的过程十分复杂,要把其间的关系梳理清楚并不容易。所以此类研究特别需要不同领域专家的合作。

本文拟以日语中的汉语字词为例作些初步的探讨,旨在抛砖引玉,引起同道的关注和兴趣。日语从汉语借人的有“借词”(音读)和“借字”(训读)两大类,我们姑且统称为“汉语字词”,有时也笼统地称之为“借词”。

一、借字借词保存古义

一般来说,日语中的汉语字词保存了借用时代的汉语词义,这样的例子是大量的,而且往往跟比较古老的汉语方言相一致,可以共同印证汉语词汇的古义。下面试举三例来讨论。

(一)汤

“汤(ゆ)”在日语中是个训读字,可以表示:热水;温泉;澡塘。这些都是“汤”在汉语中的古义,后两义是第一义的引申。《说文解字·水部》:“汤,热水也。”《孟子·告子上》:“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此义一直是古汉语中“汤”字的主要意思,直到明清的吴语小说中仍多有用例,如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俞仲举题诗遇上皇》:“每日早间,问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喻世明言·张道陵七试赵升》:“又烧下一桶热汤,督他洗涤臭秽。”清陈朗《雪月梅传》第12回:“当时吩咐家人烧汤洗澡。”清李汝珍《镜花缘》第2部第56回:“从此众姊妹都聚一处,但遇除日,若花就同红红诸人煎汤洗浴。”清大桥武羽《胡雪岩外传》第8回:“早有三等丫头听见,替他送脸汤水进来。”不过词义大概已经缩小为专指洗脸洗澡用的热水了。今天东南部方言吴语、客家话、闽语中仍有一些地方管热水叫“汤”,如温州、金华、于都、福州等。

表示“温泉”义则集中反映在地名上,凡是地名中带有“汤”字的,除了取姓氏义外(如“汤家桥”之类),其地通常都有温泉,如南京之汤山、汤泉,黄山脚下的汤口,北京的小汤山,等等。此义从唐代起即有,如唐封演《封氏闻见记·温汤》:“海内温汤甚众,有新丰骊山汤,蓝田石门汤,岐州凤泉汤,同州北山汤,河南陆浑汤,汝州广成汤,兖州乾封汤,邢州沙河汤。”

指“澡塘”,《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释作“指温泉浴池”,引例有:《新唐书·逆臣传上·安禄山》:“为卿别治一汤,可会十月,朕待卿华清官。”宋王谠《唐语林·补遗一》:“御汤西南,即妃子汤,汤稍狭。”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华清有端正楼,即贵妃梳洗之所;有莲花汤,即贵妃澡沐之室。”今陕西临潼华清池温泉仍有“莲花汤”、“九龙汤”等名称。日语中“汤(ゆ)”指澡塘的用法当来源于此。这是否意味着这样一个事实:日语的“汤(ゆ)”虽然是个训读字,词还是日语的固有词,但由于受汉语字形的影响,它的词义也跟着汉语变了?个中关系尚待深入探究。

“汤”在汉语中后来转指菜汤、面汤的汤,当是比较晚近的事,《大词典》释作“带汁水的菜肴”,所引的始见书证是唐李绰《尚书故实》:“韦拜而上,命坐,慰劳久之,亦无肴酒汤果之设。”但唐宋时代用例罕见,普遍行用大概在元明以后,如《水浒传》第38回:“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日语从汉语中借用“汤”字,必在转指义行用之前。日语用“汁(しる)”表示喝的汤(或用外来词ス-プ),也是使用的古字。《说文·水部》:“汁,液也。”《后汉书·文苑传下·边让》:“函牛之鼎以亨鸡,多汁则淡而不可食,少汁则熬而不可熟。”《水浒传》第28回:“武松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崇明方言今天仍

管“做菜时稍放点水所形成的菜汤”叫“汁tse?”,建瓯方言也说“汁tse?”,指荤汤。

(二)昼

《宋本玉篇·害部》:“昼,日正中。”《广韵·宥韵》:“昼,日中。”今吴语浙江宁波话(笔者母语)犹存此字古义,如午饭叫“昼饭”,中午叫“昼过”,午睡叫“咽昼觉”等。其他不少东南部方言也有这种用法,下面是《汉语方言词汇》(第2版)中的相关信息: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占候》:“谚云:‘对日鲎,不到昼。”昼也指中午。吴语管虹叫“鲎”(记音字),此气象谚语的意思是:早上下的雷雨(虹对着太阳,在西边),不到中午就会停。今天江南农村仍有“西鲎日出东鲎雨”之农谚。《辞海》、《辞源》、《汉语大词典》“昼”字条均列有“指中午”一义,至确,《汉语大字典》则失收此义。唯《大词典》引《广韵》后只举了一条书证:《初刻拍案惊奇》卷六:“不曾办得早饭,办不及了,怎么处?把昼斋早些罢。”时代嫌晚,例子也太少。

“昼”当“日中”讲,自上古起就有用例,唐以前不算少见,如:

(1)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庄子·盗跖》)《大词典》“昼餔”条释作“午餐”,仅引此例。

(2)晏子之鲁,朝食进馈膳,有豚焉。晏子曰:“去其二肩。”昼者进膳,则豚肩不具。(《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第五·晏子之鲁进食有豚亡二肩不求其人第二十二》)

“昼者”与“朝食”相对,指中饭。

(3)(望之)饮鸩自杀……是时太官方上昼食,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恸左右。(《汉书·萧望之传》)

《大词典》“昼食”条“午饭”义下首引此例,是。

(4)夫人曰有三命,而不自知,日三食乃生。朝不食一命绝,昼不食二命绝,暮不食三[命]绝。绝三日不食,九命绝。(《太平经钞·辛部(补卷一百二十)》)

朝、昼、暮相对,昼指中午。

(5)燕曰:“我来日昼时,往前溪相报。”道康乃策杖南溪,以伺其至。及昼,见二燕自北岭飞来而投涧下,一化为青衣童子,一化为青衣女子。(《太平广记》卷四六一“元道康”)“昼时”和“昼”均指中午、正午。

(6)水暗先秋冷,山晴当昼阴。(张九龄《浈阳峡》)

《大词典》“当昼”条仅列“白天”一义,引唐诗两例:储光羲《吃茗粥作》诗:“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韩愈《庭楸》诗:“当昼日在上,我在中央间。”其实“当昼”应指“中午”,观上下文自知。

(7)阴泉夏犹冻,阳景昼方暾。(又《奉使自蓝田玉山南行》)

(8)田家俯长道,邀我避炎氛。当暑日方昼,高天无片云。(储光羲《行次田家澳梁作》)

(9)夏昼人已息,我怀独未宁。(韦应物《沣上寄幼遐》)

(10)日昼风烟静,花明草树繁。(戴叔伦《桂阳北岭偶过野人所居聊书即事呈王永州邕李道州圻》)《大词典》“日昼”条只列“白天”一义,引此例及《何典》第6回:“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教牵钻鬼去寻。”释义恐误。“日昼风烟静,花明草树繁”两句对仗,“昼”与“明”对,为谓词性成分,应理解成“到了中午”。《何典》例则“上半日昼”为一词,指上午,不应把“日昼”割裂出来。

唐诗中“当昼”常见,大都指中午;“昼寝/昼眠/昼卧/昼睡/昼寐”等极为常见,大多指“午睡”。宋代以后“昼”当“中午”讲的例子就比较少见了。明清时期带有吴语色彩的白话小说中还时有所见,如:

(11)乃从而下山,抵一洞,深杳洁邃,晃耀常如正昼。(明冯梦龙《情史》卷二十一《海王三》)

(12)昨日当昼而寐,偶游东阙下。(明无名氏《杨家将演义》第45回)

古书中指中午还可以说“正昼”,如:

(13)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环。(《庄子·庚桑楚》)

(14)飘风日起,正昼晦冥。日月并蚀,灭息无光。(《史记·龟策列传》)《大词典》“正昼”条释作“犹言大白天”,不确。

“昼”指时间有模糊性,所以在古汉语和日语中,“昼”都有“白天”和“中午”两个义项,到底用作哪个意思要根据上下文来确定。中国古代有所谓“四时”的说法:

(15)侨闻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左传·昭公元年》)

(16)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禹以为朝昼昏夜……昼者阳之分,夜者阴之分。是以阳气胜则日修而夜短,阴气胜则日短而夜修。(《淮南子·天文》)

按,前一“昼”字与“朝”、“昏”相对,指中午;后一“昼”字与“夜”相对,则应指白天。

(17)以一岁言之,有春夏秋冬;以乾言之,有元亨利贞;以一月言之,有晦朔弦望;以一日言之,有旦昼暮夜。(《朱子语类》卷十八)唐权德舆有《晓》《昼》《晚》《夜》诗:晓风摇五两,残月映石壁。稍稍曙光开,片帆在空碧。(晓)

孤舟漾暧景,独鹤下秋空。安流日正昼,净绿天无风。(昼)

古树夕阳尽,空江暮霭收。寂寞扣船坐,独生千里愁。(晚)

猿声到枕上,愁梦纷难理。寂寞深夜寒,青霜落秋水。(夜)

以上这些例子中的“昼”都与“朝/旦/晓”、“夕/昏/暮/晚”对举,是把白天的时间分为三段,“昼”应指中午前后的一段时间;“夜”则作为一个整体与上述三个时段相对,内部不再细分。

如果不计“夜”,则白天可分为“朝/旦/晓”、“昼”和“夕/暮/昏”三时,如:

(18)是故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孙子·军争》)

(19)“……君上乐欲无事者,朝常念道,昼常念德,暮常念仁,既②无一事矣。”“愿闻朝何故念道,昼何故念德,暮何故念仁?”“然,天道可顺,不可逆也。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愿闻其要意。”“然,天有四时三部,朝主生,昼主养,暮主施……”(《太平经钞,壬部(补卷一百四十八)》)

综合上述例子来看,指白天中一个时段的“昼”既可以指中午,似乎也可以指早饭后至日落前的一段时间,所指有一定的弹性和模糊性。

日语中的“昼(ひる)”有二义:昼间,白天;正午,特指午饭。日语中当“中午,正午”讲的词有(“昼”字有训读也有音读):

既可以用“昼”,也可以用“午”,像中午、午睡和午后都有两种说法,但用“昼”多于用“午”,午饭和午休都只用“昼”而不用“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同义词并存的现象?“昼”和“午”在借人的时代和地域上是否存在差异?这都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其中“真昼”一词汉语中未见,可能是日本人利用汉字自造的所谓“和制汉语”。

从“昼”表“中午”在唐诗中尤为多见这一点来看,日语中表“中午”义的“昼”很可能是在唐代从汉语中借入的。

《大词典》虽然正确地在“昼”字下列了“指中

午”一义,但是对由“昼”构成的复音词却多有误释(如上文所分析),根本的原因还是“昼”当中午讲今天已经不为一般人所知道了,而方言和日语中的用法则保留了这个古义。

上面所讨论的两个日语借字,与汉语词汇史和汉语方言都可以互证。

(三)只今(祗今)

《大词典》“只今”条释作“如今;现在”,引例有:唐李白《苏台览古》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宋陈师道《春怀示邻里》诗:“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清李国宋《朝天官感怀》诗:“自昔鼎成龙已去,只今松老鹤还飞。”郭沫若《雄师百万挽狂澜》诗:“只今双喜大临门,‘七一佳期水库成。”字又写作“祗今”,《大词典》引例有:唐岑参《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之一:“天子预开麟阁待,祗今谁数贰师功!”宋张孝祥《鹧鸪天》词:“居玉铉,拥金蝉,祗今门户庆蝉联。”

“只今(祗今)”应该是唐代产生的新词,《大词典》首引唐诗是正确的。除了唐诗中常用以外,敦煌变文中也多有用例,如《伍子胥变文》:“鱼(渔)人问曰:‘只今逃逝,拟投何国?”《捉季布传文》:“季布惊忧而问曰:‘只今天使是谁人?”《王昭君变文》:“昭军(君)一度登山,千回下泪,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见追来。”又:“只今葬在黄河北,西南望见受降城。”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日本高僧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也三次用到此词:

(1)只今此村有州牒,兼有押衙使下有三四人在此探候,更恐见和尚,禁捉入州。(143条)

(2)寺人等云:“押衙在此,不得待迟来,只今发去。”(145条)

(3)良判官只今于此庙里安置。(146条)

可见“只今(祗今)”应该是唐代的一个口语词。八卷本《搜神记》:“只今吐蕃,乃盘瓠之孕也。”(15·88)二十卷本无此句(341·169)。这是八卷本《搜神记》应成书于唐以后而非干宝《搜神记》的证据之一。

这个词在日语和韩语中都完好地保存着。日语ただいま(义为“现在”)汉字写作“只今”(也可写作“唯今”),很可能是唐代借入的。韩语也写作“只今”(义为“现在”),而且是音读(?????)。“只今(祗今)”这个词现代汉语口语已经不用了,方言中暂时也没有发现踪迹。(《大词典》所引的郭沫若诗一例,恐怕是属于承用古词。)日语和韩语中的汉语借字/借词“只今”,就成了这个历史词的活化石。

二、基本词汇的借用及相关问题

在语言接触中基本词一般不容易被外来词替换。张永言先生说:“就一个语言的词汇体系来说,其中最活动的部分(如有关文化的词,即所谓‘文化词)最容易渗进外来词,而比较稳定的部分(如基本词汇)就比较不容易渗进外来词。”陈保亚先生曾对西南官话与周边少数民族语言的接触进行过追踪调查,他指出:“西南官话在侗台语、藏缅语地区有很大的势力,很多民族都会说西南官话,从民族语言到西南官话的母语转换也频繁发生。有些地区还有汉族说民族语言,使当地民族语言的结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西南官话对西南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在整个汉语和民族语言接触史上都是广泛深入的,即使在这样一种深刻接触的背景下,高阶核心语素仍然很稳定。”亲属语言比较中之所以能利用核心词中的同源词来确定语言的发生学关系,就是基于基本词的这一特征。日语、韩语中的汉语借词大体上也是如此,即使借入了汉语的一些基本词(如基本数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固有词一般仍保留,各有各的用途。

但也有被替换的例子,如汉语中的“兄-哥”、日语中的“肉(いく)”等,不过相对来说要困难得多,数量也很少。下面就讨论一下日语的“肉”字。

日语有しし(肉·宍)一词,是表示“肉”的固有词,但现在已基本不用,所以一般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广辞苑》等辞书收有此词。《广辞苑》释义作:“いく(肉)の古语。”现代一般的日本民众大概已经把いく看作日语的固有词而不知道它是汉语借词了。秋谷裕幸先生告诉笔者:日本有姓“宍户”的,宍音ししL。还有“ししが付つ)”(发胖)的说法,保留しし。按,姓氏和地名的读音往往存古,所以在姓氏“宍户”里还是用的固有词的训读。

いく取代しし的原因和时代是个饶有趣味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一个最核心的词会被外来词彻底替换呢?替换过程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友生刘君敬为笔者提供了下面一些资料:万历刻本明李言恭《日本考》卷四“语音·饮食”有“肉息息”条(还有“猪豕豕”条),万历刻本明郭光复《倭情考略》“倭语·饮食类”有“肉恕恕”条,嘉靖刻本明陈侃《使琉球录·夷语附·饮食门》有“肉失失”、“噢肉昂乞利失失”等条,乾隆刻本清潘相《琉球入学见闻录》卷二“土音·饮食类”也有“肉失失”的记载。从这些记载来看,大概直到清朝乾隆时期日语还是管肉叫しし的。业师张永言先生曾与笔者论及此问题:“日本语固有基本词(可归核心词)しし被借词いく所取代,的确很特别。不知这是否与しし存在大量同音异义词有关。除固有词‘猪(义为野猪,又说ぃのしし)外,又有‘狮子、嘴子、嗣子、志士、死尸、四肢、指示、诗思、词姿、孜孜等。”(2008年8月14日私人通信)张先生的意见为我们提供了思路。研究清楚这个问题,相信对于探讨语言接触中基本词被替换的原因和机制会有所裨益。

三、借词与汉语基本词的新旧更替

汉语的很多基本词在历史上发生过新旧替换,其中有不少是在近代汉语阶段(晚唐五代一清初)完成的。日语借词有时可以为新旧替换的完成时间提供旁证。比如日语站立说“立(た)つ”,不写作“站”;进入说“入(はぃ)る”,不写作“进”,“进(すす)む”表示“前行”义,如“直进”就是“一直往前走”,这也是古义。由此可以证明日语从汉语中借入这些词的时代“立-站”、“入-进”的替换过程尚未完成。虽然“站”这个词在唐代已经出现(最早见于蒋斧藏本《唐韵》而非《广韵》),“进”则早在南朝的南方口语中已经部分替换了“入”,但据李宗江和我们的研究,这两组词的替换过程都是晚至明代以后才完成的。

有些字词的情况则比较复杂。比如“木一树”这组词,日语说き,写作“木”而不写作“树”,属于借字。但是“树”在汉语口语中取代“木”当不晚于两汉之交,远在日语从汉语借用字形之前,为什么借用的是“木”而不是“树”?又如“食一吃”这一组,日语借用的是“食”,“噢”只限于“喫茶”、“喫煙”等个别组合。根据笔者的初步研究,“吃”在唐代的口语文献中已经普遍使用,如《王梵志诗》中“吃”共有30例,“食”虽然有58例,但作动词的仅19例;到了圆仁的《人唐求法巡礼行记》,“吃”共有75例,常见的组合有吃粥、

吃茶、吃饭、吃斋等,凡是能吃的东西通过嘴巴进入肚子都可以说“吃”,而作动词用、词义相当于“吃”的“食”仅见3例。可见至迟在9世纪中叶的汉语口语里“吃”已经取代了“食”。那么日语为什么借用的是“食”而不是“喫”?以上两例是否意味着借词可能有时有意识地不借口语词,而要借用更古雅的文言词?这些都需要作专门的研究。这方面可做的工作也是大量的。

四、借字字形的时代性

日语借字的字形往往保存古代的写法,这种例子也很多,比如沈(沉)、喫(吃)等。下面简单讨论一下“元”字。

原来、原先、原本、原因、原由、原配、原样、原始的“原”,在元代以前都写作“元”,日语今天仍这么写,保存了古体。关于“原”取代“元”的时代及原因,最早的记录见于明代万历年间的两种笔记:

余家先世分关中,写“吴原年”、“洪武原年”,俱不用“元”字。想国初恶胜国之号而避之,故民间相习如此。史书无所考见,姑记之以询之熟典故者。(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一“国初讳用‘元字”条)

尝见故老云:国初历日,自洪武以前,俱书本年支干,不用元旧号。又贸易文契,如吴元年、洪武元年,俱以“原”字代“元”字。盖又民间追恨蒙古,不欲书其国号。如南宋写“金”字俱作“今”字,曾见宋列帝御书及妃后翰墨皆然,则又不共戴天仇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年号别称”条)清人顾炎武也曾论及:

元者,本也。本官曰元官,本籍曰元籍,本来曰元来。唐宋人多此语,后人以“原”字代之,不知何解。原者,再也。《易》“原筮”,《周礼·马质》、《礼记·月令》“原蚕”,《文王世子》“末有原”,汉“原庙”之“原”,皆作“再”字解,与“本来”之义全不相同。或以为洪武中,臣下有称元任官者,嫌于元朝之官,故改此字。古人亦有称“原官”者。后汉张衡应问:“曩滞日官,今又原之。”注:“《尔雅》曰:‘原,再也。衡为太史令,去官五载,复为太史令,故曰原之。”然则“原官”乃再官之义也。(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二“元”条)今人也续有讨论。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原”取代“元”是明代以后的事,跟明代人避讳有关系。

以上只是简单的举例发凡。本人对日语和韩语仅略知皮毛,对相关领域的研究也了解不多,故所论难免有错误和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责任编辑芮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