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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语

2009-03-19

岁月 2009年2期

王 开

水是一座城的功臣,一本无字的纪传,汤汤脉脉,撰著百世而不殆。水又比城资历深,历尽千劫,激情勃发变做缄默不语。所以我相信:水也会老。

2000年我刚进城,不习惯在狭窄空间洗洗涮涮,喜欢端着大盆小盆下河。那时候没修水泥大坝,十几米长的土坡杂草丛生,岸边植一行柳,鞋子放在树下,赤脚趟水,又痒又舒服。刀子一样锐利的光线晒得石头发烫,撩水浇湿,坐上去惬意的凉爽。孩子在深水区光着身子玩水仗,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吱吱畦畦的喊叫。

苏克苏浒河清澈,鱼也不少。有一回,我沿河闲逛,遇见一对老夫妻在渡槽下抓鱼。渡槽下水流遄急,乱石成堆。老头儿手摇电机柄,鱼叉探进石缝捕捉河鱼。齿轮嗡嗡咬合,隐藏的泥鳅或白鱼像中了魔咒,翻着肚皮浮出水面。老太太慌忙伸出笊篱捞,扣进臂弯的塑料筐。那天,老太太送我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我小心捧着,一路上连跑带颠,回家放在水池里。不料,鲫鱼头不摇尾不摆,仔细一看,原来小鲫鱼死了。便暗自悲哀,觉得生命之脆弱,实在不堪蹂躏。

苏克苏浒河的特产不是鲫鱼,也不是泥鳅,而是绝迹多年的细鳞鱼。清的中前期,该鱼种作为贡品岁岁进京,端上帝王餐桌。但细鳞鱼对生长环境十分挑剔,水质要求近乎苛刻。可想而知,不断下降的水质构成强大的杀伤力,使珍贵鱼种抛弃苏克苏浒河一它以自己的方式惩戒赖以生存的河流。

在满语中,“苏克苏浒河”意为鹰经常飞落的河。苏克苏浒河原有一种猛禽,叫海东青。海东青是鹰神的后代,传说,一年秋分后的子夜,天上的达拉呆敏鹰神嘎恩哈俯瞰大地,发现这条河很美,就偷偷下凡到河边玩耍。她吃了人间的饮食,生下一大堆蛋,这些蛋孵出来,变成一大群雄鹰,嘎恩哈鹰神怕天神察觉惩罚她,丢下儿女,再也不敢来了。

小鹰长大后,在河边筑巢,到河里吃鱼。沿岸村寨的女真人见雄鹰整天落在河边,遂称苏克苏浒河。女真人通过观察,发现鹰捕鱼的本领,就把鹰捉来训练。这种鹰异常凶猛,不服管教,一个叫七十的青年,发明了一种驯鹰办法,俗称“熬鹰”。七十几天几夜不许鹰睡觉,熬得鹰精疲力竭,又让它“跳绳、过拳”,意志崩溃的鹰无可奈何,乖乖听从七十的命令。七十把野性收敛的鹰喂胖,别出心裁地用一根麻绳绑上肉块喂食,鹰无法消化麻绳,便将线团吐出来,反反复复,鹰的肠油被刮尽,七十美其名曰“带轴减肥”。

这种方法实在残酷恶毒,却调教出强壮顺服的雄鹰。兴京的处女时代,苏克苏浒河渔船往来,鱼鹰像黑色利箭,口衔鱼儿飞掠水面。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政权后,在苏克苏浒河畔设了好多网庄,每个网庄饲养若干只海东青,为后金宫廷捕鱼。

海东青作为贡品价格昂贵,清初,一石小米值五钱银子,而一只海东青价值三十两。百年弹指,随着环境恶化,神秘的海东青消失了。消失也好,“活受”的滋味不若毅然赴死来得痛快,何况苏克苏浒河满目疮痍养不活天地尤物。

很难想象原始的苏克苏浒河流量。有据可查的清代苏克苏浒河,宽阔、深邃、浩瀚。史载,兴京地方有好几处水驿,如苇子峪水驿、永陵驿、木奇驿等。夏季时候河水暴涨,西南顺水漂流抵达清河、本溪;去抚顺、沈阳,行船泛舟的水路始于苏克苏浒河,一路向西,进入浑河。修建福陵(努尔哈赤陵寝)用的木料,也是沿这一条水路运抵沈阳东郊。

苏克苏浒河母性、慈爱,有史以来,未给两岸生灵带来大的水荒。这条河像母亲的乳汁,滋养了迁出长白山,寻求流着奶与蜜的丰饶之地的女真人。漂泊的女真人定居烟筒山下,捕鱼开垦、狩猎采集,开辟新天地,创造新生活,最终冲出中国东北角,逐鹿中原,入主紫禁城,统治中国二百九十六年。

试想,没有这条天造地设的大河,迁徙中的女真会不会扎根兴京?屈指细数,从神话中的女萨满乌里西奔,到肃慎、挹娄、勿吉、靺鞨;从燕山山脉到乌苏里江到松花江,一支有着三四千年悠久历史的古老民族一直逐水草而居。水是他们的灵魂和翅膀,没有水,他们的心盘旋不定。亲近水,众多的生灵绵绵生息。

苏克苏浒河养育了建州女真,孕育了璀璨的文明——老满文,创建于河南岸的费阿拉城i赫图阿拉,大清王朝的龙兴之地;永陵,关外三陵之首,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兴京,全国第一个满族自治县,以人参、鹿茸、林蛙等扬名天下。凭心而论,这么一块弹丸之地,文明的触角游及八荒,谁敢说没有大河的功劳?

一条承载历史进程乃至开拓精神的大河,如我所言,它老了。在岁月的风尘中苟延残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克苏浒河深达数尺,没人胸部。捕捞一两斤重的鱼,也不算稀奇事。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到即刻,大批量的森林采伐,从根本上断绝苏克苏浒河的水源涵养,它日渐枯竭、泥沙倍增。无法回避的矛盾是,不采伐又不行——县财政收入中,林业税收占八成。全面禁伐,意味着GDP总值的下降。吃喝拉撒怎么办,公务人员拿什么开资,人民公仆的政绩怎样体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叫饮鸠止渴。

还有更可怕的,苏克苏浒河位于浑河上游,浑河供应七大城市吃水。苏克苏浒河干涸,浑河之水哪里来?浑河无水,下游城市不炒干米,恐怕也要吃压缩饼干了。民以食为天,前提是水源充足,若无水,食之也无味,况你干燥的嗓子眼儿休想咽下一粒面渣。不妨想象一下:七大城市,上亿人口,无数双青筋暴突的手举着压缩饼干填肚子,何等壮观,何等骇人听闻。

近些年,河道治理工程可谓浩大。造福于民本是好事,疑窦也由此产生——哪里兴修水利,哪里的生态就退化严重。貌似的悖论,绝非危言耸听,蛊惑人心。我在用事实说话:近几年国家倾斜农村水利投资,市、县、乡搞三级规划,本人恰好负责分管基层水利部门,我知道一段一千五百米长的河套,耗资二百多万!当然,这二百万和国家级的水利工程比,实在小巫见大巫,但事有两极,利弊同在——兴修水电站,解决发电和吃水问题,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而环境的修复,要等到亿万斯年以后,那时候,地球可能毁了N次。

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工作还在乡村的我,听说二百万吓个跟斗,未免叫人嘲笑小家子气,可我这个人就这么大点的出息,心里老犯核计,生怕截段兴修的工程被六亲不认的龙王爷摧毁,那可是正宗“打水漂”。还有令人担忧的,河流自然弯曲,设计室的哥们偏要弄得笔直。常言道水有水路,扭了它的性子,再驯良也要忍不住发威——改造自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大言不惭,就像“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一样,笑到最后的,还不一定是谁呢。愚蠢的做法还在于,你修好这段,保不齐另一段不坍塌堵塞。山川纵横,河流漫长,如此疗法,好比下药单子,良医治病,庸医要命。

兴京城也是一例:城东到城西,长不过五里地,苏克苏浒河腰斩三截,筑起三道大坝。美其名曰:泄洪。这像是掩耳盗铃的笑话一母亲河都快断流了,哪里用得着泄洪。君不见黄河之水枯,大桥下行车走马?桥高入青云,用来摆姿势:水流涓涓,大坝是撒银子买点缀。经济挂帅的江南塞北,河流的命运大抵如此,苏克苏浒河即便丰水期,几场急雨轰隆震天,浊浪昙花,转瞬即逝。倒是城里的大街小巷沧海横流,难以落脚叫人心烦。

这篇文章写到此处,是2008年2月12日,午时,11点45分。我有点累,停下来,站在窗前小憩。窗外大风吹打着苏克苏浒河边的柳树,赢弱的树枝相互攻击取乐。柳树们侥幸,逃过2007年一场大早,大旱的阴影尚未散尽,末日般的情景记忆犹新:四十多天不下雨,水库告急,全城人民吃水限时供应。那些天,自来水呈酱色,不沉淀根本无法饮用。不过也好,缺水提高了节约意识,一盆清水,淘完米洗菜,洗完菜涮抹布,最后冲卫生间。

最惨的是苏克苏浒河,偌大一条河,滴水不见。龟裂的河泥生了青苔,青苔遮盖沙石。破皮鞋、旧衣服、易拉罐、卫生巾、还有烂菜帮、泡沫板、啤酒瓶等等,填满了河床——没有水,居民把苏克苏浒河当作垃圾处理场,肆意倾倒,无所顾忌。

谢天谢地!旱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缓解。天降甘霖,水荒解除,苏克苏浒河里的垃圾冲到下游,水面重又清波荡漾。河堤小路绿柳成荫,玫瑰馨香。日落黄昏,灯影憧憧,散步的人群来往不断。兴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虫声唧唧的夜里,我失眠,开着窗子,抱膝坐在窗台。凉风迎面吹来,金色的河水碎玉般耀眼,我倾听它从上古走来的哗哗声响,心里头空无一物。

似这般美丽不能长久,等到枯水期,苏克苏浒河原形毕露——如我眼中所见,早春二月的苏克苏浒河,活脱脱一副巨大的阴阳太极图。河面一半冻冰,一半烂泥,苍白与灰黑切割出S形的边际线。我心怀忧虑:常此下去,苏克苏浒河就成了流沙河。流沙成河。

责任编辑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