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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尔高原的杏

2009-03-19张爱华

岁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塔吉克帕米尔高原库车

张爱华

在根壮叶繁、子孙众多的杏的大家族中,新疆的杏风格独特——“……又有白杏,熟时色青白或微黄,味甘淡而不酢”,“巴旦杏,出回回旧地,今关西诸上亦有。树如杏而叶差小,实亦尖小而肉薄,其核如梅核,壳薄而仁甘美,点茶食之,味如榛子,西人以充方物。”古人这里说的都是新疆的杏:我想,假如哈姆雷特一定要到果壳里体验—下宇宙与人的比例关系,那他最好是到巴旦杏里来,它是世上难得的一种壳松酥而香迷醉的坚果,布满微小孔洞的壳皮也供哈姆雷特方便出入。

一个爱新疆的人不可能不爱巴旦杏。我第一次见到这神奇的杏是在阿图什的果园,深秋了,果实已经采过,一个维族小男孩爬到树上为我找到一颗剩果。它有着人人熟悉的外貌:桃子,小桃子,但却有着不为众人所熟悉的仁心。北方人不怎么会吃它,而维吾尔族男人却将它视为掌中宝,每天早晨都要吃几粒巴旦杏。树并不高,一过夏天就扁叶稀疏了,桃形小果皮薄而裂口,指肚间轻易就露出了棕色果仁,即使生吃也很香脆,是阳光炒熟的吗?在新疆的杏里犹数库车的白杏出名,可是当我风尘仆仆地站在库车的街头时,满口生津的白杏刚刚离去。白杏五月底熟,六月灿烂,七月中旬就销声匿迹了,行迹匆匆如仙女下凡,“独有杏花如唤客,街墙斜日数枝红”成了王安石写进《杏花》里那白驹过隙的一瞬。

库车的姑娘很美,自古就有“库车的姑娘一枝花”的民谣。我注意的是路边脚趾黑黑的卖瓜女,交通车上手抓零钱的售票员,石灰厂门口守货的女工……全都很美。库车的女人是被白杏养着的,夏天是白杏,秋冬是杏干。库车的女人怎么是—个“花”字就形容得了的?世上尚有啖花之人,库车的女人可是世人难以拒绝的,所以三月、四月,全世界的花都开在了库车,全世界的美也都在库车。古代的库车,女人死后是要用白杏陪葬的,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白杏干传带出香销玉殒之后久久不肯散去的芬芳。

如果我仅仅是说杏子与美女的关系,或者说我仅仅是在探讨杏子已经不单纯是一种时令水果而是爱欲的象征,像诗人冠以的“羞涩的淫荡”之说,那么我就不会提到帕米尔高原的杏子了。我是想说杏子的另外一种生存状态,我是想记录一次短暂居旅之地对我的刺激和影响。

帕米尔高原会有杏子?没去之前我也不相信,就是站在塔什库尔干旅馆后院的杏树前,看着树上还没熟但果皮已经起皱开出现斑点几乎让人心疼的小杏子时,我还是有些不信。在所有水果中,它们是离太阳最近的吧?八月底它们会甜熟,但水分极少,帕米尔高原的杏子如同金子般尊贵和孤独,别的水果是很少的。杏子半红半黄,黄是一种只有男高音才能唱出来的金属黄,红则是高原烈日晒出的伤红——塔吉克女人脸上都是这种红。这看上去弱小的、永远呼唤似的红嘴唇般的果实,又是如此耐寒、刚毅,在海拔三四千米之处度过漫长冬天并安然无恙的是我们的杏树,抚慰塔吉克人单调生活并让塔吉克女人阳光丽日般漂亮的也是我们的杏树。初夏,帕米尔高原竟然杏花开遍山谷,之后才是名声响亮的帕米尔花,才是令人心醉的季节来临……

塔什库尔干的大同乡居然是个不为外人知的水果之乡,尤以杏子出名。我在那里认识了阿米尔父子,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大同人,早年当兵离开故乡转业后就在县上工作了,阿米尔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就像一张塔吉克人的画像和它的拓片,连威武雄壮的姿态都一模一样。我们在他家后花园里站了好久,园子里有两棵树莓,剩下的是杏树,父子俩有一点最为相像,不是长相,而是对杏子的爱。大同人对杏子的爱是同一个爱法,在城里他们是这么找老乡的:看院子里的杏树。谁家有杏树谁是大同人,谁的杏树多谁就值得交往。大同距塔什库尔干还有百多公里,林密风稀的山谷,那里的人把这个小小石头城所有的空地——哪怕只有手掌大——都用来栽培杏。帕米尔高原之行以后,“杏”字在我心中就是温情、柔和、美与美女的代名词,红而小小的果子就如同一本作为奉献的书中专为了动情和喘息而留存的小小句号,它润美、投缘,读到它时我会隋不自禁地把感动的目光投向蔚蓝的天空和圣洁的雪山。谁能说它仅仅是杏子呢,即使把它们倾人滚滚入篮的夏收的杏子当中,它们也会被一眼认出,就像在众多文字中我们轻易就能认出那些让人心跳的句子。

阿米尔的父亲曾反复试验过,海棠、李子,第一年还能生长,但转年就死了,哪一种水果能顺利度过帕米尔的冬天?唯有帕米尔的杏树可达百年以上,阿米尔家的杏树来自于老家大同,老家的亲人已经不在了,但杏树还在,按季结出果实。正午,阳光如同直泄的辣椒水,我们在果园里说话,我想,如果有一只鹰最早落在了杏树上忘记了飞走,那一定是阿米尔的父亲。三年前,他家分得了脚下这四亩房基地,这是远古的河滩,乱石杂陈,老阿米尔从山外买来四十车土,建成果园,种上杏树,我觉得他简直有一种绿色崇拜,果树崇拜,他生活的词典的顺序是:先有树,后有房。杏子结果之后他家那仿波斯风格的房子才建了起来,

热烈地爱着果树的人一定是有精神品格的人,这样的人容忍不了别人浪费土地,老阿米尔用拳头敲击着心脏一带,高高鼻梁上渗出汗珠,费力地搜索汉语里严惩的词汇,谴责浪费土地的人。阿米尔,波斯语“国王”之意,父亲为儿子起名国王意在把梦想寄托在一个大花园——杏子成熟时国王诞生,子孙延续,杏树下埋着代代相传的绿色之梦。塔吉克人离太阳太近了,阿米尔,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无论他们的脸朝向哪一边都是黑褐色。老阿米尔,他几乎是我所见过的这么老的老人中脸上阳光最多,遗憾最少的。他让石头里长出杏,他要是写童话一定会让主人公肚脐眼长出青草。我真是喜爱这些杏子啊,是它们拱破了石头,让懒惰四分五裂,成就了想像中的果实。

小阿米尔在县外办工作,在他杏子的世界里,在他汉语、波斯语、塔吉克语全都精通的世界里,在他可爱的小家庭里,他都堪称国王,我很幸运能认识他。在帕米尔高原我呆了一个星期,回到喀什,海拔低了,天空没那么蓝了,气味也太人间了,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精神缺失。

最后,我想说几句杏仁。我很喜欢杏仁这两个字,它给人幸福地蜗居的感觉,在其中体味大千世界一定妙不可言。仅就实用来说它也是完美的,健康,无病痛,它能帮你办到,在古籍中杏仁——被说成了让人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呢。人们熟悉的寿命达七百年的夏姬,即是成仙后也会感激杏仁。以杏仁为主料的丹方不下百余种,“世人不信,皆由不肯精心修治故也。”小小视域同时也是透观宇宙的窗口,它也可以说是一句箴言:这世上的好东西,吉祥之物,已凝聚为如此小而紧密的一点点,如果你要寻找你就要知其诀窍,记住,不是漫无边际,不是软弱,不是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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