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伛偻而行(二篇)

2009-03-25张生全

文学与人生 2009年2期
关键词:骗局老妇人苍蝇

蹒跚

她一步一步向垃圾桶移过去。她和垃圾桶之间是一段很平整的水泥路,但是她依然走得很瞒跚。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的腿不是平整的,要么她身上携带的东西让她的两条腿受力不均匀。

她背上有一个很大的背篼,里面装的全是垃圾。背篼有些烂,一些垃圾翘脚抻腿地从破洞里探出头来了。她在腰上系了一条化肥口袋,口袋是旧的,磨起了毛刺,上面还沾着红红绿绿的污渍。这条口袋一直拖到地上,像围裙一样。使我们根本就看不见她的腿。此外,她身上还挂着破布片、食品包装纸、空饮料瓶之类的废旧物件。这显然是她顺手从地上捡起来的。她没有立即扔进背篼里,不知是因为扔起来费力,还是她故意不扔。这些物件随着她蹒跚的步子摆来摆去,叮叮当当地响。像贵妇们衣服上的珠宝环佩。

那时候我正站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观察她。我是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城市底层生活的。我在路的另一边,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六车道的公路、两条人行道、两条绿化带。我的位置刚好在绿化带后的一株矮树下。矮树开着满满的黄花,有一股晕人的浓香。我之所以把观察点选在那里,有几个考虑:一是天气太热,矮树能提供一块浓碧的阴凉。二是我不能让人发现我在观察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我拿出手机,装作看屏幕上的短信,我把眼睛的余光从屏幕上方透出去。三是黄花的香气可以冲淡从垃圾堆里弥漫过来的臭气。那臭气我曾经闻过,稍稍吸入一点,就会像一根粗大的潲水棍,在人的心窝子里使劲杵那么一下。

当她蹒跚着靠近垃圾堆的时候,苍蝇嗡一声炸开了。漫天飞舞的苍蝇,像一群马蜂,又像是一团爆竹——这两个比喻我一时分不清该用哪个。它们代表着苍蝇们不同的感情倾向:拒绝。或者欢迎。

其实所谓的苍蝇,也全是来自于我的想象。我隔得太远,根本就看不清楚苍蝇那瘦小的身子,而且她在走过去的时候,又没有做过任何伸手赶苍蝇这样常规性的动作。但是,我确定我的想象是合理的。我有经验,我曾经从垃圾堆旁边走过,苍蝇们那铺天盖地的气势差点让我窒息。我肯定苍蝇已经沾满了她的衣服和头颈,并且在她灰白的发丝间爬来爬去。我觉得她现在的脸一定很像一块芝麻饼,一块生满了白霉的芝麻饼……

她停住,揭下背篼放在地上。她的身子一下变得苗条起来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就把装满垃圾的背篼当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把她的身体当成了一只装垃圾的背篼。她弯下腰,开始捡垃圾。她的脸和身体靠垃圾很近,就像是扎进垃圾堆里了一样。我看见过游泳爱好者鱼一样没人水里的姿势,我觉得这个老妇人面对垃圾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样来叙述一个捡垃圾的老妇人是不是很矫情,或许她和我们一样,对垃圾也是很讨厌的。她的嗅觉触觉视觉也和我们一样,对垃圾这种混乱的、斑驳的、恶臭的、污脏的物团,以及这种物团腐烂后所散发的气味恶心不已。潲水棍,粗大的,能把肠胃杵得翻江倒海,把食欲,情欲,把所有这些人间美好的欲望杵得支离破碎。

不过我又不敢确定,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着与垃圾很亲近很贴切的姿势。如果说她还有和我们一样的欲望和感觉,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把这些欲望和感觉都关闭了,就像一条无知无觉的破麻袋——破麻袋是张开怀抱拥抱垃圾的。

垃圾是可以分析的。这是她的信条。我们看到的只是污浊混沌的一团,就像是食物,色香味给五官享受了,营养给肠胃吸收了,剩下的就是残渣。没有了价值,我们一律称之为粪便。但是大肠杆菌不这么看,大肠杆菌又在粪便里找到了精华。这个捡垃圾的老妇人就是城市的大肠杆菌。烂菜叶子,饮料瓶子,食品袋子,鱼骨头鸡骨头渣子,带血的卫生纸。带精的避孕套,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分解开来区别开来的,它们还有不同的用途。可以归到不同的地方。有的五分钱一斤,有的一毛钱一斤,有的一毛五一斤。如果是废铁片、废铜片,嘿,今天就发财了!我想起小时候,很饿,爱寻野果吃。草地里的野果很多,酸黄瓜、炸酱子、野草莓……有一种野地瓜,埋在草根下,粉红的皮,乳白的肉。我们扒开草叶,扒开腐草,我们的眼里只有那粉红乳白的野地瓜。

她重新背上背篼,往下一个垃圾堆蹒跚而去。我知道我的观察已经结束了,因为她是在做一个重复的过程,这个过程她不会做出新意的,而我的文章又不能把这个过程再写一遍。文章最忌讳的就是重复,必须要有变化,有章法,有跌宕。观察不足的时候,可以用合理的想象来补充。作为一篇关于底层生活的文章,我们可以这样往下延伸,她为什么要捡垃圾?她觉不觉得捡垃圾苦?她的背后会不会有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比如一个读高中的儿子,成绩特别优秀,却在这时候,她下岗了。为了让儿子,继续学业,她只好捡垃圾。当然。最后她通过捡垃圾卖,不但让儿子高中毕业,还让儿子考上了清华或者北大……她家里有个长年植物人的老公。为了给他治病,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捡垃圾卖钱给他抓药,细心地照顾他,用爱一声声呼唤他。最后,老公不但醒过来,而且病好了,从床上站起来了……

我一口喝干饮料,把瓶子往一个垃圾桶边扔去,转头回去。不过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就像是我的文章注定要有一个“豹尾”似的,因为怕晒太阳不想过去,结果我没能把瓶子扔进垃圾桶里。瓶子叮叮当当滚到路中间。这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一下子让老妇人兴奋起来。她改变了方向,横着往公路中间走来。我知道,她一定是看上了这个瓶子白铁的壳。我不知道白铁的壳值多少钱一斤,但对她来说,那肯定是一颗又大又红的野地瓜了。

老妇人突然的横穿公路,一下子就打乱了公路上车流的节奏,所有穿行的车辆都摁响了喇叭。突兀的巨大的喇叭声终于把老妇人惊醒过来,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走到了公路中央,走进了车流的漩涡里。她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步子更加蹒跚。但是她的慌乱立刻又引起了车辆更大的慌乱。汽车拐来拐去,喇叭声更响。白铁皮瓶子被一辆汽车踢了一脚,又叮叮当当地滚到了更远的地方。老妇人似乎更慌了,她猛地往前冲了一步,一辆汽车紧急刹车,发出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尖锐干燥的声响

匍匐

他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垂在胸口。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看不见他的嘴。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一张有折痕的沾满污垢的白纸。折痕显示这张纸曾经多次被收起来,又多次被打开放在脏兮兮的地上。纸上写着一些悲惨的无助的内容,旁边还有一只碗。里面是一些零钞和硬币。我知道,这几样东西代替了他的眼和嘴,就像小商贩放在三轮车龙头上的喇叭,而且他比小商贩更直接,他不用说话,不用流泪。不用考虑表情,不用伸手。他的手长长地垂在地上,手掌松着。手心向后。一副无所欲求的样子。

纸上的字是用红墨水写的。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写的还是请人代的笔。那字的笔锋很凌厉,很坚决,很干脆,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我有些恍惚,我曾经在商场里多次看见过这样的

笔锋,“亏本大甩卖”,“最后几天跳楼”,“铺面到期挥泪处理”,“削价处理还贷”……那些字也和地上这几行字一样。能够一剑刺出血来。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跪了多久。我想象他最先跪的时候,身板一定是笔直的,像一个感情丰沛的惊叹号。但是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松下来了,松得很厉害,腰勾着,脑袋差不多耷在膝上了。这样,他的整个身子就弯成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问号。而旁边的那个碗,正好是问号表示强调的那个小圆点。

我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那几枚硬币,我把它攥出了满把的汗水。我的手臂僵直,有一些微微的颤抖,就像是我即将做一个重大的决策,而我又一时拿捏不准。不过,他那个模糊不清的问号一下子就让我放松下来,我张开手掌,硬币掉下去,落到了口袋的底部。

没走几步,前面又有一个乞者。这个乞者放在地上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人。这个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紧紧地裹在一床破烂的棉絮里。我绕着那人转了一圈,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简直就像一个行为艺术:一个双手下垂的跪者,一个脸色蜡黄的睡者,旁边一只装钱的碗。

又是乞者。这是我在这条街上遇到的第三个乞者。从第一个到第三个,前后不到十米的距离。这座城市的乞者真多,就像这座城市的星级酒店一样。这个乞者和我前面看到的那两个乞者一样,都有一只碗,以备盛装从不同方向丢过来的零钞和硬币。但是这个乞者似乎又有一些不同。所有的乞者都是双膝着地,通过改变腿的使用方法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渴求。这个乞者却立着。当然,他不是两条腿着地,他也不可能两条腿着地,因为他只有一条腿。为了保持站立时身体的平衡,他用了一根竹竿作为另一个支点。他的另一条腿,现在只剩下一半了,我看见他的裤管在脚弯的地方匆匆打了一个结。

语言是苍白的。文字是虚妄的,半条腿却是真实的。一个人,当他只有半条腿的时候,他并不是很乐意让别人知道的。我们看到的每个半条腿的人都是做的一整条裤子。事实上,那半截裤管完全是浪费。但是,他们不但不觉得是浪费,而且对他来说还无比重要。那是一种纪念,一种尊重,一种掩藏,一种肯定。

不过这个乞者似乎并不觉出半条裤管对他的重要。他胡乱地把裤管卷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告诉别人他只有半条腿。当然,在告诉别人的同时,他也把自己那半条裤腿所包含的纪念、尊重、掩藏、肯定这一切通通抛弃了。

我的手心再一次开始冒汗。我把手伸进口袋,轻轻捏住那几枚硬币,我感觉到了硬币身上那尖锐的冰凉,这冰凉让我猛地打一个激灵,我一下就清醒过来,有一个疑问跳进我的脑海里:那个结,它把裤管封得严严实实,它为什么把裤管封得严严实实?难道,裤管里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秘密?一把水果刀,我们拿在手上把玩。它的把手光滑而温润。我们不知道,这是因为它的刀锋被折叠起来了,藏起来了。显然,这是一个骗局。

骗局太多,我们几乎就生活在骗局的世界里。满大街商贩嘴里的吆喝,气派雄壮的广告招牌,报纸上的新闻,一些政治家口中的承诺,我们能够获得多少真实的东西?一些骗局手段拙劣,一击即穿,一些骗局则滴水不漏,假得像真的一样。一些骗局藏在暗处,一些骗局则堂而皇之,盛气凌人。一些骗局成为我们口头鄙弃暗地追捧的潜规则,一些骗局则被我们端上台面,认真学习,撰写体会,发表论文……

我走过了三个乞者,那几枚硬币还一直停留在我的口袋里。这让我的内心很塌实。我觉得我终于挺过来了,我坚持了某种必须坚持的原则,守住了某种应该守住的底线。

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第四个乞者。这个乞者是真的断腿了,而且断的是两条腿。他不再有遮藏和隐蔽,他把两条断腿完全裸露在外面。为了方便裸露,他穿的是一条短裤。这是初冬时节,我们已经穿上了羽绒服,而乞者穿短裤。我仔细地看他的两条断腿。那真是断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断腿地方的皮肤特征,表皮发红(不过因为气温很低,那里已经是一种乌紫的颜色),没有毛孔,不起皱纹,缺少弹性。我的手上曾经有过一道疤痕,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曾经犯下的一个不能容忍的错误。我经常拉住衣袖把它藏起来,我怕它被别人看见,被别人询问,我觉得别人的目光和询问就像要把那疤痕揭起来,再撕出一道新的伤疤似的。

他的两条腿截得并不是很整齐,一条长一些,留了膝盖;一条短一些,连膝盖也切去了,这使得他的身体像一块从地里刨起来的树疙瘩。我看见过父亲刨的树疙瘩,父亲总是尽可能地刨到树根最深的地方。父亲讲究的是实用,刨得越多,柴禾就越多。我不知道当年给这个乞者截肢的医生是怎么想的,他那多出来的膝盖留着有什么用呢?能走吗?能站得稳吗?既然都不能,为什么不把那肢截得一样长呢?至少,这样多少好看些!

我也不知道这个乞者的腿是怎么断的。记得小时候大人曾向我们讲起一件事情。说几个孩子绕着电锯转圈玩儿,其中一个不小心就掉到电锯飞旋的锯齿上了,一瞬间,他的两条腿就被扔到了很远的地方。讲到这里。大人不再告诉我们什么,而是直奔结论——不要到电锯旁边去玩!不要到其他危险的地方去玩!

这个乞者是用手肘当腿的。他先把两只手肘往前靠,撑住地面,一用力,整个身子往前挪动一步。笨重的残缺的身子,就像是一只濒死的蜥蜴。爬过那一步,空出手来,他就把碗往前推一步,这个动作就像那蜥蜴一闭一闭的眼睛和不断伸缩的干裂舌头。

我掏出那几枚硬币,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把硬币丢进碗里。碗里的东西不是很多,硬币掉进去,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我蹲在那里。看着他。但是他并没有看我,就像我丢硬币与他没关系似的。他又把手肘支到前面,费力地往前爬行,然后再空出手来,把碗往前推。但是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停住。抬头看我,笑了一下。用一只手撑地,腾出另一只手,往前挥了挥。我一下子就慌乱起来。我蹬蹬蹬往后退着站起来,趔趄着步子,落荒而逃……张生全:男,1969年生,四川省作协会员。在《钟山》、《青年文学》、《散文》、《布者虎散文》、《美文》发表散文、小说多篇。有散文集《屋檐口下望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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