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雄文横扫旧世界
2009-03-22郑廷鑫翁倩
郑廷鑫 翁 倩
1928年10月12日下午3点,病中的梁启超正在写作《辛稼轩年谱》,恰好写到辛弃疾61岁那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唁,作文寄托哀思。梁启超录下这篇文章中的四句:“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这是他的绝笔。之后,他被送到协和医院抢救,收效甚微。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卒于北京。他的墓碑是长子梁思成、长媳林徽因共同设计的。墓碑上,没有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迹的文字。
初识康有为
1890年,在同学陈千秋引荐下,18岁的梁启超拜访了33岁的康有为。此时梁启超已是举人身份,少年得志。康有为却仍是一名监生。
初次见面,两人竟从早上8点聊到晚上7点。梁启超后来追忆这段往事时说,康有为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给了他当头棒喝,觉得以前所学的不过是应付科举考试的敲门砖而已,根本不是学问。梁启超决定拜康有为为师。
这个天才少年,18岁入京会试不中,回家路上,在上海买了本《瀛环志略》,才知道世界有五大洲各国。师从康有为,是“善变”的梁启超人生中第一次“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梁启超的“善变”是世人的共识,他本人对此也表示认同。
变法前后
1898年7月3日,光绪皇帝召见了维新派领袖之一的梁启超。这次会面并不成功。梁启超不谙官话,将“孝”读成“好”,将“高”读成“古”。皇帝听不懂他的话,大为扫兴,只赏了他一个小小的六品衔。
梁启超第一次投身政治运动,是1895年参与“公车上书”。甲午战争中国惨败,康有为联合3000举人上书请求变法。
公车上书第二年,黄遵宪在上海办《时务报》,梁启超任主笔,撰写了大量呼吁变法的文章。两湖总督张之洞很欣赏《时务报》,说这是“中国创始第一种有益报纸”。后来,张之洞邀请梁启超到武昌一游,打开中门迎接,甚至问下属“可否鸣炮”。在当时,这是接待钦差大臣的礼节。
变法失败后,政局紧张,朝廷大肆捉拿维新党。谭嗣同劝梁启超外逃,因为海外华侨多为广东人,梁启超会讲广东话,便于活动。伊藤博文也对日本驻华代理公使林权助说:“救他吧!而且让他逃到日本吧!到了日本,我帮助他。梁这个青年对于中国是珍贵的灵魂啊!”
梁启超剪掉辫子,穿上西服,东逃日本,一去14年。他有一个日本名字——吉田晋。
革命与改良
20世纪我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些中文词汇,比如“政治”、“经济”、“哲学”、“民主”、“宪法”、“组织”等,都是梁启超最早从日语引入中国的。在日本和欧美流亡期间,他被当作中国新的政治和知识领袖来接待。在梁启超的故乡广东新会茶坑村,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抗战时期,扫荡的日军经过茶坑村,听说这是梁启超的故乡,就绕道而去,因此保全了整个村庄。
刚到日本的梁启超,曾与革命派领袖孙中山走得很近。革命派元老冯自由回忆道:“已亥夏秋间,梁启超因与中山往还日密,渐赞成革命。”
1903年,梁启超到美国游历考察数月后,言论再次大变,从前所深信的“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的主张完全放弃,从“思想上的迟疑不决”,转变为“坚定认同改良主义政治目标”。
梁启超对革命的忧虑在于:以中国之大,国情之复杂,民众之低素质,倘若搞起革命,定会动乱多年,而收拾动乱的人,一定是有极大本领和权术的独裁者,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声讨袁世凯,讨伐张勋,
与康有为决裂
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立宪成为大势所趋。清政府令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并暗中请身在日本的梁启超做枪手,起草考察报告《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梁启超以通缉犯身份流亡海外,却直接介入最高层的政治决策。
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之后,与袁世凯的合作让梁启超背上了“卖朋友,事仇雠”的骂名。起初,他对袁世凯抱有共和及立宪的希望,因此做了袁世凯政府的司法总长,等到洪宪帝制复辟,他又联合自己在湖南时务学堂时的得意门生蔡锷,发动讨袁的护国运动,迫使袁世凯下台。
袁世凯宣布称帝后,梁启超写了著名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袁世凯得知消息后,派人给梁启超送来一张20万元银票,给梁的父亲祝寿,交换条件是这篇文章不发表。梁启超将银票退回。后来他回忆说:“袁世凯太看人不起了,以为什么人都是拿臭铜钱买得来。我当时大怒,几乎当面就向来人发作。”
两年后张勋复辟,康有为是其最依赖的军师。当康有为在《上海周报》上发表《为国家筹安定策者》,公开主张清帝复辟时,梁启超立即发表《辟复辟论》,矛头直指康有为,明确指出此文的实质是“党袁论”、“附逆论”、“筹安新派”。复辟一发生,梁启超立即随段祺瑞誓师马厂,参加武力讨伐。他不仅代段祺瑞起草了讨逆宣言,而且以个人名义发表反对通电,斥责其师为“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
至此,康梁公开决裂,康有为当着梁启超学生的面痛骂“梁贼启超”,并在诗中怒斥其为专食父母的枭獍。1927年康有为去世后,梁启超见他“身后萧条得万分可怜”,赶紧电汇几百块钱,才草草成殓。之后,又戴孝守灵,大哭三日。
“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
梁启超的最后10年,多在书斋与大学讲坛度过。这时候的他,已经把精力放在培养“新民”上。对于民主制度建设与民主素质教育孰先孰后的问题,他最终选择了改造国民性。
一战后的欧洲之旅,让他对于西方的态度再次改变。他没料到,曾让无数国人艳羡不已的欧洲物质文明,竟在自相残杀中毁于一旦。年近50的梁启超,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试图从西方的强盛中寻找中国的救亡之路,最终却感叹,“谁又敢说我们素来认为天经地义尽善尽美的代议政治,今日竟会从墙脚上筑筑动摇起来?”又想到,东方文化中重视精神文明的传统,或许可以补救西方过度崇拜物质文明的观念。他又回到自己起步的地方,试图从古老的道统中寻找新的药方。
随着新文化运动对旧文化的摧毁,向来立于时代潮头的他,似乎成了新时代的遗老。列文森统计过7年里的《新青年》杂志,“仅发现两处提到梁启超”,其中一篇是批判了梁启超的某篇文章。
1926年初,他到协和医院治疗,进行了一次失败的手术。不到3年,梁启超在协和医院病逝。
作为过渡时期影响最为深远的人物,梁启超之死,与谭嗣同的断头类似,或许就是一种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维护自己所坚持的信念,即使自己是受害者,并为之付出了生命——梁启超一生善变,但“变”的宗旨和目的却不变,“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