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2009-03-25邱云
邱 云
爹爹在电话里说,小红啊,钱你千万别走邮局寄。放了假,你就把它们带回来。爹爹在说到“它们”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一群小猪,在欢天喜地地向他们家走来。
可是。这么多钱,她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带回去呢?这真是个很伤脑筋的问题。她上班也想,下班也想。每想一次,都是不好的结果。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她就没有心思做事了。她给自己列举了种种方法,然而它们的危险性都是显而易见的。她很快找到了它们的破绽。她就陷在那破绽里。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笔直地朝里坠落,末了是出了很多的冷汗。她把钱放在哪里,哪里便从她的身体里突出了出来,又痛又痒,像生了疖子。火烧火燎的,非伸手去挠几下不可。五千多块钱,有一座小山那么大,有半年的时间那么长。她在省吃俭用、一点一点地往银行里存的时候,并没想到有这么多。这要在以前,会吓死她。那时,她要是丢了五块钱,都吓得不敢回家。现在,每月从财务手里接过那一小沓票子时,她早已处乱不惊,像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她为自己的镇静有些小小的得意,但如何把这么多钱带回家去仍是个庞大而复杂的问题。就好像她平时是骑自行车。却忽然要去开汽车,汽车又长又大,她又没学过驾驶,怎么把握得了呢?如果对面来了车子呢?如果下坡的时候她找不着刹车呢?她说。我还是从邮局寄吧,又快又安全。爹爹急了,爹爹说,你不知道,从邮局里寄,首先要走村里吧?村里知道了,就要你答应交明年的提留款修路款屠宰税和教育附加费,不交他就扣着不给你。到邮电所,人家也只给你一半,还有一半要你存。不存他就说没钱。还要你订报纸,买那个叫什么卡片。总之,钱到了他手上,他就要用力刮,直到什么也刮不下来为止。给你的时候还要左看右看,数了又数,好像你在割他的肉。那个硬纸壳,一块多钱一张,能做什么用?刮屁股都嫌硬啊。爹爹说,你一个人,又没有伴,路上一定要小心,在房里也要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上车,你就把钱紧紧抱在怀里,难道光天化目的,还有人来抢不成?
爹爹的话又让她差点笑起来。她打算在放假的前一天才到银行去取钱。同宿舍的十几个人,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不知道底细,把你的钱偷走了,你就是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到哪儿找人去。中国这么大啊。在放假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老睡不好,做了种种噩梦。那些噩梦把她套了起来,她看到自己像耍杂技的人养的狗一样,要逃出一个个的圆圈。在一个圆圈里,别人都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放假。她要找人说理,可什么人也找不到。在另一个圆圈里,她没有买到车票。或者不是没买到,而是丢掉了。或者好不容易上了车,走到半路上却坏了。或者猛然发现,坐错了车,满车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朝她哈哈大笑。终于,在某一个圆圈中,一只手从什么地方伸出来,在她身上挨挨擦擦。于是她一摸口袋,扑到的是一个空,钱不见了!她吓得面无人色,感觉下身一热,顿时有什么顺着裤腿淌了下来,把她淹没,把她漂起来了。渐渐地,漂到了一个荒芜而冰凉的地方。像是要窒息。她倏然惊醒。明白自己尿了床。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眼前还很缭乱,心跳得很高,胸腔里空空荡荡的。就在这时,她脑子里亮光一闪,知道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
这个问题一解决,她反而在湿答答的被窝里睡着了。
二十岁的人了,还尿床,说出去丑死了。被于是不好意思拿出去晒的。好在棉絮在做棉花的时候天天晒太阳,现在慢慢地,也能把水吸干。还有她的身体,也是可以像月亮一样微微发热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了。她在被窝里悄悄把内衣换下。她还像以前一样,不太知道爱干净。一件贴肉的棉衣,要穿好多天。她的皮肤黑黑的,有的地方还有汗垢,一搓就像粉条子似的往下奔跑。但她的身体是多么的好啊,仿佛睡觉对她来说是一件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事。就像一辆新买的自行车,根本不要管加没加油,一骑起来转轴就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像细密的小雨。她的脸圆圆的,眉毛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胳膊和腿都是粗粗的。她的头发又密又黑,像一匹缎子。很多人打夜班都瘦了,她的身体却似乎越来越结实,越来越好。很多天来的忧心焦虑所导致的苍白和塌陷很快就被刚才的那一顿踏实的睡眠补了回来,她又饱满健壮很有精神了。她在洗脸间把水放得哗哗地响,甚至还哼了几句歌词。多想,靠近你。把爱,全给了你。她趁大家还没有起床,在卫生间里呆了好几分钟。她是个急性子,要试一试那个办法是不是管用。她在一条内裤上再套上一条内裤,把一张报纸折叠起来放在中间。那是这个城市出的一张报纸。看来看去被看得很旧了。她是不会买报纸的,那上面写的事情离她远得很。她是一只蚂蚁,而报纸上写的都是天上飞的鸟的事情,讲鸟怎么穿衣。怎么美容。她们考虑的问题她一辈子也不会去想。那天,她在一家商场买了两件棉衣,准备带回家去,过年穿,人家就送了她报纸。她说。真的不要钱吗?人家说,赠送的嘛。她就看了人家一眼,飞快地拿了一份跑出来了。她还没读过报纸呢。回来,忍不住细细地读了。连广告都一字不拉。她不知道广告是可以不读的。她以为,每一张报纸,都要从头读到尾。现在,她把报纸折成钱那么大小,垫在那里,来回走动,看看有什么不舒服。你看,很好。她对自己说。不就跟卫生巾差不多么。
她的钱本来是每月按时寄回家去的。不寄回家干什么,难道还自己留着不成?那可不行。她挣的钱,都是爹爹的,娘的,她不要。她是劳力,只管挣钱,不偷懒不乱用。家里有了钱,爹爹就可以把烟抽好一点,跟别人说话声音也可以大一些,不用再像一条狗那样夹着尾巴。弟弟还在读高中,租房,吃伙食,补课,要很多钱。娘关节痛的毛病,也可以去请在他们那里很有名的专治骨科的掂毛医生看看。这话,娘唠叨了十多年,但一直没去。掂毛医生手艺好,收费也特别高。一到阴雨天气,娘就像个瘫子一样,老是叫拿刀来把她的脚砍掉。总之有了钱,屋里便像是雨过天晴,每一块砖瓦都是崭新的,发亮的。爹爹和娘的腰身就像树枝一样从地面弹了回来。翠绿翠绿的,闪着光。每月,她一领工资,就赶忙到邮局把钱寄回家。她喜欢听爹爹在电话里说钱收到了,你别牵挂了,我和你妈身体都好,你工作累不累紧张不紧张?在外面要吃好休息好和厂里人关系要处好。开始爹爹还结结巴巴的,后来,就越说越多越说越顺畅了。她在电话这头捂着嘴想笑,末了却好像是要哭的样子。她说,爹,我挂电话了。她说,爹,我真的挂电话了。到了跟她打电话的日子,家里像过节一样。爹爹和娘都穿了新一些的衣服,抱了小侄儿,到镇上来给她打电话。娘说,你爹像个弦子似的越来越喜欢打电话了。
这样大概过了半年。有一次,爹爹吞吞吐吐的。忽然说,小红,你别寄钱回来了。她吓了一跳。问爹爹咋的了,爹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她急了,跺着脚,一再追问,爹爹才说,小红啊,你不寄钱还好,你一寄钱回来,家里就闹翻了天。你嫂嫂老是找我要钱,今天说要给小孩买身衣
服,明天说她娘家的人做生日要送礼。她说没有分家,你的钱就是家里的钱,她是家里的人,当然也有份。我简直奈她不何啊。你那个哥哥,又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气得只好打自己的头。照这个样子,别说你将来出嫁,就是明年小弟考大学,被她这样想方设法搞来搞去,也剩不了多少啊。她说,我叫别人转给你吧,爹爹说,这样也不好,家丑不可外扬,难道要让别人都知道么?你就听我的,目前我手头还有钱,估计用到你过年回来是完全可以的。你的钱,你自己保管好,啊?
她怎么保管呢?当然是存到银行里去。在她那个地方。存钱的高峰时期,存一千块钱当时就发给你六十块钱的奖金。那时她真羡慕人家有钱去存啊,钱生钱比母鸡下蛋还快。但她那里的人,是很少有人把钱存到银行里去的。他们说,要是存进去吐不出来怎么办?人家不认账怎么办?银行一夜发了火怎么办?被人抢了怎么办?当然这些对了解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的。但村里人向来就是那么固执。他们喜欢钱在身边。他们把钱藏在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地方。想念它了,就伸手去摸一摸,仿佛钱是他们养着的猫和狗。狗可以看家,猫可以抓老鼠。放在银行里,不就是给银行看家和抓老鼠么?他们才不肯干呢。让钱离开自己,就像划船的时候把桨丢开。他们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她村里的金霞,如果手上拿的钱超过了一百块,就会发抖。有一回,她的在九华山出家的爹爹寄回来四百块钱,她居然不知道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好。她从未一下子拿过这么多钱。她守着钱不敢出门。她一会儿把它藏在被子底下,一会儿又把它藏在米缸里,藏来藏去。都觉得不行,就去找她婶子,说,婶婶啊,这些钱,我实在不知道收在哪里好,还是你帮我收吧。婶子说,行啊。婶子就帮她收了。后来她要钱用,到婶子那儿去拿,婶子眉毛一竖,说,你什么时候放钱我这里了?你哪里来的钱?你爹爹做和尚又不发工资,你不是做梦吧你?
五贵则和金霞有些相反。他最喜欢藏钱。一有钱,哪怕是五角一块,他也要藏起来,不藏起来就很难受,像是上了瘾。他不但藏钱,还藏别的东西。他藏的东西,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后来也找不到。这样,他们一家老小一天到晚都好像在找东西。他们家的墙到处是洞,有的洞里是钱,有的洞里是顶针,有的洞里是村干部发的通知,有的洞里是几朵棉花。末了人跟人也捉起迷藏来,老是大呼小叫的,这个出来了,那个又躲了。他老婆后来就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去,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大家一致认为在这方面最有本事的人,是开轧米机的柒苟。有一年,他做房子,有大把的钱在手头上盘来盘去,可是老房子又拆了,怎么办呢?他把五六千块钱塞进一只破靴里,往个什么角落里一丢,要钱用了,到那角落里抠一抠,就拿出钱来了,好像他老婆从鸡屁股里抠鸡蛋。后来他告诉大家听,大家惊叹道,这个家伙,简直是唱空城计的诸葛亮啊。
现在她也可以存钱了。为了防止意外,她还设了密码。每输入一次,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生日。当她往银行里存钱的时候,她感到了小小的骄傲。它们像是她养的一群羊。她的羊圈里羊越来越多了。一看到她,它们就咩咩地叫。不用给它们喂食,但它们确实是在一点一点地长,多好。
细算起来,已经有五千一百块钱了。这五千多块钱,她也想好了。给三千块爹爹和娘。给一千块哥哥嫂嫂。嫂嫂越把钱看得重。她就越要给她。反正,不给她,她也会找爹爹要的,还不如主动拿给她。哥哥嫂嫂其实也是做得很苦的,辛辛苦苦种一年田,剩不了几个钱。劳动力都是白搭进去的。俗话说,哥嫂一世亲,而爹娘只有半世亲啊。剩下的一千块,她要留给自己。过年的花销,零用钱,还有明年正月出外的路费。明年。外出的人还是那么多么?车票还是那么贵么?
昨天过小年,天还没亮,她就醒了。其实她并不想醒过来,她还有些困。但她的身体像一条鱼。游到了这个地方,就条件反射似的醒了过来,仿佛知道今天是过小年似的。她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村里管年的人会起来放铳。很平常的日子,经那铳一放,就变得庄严和不一般了。就好像戴了新帽子穿上了新衣服了。还有新袜子、新鞋,连头发也新理过了。屋檐下的麻雀也叫得和往日不同。新的日子在响亮的铳声里冉冉升起,阳光越来越透明地照着,孩子的脸蛋越来越红。到处都是过年的气氛。腊鱼和腊肉已经晒出了香气。女人们在灶屋忙着炒蚕豆、花生。娘在锅里放了半升沙子,这样炒出来的东西不伤里面的仁。男人们白天把粪窖里的粪挑干净,晚上要磨豆腐,扦糍粑。孩子们则已经看准了哪只鸡的毛可以扎毽子,而在悄悄地准备着铜钱和红绳。等待过年的日子是最悠闲的日子,走起路来都是大模大样的,如果一个人在路上走得鸡飞狗跳,那他肯定不是一个认真过日子的人,平时不好好做事,现在没有钱,就临时抱佛脚了。这时如果是在家里,她什么事也不用做,只管去和翠枝、柳杏她们玩好了。有时想帮娘做一手。没想到弄巧成拙帮了倒忙,吓得她伸了伸舌头,一溜烟跑掉了。铳响过后,爹爹就要起来,放一挂大地红的爆竹。听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她在被窝里很感动。她想这就是日月,这就是年。再过几天,她又要大一岁了。谁也不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想着想着,她的眼睛就会迷离起来,蒙上一层又遥远又惆怅的雾。
但这个城市里的人会放爆竹么?大街上有没有过年的气氛?也许有,也许没有,城里人要过年干什么呢,因为他们好像天天都在过年。她不知道城里人过年是否也像她那么激动。那么感动得泪流满面。这时,如果什么地方响起了爆竹,她一定会“打油”的,悄悄而温暖地哭上一场。过年了,不许说流眼泪,而要说“打油”。翠花说,哟,这么大的人还打油,怕丑不怕丑!翠花一边说,一边就要伸出手来挠她的胳肢。
她扭了扭身子,像是要躲着翠花的搔庠似的。没有爆竹声,让她觉得这个小年的早晨分外的寂静。她还是头一回在外面过小年呐。她就在这寂静里把耳朵伸长,终于。她听到了很远很远的家里隐隐约约的爆竹声。她看到了爹爹把一挂爆竹放在道场上,点上火。爹爹要一直看着爆竹放完才回屋。
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在收拾行李。不同宿舍的,也是一样。各种各样的旅行包,从墙上取了下来。竖在地上。开始还瘪瘪的,很快,就结实和饱满了。仿佛它们长出了脚和手,随时会跟她们奔向千里之外的家乡。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有些钱。有的甚至比她的钱还要多。现在,她们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了,放在身上,因此走路的时候仿佛有着千斤的重担。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背着人就要摸一摸那钱在不在。如果不在了,大概会一声尖叫然后丢魂落魄地奔跑。听说厂里以前有一个安徽来的女孩子就是这样的。那个女孩子后来没有回去过年,到处找她的钱。等别人过完年从家里回来,她还在找。她的脸也没有洗,看到熟悉的人也不认识,饿了到食堂门口捡冷饭吃。后来被她父母领走了。明天,她们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带回家呢?她很想问问她们,看她
们是不是跟她想的一样。如果她们的方法不好,她会把她的方法告诉她们。她才不管她们笑不笑她。但即使是平时关系最好的,这件事也不好去问,假如对方真的把钱丢掉了呢?那你不就说不清楚了么?平时有说有笑的。这个时候,大家都绷着个脸,好像生怕你和她说话。昨天晚上她起床。见对面铺上的金铃打着小电筒,躲在被窝里数钱,数得一脸的笑,听见了动静,忙把电筒关了。
她家里,向来是由娘管钱的。娘把钱卷起来,拿一条小手帕包住,塞在衣柜里的什么地方。衣柜很大,上下三层都是大大小小或破或旧的衣服。要找到它像在柴里找针。久而久之,耶只黑色的衣柜,就在他们眼里变得神秘和庄严起来。要做什么用头,爹爹便会伸出手。爹爹不直接说要买什么。而是说,禾看起来比别人的瘦。或者,棉花好像发了虫。或者,这是最后一根烟了。娘便掩上房门,在里面窸窸窣窣一阵,柜子上面的铜铃铛碰出了好听的响声。不一会,就有钱跑到了爹爹的手上。娘就是用这只小手巾包,送他们读完了初中,修缮了房屋,给哥哥操办了婚事。爹爹觉得这种方法真的是好。有时候他会跟孩子们开玩笑,说你娘是一只聚宝盆啊。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她记得自己还穿着开裆裤,屁股上一天到晚是灰,一坐椅子,娘便要像轰苍蝇一样赶她。你看你,你看你。娘总是这样说道。那时候,奶奶的身体还很好,虽然她的牙齿早掉光了,说起话来,像是关不住风,含含糊糊的,听不太清楚。那一天,下雨,娘从什么地方拿出另一个手巾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有项圈、手镯、帽字和帽花、摇铃、长链和一块银元。她觉得那些东西的颜色和光泽比别的金属都柔软。娘说,它们是银的哩。娘说,这是传家宝,要一代传一代的。娘把它们摊开来。一件件地擦拭。她看到,被擦拭的物件放出了无与伦比的沉静的光辉。但在擦到那块银元的时候,娘失声叫了起来: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硌手?她用力擦着。还是硌手。娘有些慌神。她把它举起来看,放在耳边听,拿什么轻轻敲打。啊,不对头啊!娘把它拿给村里年纪大的人看。娘急促地走着。回来,脸煞白煞白的。娘说,这么说来,你奶奶走的时候含的那一块也是假的了?奶奶入殓的时候,娘在她的嘴里放了一块银元。这是奶奶生前的唯一愿望。从奶奶接手管家起,这个愿望就一直激励着奶奶。据说咬了银子,人在地下就可以栩栩如生。有多少人家,因为贫穷或其他,拿不出银元啊。娘说,我把银元让你奶奶含着的时候,她的脸上十分好看,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可是,谁知道给奶奶含了一块假的呢?奶奶要是知道了,有多难过啊。娘记起来了,好多年前,有一个外乡人走村串户收银元。因为他出的价很高,很多人把家里藏的东西拿出来了。但那个人看了看,又把东西还给了大家。他说,成色不足。大家很气愤:这么好的银元,谁说成色不足。现在看来,一定是那个人在看的时候拿早已准备好的假的换了真的(天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换的)。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娘到当时也拿了银元给那个人看的人家去了。一会儿娘就回来了,说,天啊,给那个人看了的,都变成假的了!
娘一时失魂落魄起来。
当时,她竟不知道怎样安慰娘。现在她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要买几块好银元。把那块假的丢掉。可是奶奶含的那块银元,是换得回来的么々
想起了娘、回家的愿望就很迫切了。其实平时,她是不太想家的。她觉得在外面很好。手和脚一天到晚都是干净的。虽然要加班加点,但这些对她来说仍是轻松的。她想,要是一辈子呆在城市里,那多好啊。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仍免不了这样幻想。她幻想着能遇上一个城里男孩,他对她好。他要她,她不会拒绝。
本来,她是想坐火车回家的,但那天,她到火车站看了一下,只见人山人海,她看一眼头都昏,更别说挤到里面买票或像一团肉一样竖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了。她听说人多的时候,上厕所都过不去,有一个女孩子被尿活活胀死了。还有的实在憋不住,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到,就蹲在过道上把屁股露出来。要那样,她还不如胀死啊。总之,上了火车,就只好像猪像狗一样让车拉着跑。下铺的四川佬说,她每坐一回火车,就要湿一回裤子。以至她一想起火车,就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她想还是坐汽车吧。贵就贵一点。她带了那么多的钱,就是责一点也是值得的。因为她要保护那些钱。从邮局寄也要好几十块钱呢。她左算右算,都觉得坐汽车划得来。两天前,她就到汽车站买了票。她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这个她不怕别人偷。厂里又没有老乡,别人偷去了有什么用?放假的日期厂里早已宣布,她只要等着它像汽车一样慢慢开过来就是了。自从去银行里取来钱,她的负担就很重。钱像是一副高跷,她一踩上去,别人都看到了她。她走得心惊胆战,仿佛一不小心,别人会把高跷抽走,她就要从上面又高又狠地摔下来了。
从厂里到汽车站很远。她准备先把行李拎到可以坐上公共汽车的地方。一切都准备好了。钱已放在了妥善的地方。钱跟报纸不同,她觉得那地方还是有点异样。像是有一个小马达在嗒嗒地叫着。她没敢喝水。到了路上,万一要小便,怎么办呢?不就露出马脚来了么?从厂里到大路上她走了很久。她买的东西太多了。爹娘的,哥嫂的,小侄子的(她有一年没见她亲爱的小侄子了,他还认得她吗)。吃的,穿的,玩的。那些东西,很多她自己都没有尝过。她在下班后把它们一点一点买来。买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兴奋啊,一点也没有舍不得的意思。本来那些东西也可以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去买,比如市里或县里。但她觉得那样心不诚,有些敷衍了事。如果别人问。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买来的。她该怎么回答呢?如果她说,在县城或市里买的,那它们的分量。一定会轻好多。如果她说,是从打工的地方买来的,那她就骗了人。不但骗了问她的人,还骗了家里的人。
她怎么能骗人呢。
她拎着两只圆鼓鼓的包。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又往前走。已有好几辆的土擦身而过,它们打了好几声喇叭,但她没有回头。她一回头,它们就会停下来,那时不坐就不好意思了。她有力气。她的力气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又会长出来。只是现在割得太凶,不能长得那么快罢了。
终于,那些韭菜一点也长不出来了。她的手臂悬在那里,又酸又疼,身上也出了汗。两只脚在地上结结巴巴的,那些钱会不会掉下来呢?想到这个问题,她吃了一惊,她想她不能因小失大啊。照这样,走一天也到不了车站。她站在路边,手、脚、眼睛、耳朵和脑袋凑在一起开了个紧急会议,一致决定还是打的。她挥了挥手,一辆的士贴了过来。在往车上搬东西的时候,她直怪自己:累出了一身汗,还是打了的,早知如此……
大巴也挤得很满。过道上堆满了行李。都是在外谋生回家过年的人啊。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坐下来。她的旁边是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一问,和她是同一个地区的,他家在平原,她家在山区。为了表示亲切之感,他们不自觉地说了几句方言。不过彼此的口音大相径庭。他那里的话她一点也听不懂。但她觉得很好听,像唱歌一样。他跟她开玩笑,什么时候,你跟我学学我们那儿的话吧。她也大胆地说,好啊。一路上有人说话,大概就不那么寂寞了。对于她来说,车上的十几个小时也许比一年的时间还长。车缓缓开动了。红灯,堵车,又是红灯,堵车。急死人了。终于上了立交桥,大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当车完全从这个城市里钻出去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
车里,有几个人在打扑克。还有的在吃东西,说话,睡觉。他拿出几个橘子,问她吃不吃。那些橘子形态饱满,色泽鲜艳。她的喉咙动了动,但她还是忍下了。她说不要,你吃吧。见她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似的,又把橘子放回去了。
车颠簸起来。一看,外面的风景已是很陌生了。又粗糙又荒凉。她靠在椅子上,疲惫、紧张,又满是兴奋。疲惫的是几天下来为了构思这次回家,她把自己折腾得实在太累了。为了带钱她本来就紧张,上了车才发现更紧张了,她想起了劫匪拦车抢钱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到那种倒霉的事,她更不知道那种事一旦发生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她开始后悔选择坐汽车了,她想劫匪肯定能猜到年关坐汽车返乡的人通常都会带不少钱……
紧张归紧张,但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难以抑止自己内心的兴奋。出外打工一年,现在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明天就是过年,明天她就将回到家里,就将见到日思夜想的爹爹和娘,还有哥哥嫂嫂。对于过年来说,最重要的是回家,是和家里人在一起。不管回家的路是长是短、是顺利还是不顺利,家总归是要回的。穷也好富也罢,农村也好城市也罢,过年都是个令人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