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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平凡的悲剧女性

2009-03-24邵茹波

山东文学·下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孙少平英雄爱情

路遥有两部力作,一部是《人生》,一部是《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共三部,作者为了写这部作品,呕心沥血,“早晨从中午开始”,最终劳累过度,英年早逝。

在《平凡的世界》的人物长廊中,对我心灵触动最大的人物不是大家熟知的孙少平,而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性——侯玉英。

侯玉英是《平凡的世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她“矮矮胖胖”,“行走有点瘸跛”。作者对她的着墨少得可怜:她仅仅作为孙少平的配角之一出现在孙少平的高中生活中;四五年后,她又像幽灵般在原西县县城的街头闪现了一下,便永久地在“平凡的世界”中消失了。

马克思说过:“每一个了解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包括丑的在内)的社会地位来准确地衡量。”

女性的解放是一个老话题。然而,即使到了今天,如果有人断喝一声:“女性,你解放了吗?”回答仍是苍白无力的。男性看不起女性,女性也看不起自己。哪里封建意识最浓重,哪里的女性所承受的苦难也最为深重。在侯玉英活动的年代中,中国的东部相对比西部发达、开放(现在亦如此)。因此,以侯玉英所代表的西部女性所背负的封建枷锁也更为沉重。

侯玉英的这种卑琐的女性心理主要表现在三点上:对自己生理缺陷的不满;将爱情和婚姻视为自己的终生事业;既嫁从夫。

关于第一点,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生为女人,已经不幸;千不该万不该,侯玉英不该又是一个瘸腿的女人。残疾人总是有些神经过敏,总是揣测着别人看他们时的眼光和别人对他们说话时的口气,似乎别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提醒着他们是与正常人不同的人。侯玉英经常主动地向周围的正常人挑战:平时她大出风头,总爱“关心别人私事”;她揭露了孙少平在课堂上偷看小说的行径;她当众侮辱孙少平在劳动时将好铁锨都分给了他的“婆姨”;孙少平成为她的救命恩人后,她又骂“抛弃”了孙少平的郝红梅“不是个东西!”进而抓住郝红梅偷手帕的把柄,幸灾乐祸地跑去向孙少平报告。侯玉英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从而为自己争取一个平等的地位。然而,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相反,却引起了周围人更大的鄙视和反感。

关于第二点,侯玉英所处的时代当然不允许存在包办婚姻了(事实上仍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她对爱情的依赖和甘愿为爱情献身的话语仍然带着一种弱者的哀求腔调。她在写给孙少平的那封 “求爱”信中说:“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

关于第三点,高中毕业四五年后,当侯玉英与孙少平在街头邂逅时,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从那句“你看不上咱,咱没等头,就寻了男人”的话中,我听出了几分凄凉和无奈,但也听出了几分自我安慰和满足。她的话外音好像在说:有了男人,我便有了依靠;有了孩子,我作为女人的使命——传宗接代——已经完成;小生意做得还不错,我已经知足了。我不明白的是:当时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为什么新意识的冲击波竟然没有在她的内心激起哪怕是一丝丝的波澜?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丝丝的内心波动,为什么又很快归于平静呢?

是的,侯玉英是一个弱者。处于弱势地位的她对于英雄有一种本能的崇拜和向往。她在寻找她的英雄,找来找去找到了孙少平。她向孙少平“求爱”,其本质只是在寻求一种保护,渴望将自己从洪水中搭救出来的英雄再一次将自己从苦水中搭救出来。

孙少平是侯玉英心目中的英雄,也是许多读者敬仰的英雄。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他是如何对待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的吧。最初,“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卑”,于是他暗暗地向家境好的同学挑战,颇有点于连要征服德•瑞那夫人的味道。身为县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主任之女的侯玉英自然也在他的反感之列。因此,在分发工具的风波中,侯玉英侮辱了他,他虽然理屈,还是“怒气冲冲地向侯玉英扑过去”。后来,他又有了 “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上也许是最俊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还不愿意呢!”毕业时,他收到侯玉英的“求爱”信,“脸上露出了温和而讽刺的笑容。”几年后在街头与侯玉英邂逅时,没谈上几句话他便逃命似的告辞了。

一向有情有义的孙少平对待一个弱女子竟然如此!他可曾想过,侯玉英所遭受的不幸不知比他多了多少倍。他可以反抗社会,侯玉英以她独特的方式反抗社会怎么就得不到他的理解?他把与郝红梅的关系归结为:“两颗少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轻轻地靠近了一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可是他与侯玉英也有相通之处啊!这便是共同的自卑。只不过一个是经济原因,一个是生理原因。为什么他们的心就不能轻轻地靠近一下呢?侯玉英没有朋友惟一和她有些交往的人是孙少平。孙少平只需要把一点点的温情分给她,只需要坦坦荡荡地对待她(当然在救命之时的确坦荡了一次),她的人生将会重新描绘。我不敢设想孙少平如果真的接受了侯玉英的“求爱”,侯玉英的性格将会如何发展。但是,我却从《平凡的世界》中看到,田润生用爱情挽救了郝红梅,田润叶用爱情挽救了李向前。然而,孙少平毕竟不是田润生﹑田润叶,侯玉英也毕竟不是郝红梅﹑李向前。

孙少平只是一个代表,他的心理代表了中国人潜意识中的劣根性——围猎心理和大男子主义。对侯玉英而言,街头邂逅前,她心目中的英雄塑像可能已经倾斜;邂逅后,这尊英雄塑像便彻底坍塌了。她曾经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孙少平身上。因此,当孙少平匆匆离她而去时,她便完全丧失了自己拯救自己的信心和勇气,消失在了作者的视野外,也消失在了读者的视野外。从侯玉英的身上,我隐约看到了《人生》中刘巧珍的影子。刘巧珍心目中的英雄是高加林,而此时的孙少平似乎还没有脱掉高加林的外衣。

孙少平及《人生》中的高加林之所以敢于走出农门出外闯荡,是因为他们不怕失败,失败时可以回到父老乡亲们宽厚的怀抱中。侯玉英及刘巧珍也有高尚的追求文明﹑追求幸福的愿望却不敢走出家门,是因为她们的思想中还存在着较多的封建意识(她们是女人)。而侯玉英的劣势还有两个:她没有退路;她没有坚韧的意志。她的出走只能像鲁迅在《坟•娜拉走后怎样》中所说的:“要么回来,要么堕落。”

生在县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主任的家中本来是幸运的,找到了自己的救星本来是幸运的,而侯玉英却偏偏遇上了性别上的不幸﹑生理上的不幸﹑英雄塑像坍塌的不幸。幸与不幸交织在一起,最容易使人产生心理上的不平衡。一个人如果没有能力调整这种不平衡,心理便会在这两种压力下扭曲变形。侯玉英的变态心理便缘于此吧。她本来不情愿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她期待过,诅咒过,抗争过。但是,当她彻底意识到自己与社会的实力悬殊后,她沉默了,消失了。我们没有权利指责这个高压下的畸形儿,这个在夹缝中挣扎的敏感而脆弱﹑大胆而愚昧的女子!

当代作家李锐说过:“人类总是希冀着获得拯救,而事实上这拯救本是一个无。” 那些尚未觉悟的侯玉英之辈,应该觉醒了。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妇女》,人民出版社,1978。

[2]李 锐:《〈厚土〉自语》,《上海文学》,1988.10。

邵茹波:重庆工商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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