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雷的记事本
2009-03-24Crazyzx
Crazyzx
光与暗(下)
我们在广阔的宇宙中流浪。许多年来,每一位黑暗圣堂武士临终前都会面朝行星艾尔的方向。即使一生不肯下跪,那一刻也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跪下。他们将伴随自己一生的剑放在身旁,然后朝着故乡祈祷,直至身体化为灰烬,灵魂也永远遁入无尽的黑暗虚空之中为止。
艾尔是我们的母亲。即使漂泊无数年,往日的记忆随着岁月流逝渐渐被淡忘,母亲的名字依然被小心地保存着。我们不愿遗忘。再冷血的子嗣也不会甘愿忘记母亲的一切。
太久,真的太久了。曾受到母亲呵护的流浪者们已越来越少。他们终其一生没能再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只能把记忆的残片小心保存下来,临终前交付后人。我们的寿命不是无限的,将来某一天必然也会如我们的前辈一样死去。我看到很多痛苦的同伴,他们再也不能坐在父辈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关于母亲的故事。和我一样,他们从未亲眼看到过母亲。
我们曾偷偷哭泣,因为我们不愿接受与父辈相同的命运。我们想回去,比全宇宙任何生灵都更强烈地期盼能够回到故乡。
时光流逝,再顽固的事物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代代传承的思念。
曾经美不胜收的山川,现在到处都烙上了光束武器制造的丑陋痕迹;曾经清澈的河流,此刻流着的却是普罗特斯人蓝色的血。满地的尸骸、坠毁的战机、断了两条腿,还在垂死挣扎的龙骑兵……这儿简直就是活地狱。
塔萨达跪在最高的山崖上面,右手按在胸前是圣堂武士徽记上。虽然他整个人非常安静,但却令人不敢接近。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上天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这些被迫埋藏在心中的话语转变成了愤怒——对最高议会的愚昧感到愤怒、对普罗特斯这个民族在大敌当前时竟然还打起内战感到愤怒、对自己没能说服大长老而愤怒。
“你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
泽拉图的声音在他脑海早响了起来。这位在几个小时之前为了救他而不惜偷袭并绑架了大长老的黑暗圣堂武士,现在正顺着山路朝这儿走来。
“圣堂武士的守则之一就是自律。”塔萨达惋-瞄地摇头,“泽拉图,我不是合格的圣堂武士。看看这个战场,普罗特斯又回到了千年之前。本是同胞却自相残杀,为的是什么?公正?”
“对我们黑暗圣堂武士来说,每个人对‘公正的认识都不同。依靠战争寻求公正当然是不可能的。战争必然是残酷的、错误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我之所以下决心在艾尔闹个天翻地覆,甚至不惜向同族的兄弟举起屠刀,并非是因为我期盼什么公正,而是为了根除那些老家伙们顽固的观念。场惨烈的战争不可能促成公正,但可以促成新的理念。如果不打这一仗,你就会继续被关在监狱里。最高议会也会继续依照他们的错误观念来排除异己,制定战术,最终结果就是普罗特斯被泽格消灭。既然和他们说理没用,我只好用剑让他们听话。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塔萨达。快点站起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泽拉图的话中透着明显的无奈。塔萨达很清楚,黑暗圣堂武士并不像长辈描述的那样凶残野蛮、不讲道理。身为这群人的领袖,泽拉图不会不明白在民族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候发动内战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是,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80%的普罗特斯军队是听从议会调遣的。没有他们,打败泽格就是空谈。而要他们听命,只得先让他们屈服。
泽拉图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大长老刚刚去世了。他说要承担起战败的责任,当着大家的面把短刀插进了自己的脖子。塔萨达,大家都在等你。快点和我一起过去。”
“大长老……死了?”塔萨达一时显得非常惊愕,“为什么?而且大家怎么会等我?这场战争因我而起……”
泽拉图挠了挠脑袋,从外衣下面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看见撰写在纸张上的信了。而信封的落款上,写的是大长老的名字。
“他的遗言之一,就是让你在所有活下来的普罗特斯人面前宣读这封信上的内容。”泽拉图说道,“遗言之二,就是议会下属的所有军队,从现在开始全部由你管辖。”
这一次,塔萨达脸上的惊诧表现得更加明显了。
上一次登上这个台阶,还是自己接受圣堂武士授衔时。再次站在当年站过的地方,塔萨达的心境已与那时完全不同。年轻时的他,是怀着强烈自豪感站在这儿的,但却不知道历史的真相。如今,虽然知哓一切,心情却万般沉重。
台阶下是普罗特斯的勇士们。他们之中有些人身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净,还有些受了伤的战士依然倔强地站在那儿,一步都不肯动。看着他们,就如同看见了这个民族的苦难历程,之后便是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强烈自责。
塔萨达默默祈祷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信封。大长老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于是他再一次张开了精神链接,并且比以往更加集中精力。他有一种预感,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必须被所有普罗特斯人听到。
“致年轻的塔萨达: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被关在监狱里,但我已经能够清楚地听见叛军的炮声。菲尼克斯和泽拉图明天就会攻进首都,议会败局已定。你会获救的,但我不会。我必须为这场愚蠢的战争负起责任。如果你看到我的信,就代表我已经死了。
最近我经常梦见过去的事情,特别是你没有经历过的那场战争。儿时的我目睹战争爆发;青年的我作为一名战士,杀了不知多少同胞;步入中年的我,与伟大的先知卡司一同结束了战争。但没人知道,卡司曾抚养了一位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那就是亚顿。与先知共同生活的那段岁月里,我聆听了他诸多教诲。他曾向我和亚顿阐述卡拉之道的雏形理论。卡司认为,普罗特斯应该是一个团结的个体,而非零散的群体。战争的根源在于缺乏沟通、互相猜疑,从而产生越来越大的意识分歧。挽救民族的唯一手段就是根除这种错误。我们应着力于所有普罗特斯人之间的相互沟通、相互理解、相互帮助、共同进步。
对于卡拉之道应如何实现,卡司没有说,而是叫我和亚顿分别阐述自己的设想。我认为建立卡拉之道的根本在于消除个性、强调共性,建立全民共有的精神枢纽。亚顿认为卡拉之道的意义在于更进一步加强我们之间的联系与沟通,甚至分歧。但‘分歧的定义不再是相互敌视,而是求同存异。他认为卡拉之道并非实体,而是哲学。他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分歧,也不可能完全融为一体。正确的做法是更进一步强调个性的存在。
亚顿与我从那时便分道扬镳了吧。卡司没有说我们两人谁对谁错。在他去世后,我成了他的接班人,卡拉之道的精神中枢也建立起来了。而亚顿拒绝融入进来。我认为他违背了卡司的教导,但他却不这么认为。
塔萨达,如今在你看来,我和他谁对谁错呢?我很想知道你的答案,但我已经没时间等你回答了。我也不敢听你的陈述,因为你真的让我害怕。看着你,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审判席上,和亚顿面对面。
我没法理解他,也无法理解你。但我最不能理解的,还是卡司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正确的答
案。难道先知早已预料到普罗特斯还会面临劫难,真理只能在下一次劫难之中诞生吗?
每一次梦醒之后,我都会想起亚顿在法庭上最后的话。他说,正因为有黑暗,光明才会存在。正因为有独立的人格,才有健全的统一体制。我们每一个人都属于普罗特斯民族,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作为一个完整的,有私心、有欲望、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普罗特斯而存在。他说他不会丢弃自己,希望我们也不会。
想到这儿,我汗流浃背。我们真的还有‘自己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意愿?我翻开一千年以来的所有记录,发现我的每一次决定都是来自共有的心灵链接里的。我根本没有想过靠自己的判断来作出抉择。这样的我,真的还是当年在卡司身边认真讨论卡拉之道,阐述自己见解的那个我吗?
我是谁?我这样问自己,却发现已无法回答。于是我终于知道,我错了,而且错了整整一千年。我也终于知道,亚顿当年为什么会怀着那样强烈的愤怒来陈词。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终于理解到卡司的想法。他为何会让我和亚顿辩论?为何让我们各抒己见,他却不否定我们之中任何一人?因为他就是在暗示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哪怕那想法是错的。你错误的地方,大家会教你改;你出众的地方,大家会学习。这才是进步的根源。当没有人拥有自我想法时,我们就已经停下来了。
塔萨达,记住亚顿当年对我说的话。这也是对你的教诲。有个性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共性,有黑暗才会有灿烂的光明。黑暗圣堂武士依然获取了力量,而且是更强大、更致命的力量。亚顿最终还是赢过了我,因为他的后代比我们先发现了事物的对立根源。向他们学习吧,塔萨达。我老了,没办法向他们低头。但你可以。我们这一辈人的错误应该划上句号了,不能再延续下去了。
我还有太多的话想和你说,想和亚顿说,想和卡司说。但已经没时间了。我很后悔,恨不得时间倒流,好让我赎还所有的错误。但世界不会允许我这样。我最终会被证明为历史的耻辱。但这样最好,这是适合我的结局。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意识到错误,才会知道前进。
塔萨达,现在昂起头来。向所有普罗特斯人宣读我这写在最后的话。
阿卡多”
塔萨达强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台阶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和他一样百感交集。他知道,普罗特斯的人民在等着下一刻,等待他宣读那句话。这是在无数年之后,都定然不会被任何普罗特斯人遗忘的话。
“我,高阶圣堂武士塔萨达,在此宣告……”他激动地吟诵着信纸最后的每一个字,“从今天开始,亚顿所有的罪名被消除。我们将黑暗圣堂武士视为手足兄弟,并肩作战,至死方休。”
前所未有的欢呼声化为幽能风暴,席卷着整个大地。即使相距数里之遥,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风暴中蕴含着的,令人振奋不已的力量。
泽拉图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相信这个民族从今以后将不再有畏惧之心。
但也许我会开始畏惧塔萨达吧。因为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时刻,身为他朋友的我却悄悄跑了出来。算了,反正一会儿的庆典,还有即将向泽格虫子们发动的复仇战,我都不会错过的。所以至少现在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阳光又一次照在石桌上。大概是因为刚才的风暴,那本古老的书被翻开了,脱落的书页飞了起来,如同获得新生一般。泽拉图走上前去,把自己悄悄从审判庭里带出来的那柄古老的剑放在书旁边,再小心地把书页合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认真,仿佛是在执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剑刃上的幽能正在散去,蓝光也渐渐变淡。与这个将要奔跑起来的世界相反,跨越千年的它安心地进入了永远的沉睡之中。
泽拉图向它鞠了个躬,看着最后一丝光芒消去。
“我们回家了,亚顿。”
“这是在我跟随雷诺脱离泰然尔帝国,与普罗特斯人结盟之后发生的事。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民族,他们的智慧与愤怒都令人着迷。我曾希望用最详尽的语言讲述这段经历。但是要把他们的所有故事都写下来也许太过冗长。在沉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只用一句话来记叙在艾尔行星上的那段日子;
能让两个吵架的孩子重归于好的良药,一定是母亲对他们完全无私的爱。”
——《玛雷的记事本·关于普罗特斯》,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