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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生命的悲歌

2009-03-24

山东文学·下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兰花姑姑小说

狄 燕

摘 要:吴组缃的小说《菉竹山房》写了一位守了一辈子活寡,过着鬼一般的生活的二姑姑,全文笼罩着一种“鬼趣殊多”的寂寞、阴森、甚至是恐怖的气氛,表现了礼教对女性的身体、灵魂及至生命的摧残,读后在让人窒息的同时,不禁反思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生命 悲歌

吴组缃的作品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堪称写皖南农村风俗场景的第一人。他的作品除描写皖南农村社会的动荡外,还擅长描写在封建礼教统治下越轨的妇女,对她们的悲惨命运寄予深切的同情。《菉竹山房》不同于一般小说之处就在于它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它写的是“我”与新婚妻子一同去看望乡下二姑姑的经历。小说侧重为我们渲染的是二姑姑家的一种“鬼趣殊多”的寂寞、阴森,甚至是恐怖的气氛,通过环境的烘托来感知人物的可悲。我们还是先来看一看二姑姑的故事吧。

二姑姑的故事好像和一般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没有什么差别。像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一样红杏出墙,和张君瑞私定终身。故事的蓝本如出一辙,但故事的结局却不尽相同。崔莺莺和张君瑞虽历尽曲折,却终成眷属,成就了一段佳话。而小说中的二姑姑却没有那么幸运。这幕才子佳人的喜剧闹了出来,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若干年后,扬子江中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蝴蝶的小姐闻耗后,在桂花树下自缢,为园丁所见,救活了,没死。少年家也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过去迎了灵柩;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

二姑姑的人生至此告一段落。小说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已不是当年那个多情的绣蝴蝶的十九岁的小姐,而是一个已经年迈的老太太。一只苍白皱褶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苦、迟钝。二姑姑不是大伯娘那种“善于表现的快乐天真的老太太”。长期的寡居,使二姑姑成了不被了解的“另类”。二姑姑的青春年华早已消失殆尽,还有那个自己说不要成家,被主子拨来服侍姑姑已二十多年的兰花,她们虽然活着,却早已了无生趣,只剩下一具躯壳而已。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期待每年一次的主人的归来,小说写到这里,很让人震惊。

姑姑叫兰花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们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地念了一套怪话:

“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

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住。二姑姑年老还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样她老人家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又说:“这间避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我探身进去张看,兜了一脸蜘蛛网。里面果然是新崭崭的。墙上字画,桌上陈设,都很整齐。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罢了。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

“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

“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大家第一次读到这里,有什么感觉呢?不但阿圆怀疑,就连我们初次读也觉得莫名其妙。二姑姑的丈夫,也就是小说中“我”的姑爹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会去年回来,叫把房子修葺一下呢?原来是魂兮归来,她们期待的是每年一次的死者灵魂的归来。先是怀疑,继而感到恐怖。瞧她们说的就像真的一样,“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想想又觉得滑稽,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鬼魂呀。可又一想如果不自欺欺人,二姑姑和兰花怎么度过那漫漫的时光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个闲适恬静的菉竹山房里,陪伴他们的只有姑爹的魂灵和栖居在这里的福公公虎爷爷还有后面的青姑娘。人活着应该有所寄托,死者魂灵的归来,就是二姑姑生活的全部寄托与希望了,他们唯一期盼的就是死者托梦于她们了。可怜,可叹,可悲,是谁造成了她们的悲剧呢?

20年代初的《新青年》杂志中一篇题目为《一个贞烈的女孩子》的文章。文章描写一个14岁的望门寡,被她父亲关在屋里强迫自杀,惨状触目惊心。

父亲让女儿饿死。饿到第四天,女孩哭着喊饿,她的父亲循循善诱地说:“阿毛,你怎么这样的糊涂?我自从得了吴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这样办呢?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14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到的?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替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坐在屋子里从从容容地绝食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都添许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极了!”

饿到第六天,她的母亲不忍心了,劝她父亲干脆送点毒药进去,早早“成全”算了。她父亲却说:“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食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食是一件顶难能而又顶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去上香敬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教一般妇女都拿来做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毛绝粒的第二天,我已托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是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

阿毛在第七天饿死了。县官送来一块匾,上题四个大字——“贞烈可风”。

《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本来也想做烈女,烈女没做成,只得做了贞女,一辈子守活寡,这种精神的戕害对女人来说更是一种摧残。那么,到底是谁造成了她们的悲剧呢?是她们自己?与其说她们自己选择了死路,倒不如说是封建礼教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屠刀杀害了这些可怜可悲的女子。鲁迅先生说:“翻开封建社会的历史,满眼就是两个字——吃人”。封建礼教是在不断地吃人——它吞噬了无数女子的青春、身体和灵魂。

今天的孩子们生活在一个极力张扬个性、渲染自我的时代,很可能觉得这像古代传奇,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其实,在那个时代像二姑姑这样的事是很真实,也是很普遍的。在我国古代社会中,唐代婚姻是极度开放的。《旧唐书》载太平公主为其母亲武则天推荐男宠张昌宗兄弟。唐高宗竟然娶父亲太宗的才人武则天为后,唐玄宗纳儿媳杨玉环为贵妃。寡妇改嫁被社会和家庭认可。唐代已婚的135位公主中,再嫁27人,三嫁者3人。正因为唐代婚姻极度开放,故为理学家朱熹所鄙夷,认为 “三纲不正,无君臣父子夫妇之礼。”宋代理学被确立为统治思想,理学家们极力鼓吹妇女守节,在三从四德的束缚下,“一女不事二夫”、“妇无二夫”的伦理观从上层社会逐渐深入民间,为社会各阶级、阶层所接受,寡妇再嫁已为伦理道德和社会所耻。至明清时期,节妇烈女数量急骤上升,明代有记载的节妇达27000余人,清代仅雍正前就有9400余人。

像这些女子,为丈夫过世,年轻守寡,痛苦一辈子,或是丈夫死,自己也死,都是毫无价值的,都是女子绝对依附于男子的一种表现。是社会对女性的极大的不公,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为一个甚至她未曾见过面的订婚男子殉死或守节终身?男女间的不平等于此发展到了极致。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问道:“多妻主义的男子,有无表彰节烈的资格?”真是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者的致命一击。人只有一次生命,生命比所谓名节重要得多,所以,人要除去那些与本生毫无疑义的苦痛,让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像小说中的二姑姑和兰花,虽然活着,可与鬼又有什么两样,她们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而是在与鬼共舞。

尤其小说的结尾,鬼气重重,鬼影婆娑,让人不寒而栗。我们怎么看待二姑姑和兰花半夜三更如幽灵般出现在我和阿圆门前这种行为呢?有人说二姑姑久不和人打交道,连怎么关心人都不知道了(本是关心她的侄子和侄媳,没想到反而把她们吓了个半死)。这种理解总觉有点牵强,我们感到更多的是一种不正常,虽然我们不愿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但客观的讲这就是偷窥,是长久压抑下的一种心理变态。我们看礼教是怎样来摧残女性的身体、灵魂,把人扭曲、变形,使一个本有着正常的人生追求与生命活力的女性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郭沫若在《凤凰涅槃》中借凤之口谴责旧中国的黑暗,他写道: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看这个高大、阴森、凄美的菉竹山房不就是一座悲哀充塞着的囚牢,群鬼叫号着的坟墓么?在这座没有边际的坟墓里,一个青春年华已逝,一个却仍在延续。

郭沫若还借凤凰之口说过:“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五百年来的屈辱使凤凰终于决定自焚了,从死灰中复燃的是一个更清新,更华美、更新鲜的新形象。漫漫五千年,中国女性也经历了数不清的屈辱与灾难,从“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到环肥燕瘦、三寸金莲,说的雅致一些,是“女为悦己者容”,说的本质一点,女人还是男人的附庸,摆脱不了玩偶的地位。五四运动以后的妇女解放运动终于使中国女性浮出了历史地表,“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的这短短的一句话结束了女性绵延两千年的物化、客体的历史,开拓了中国女性的自我觉醒。到今天,中国的女性已以凤凰更生般的姿态毅然傲立于世界的东方,令国人刮目,令世界刮目。我相信,像二姑姑这样的悲剧不会再重演了,我们希望它成为一团死灰,一团永远不会再燃的死灰。

参考文献:

[1]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

[2]吴组缃:《吴组缃小说散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

狄 燕:山东莱芜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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