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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刮在记忆里

2009-03-19路来森

岁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淳于犁铧荠菜

路来森

1

抬起头,就能看到对望的山,再拉近,是一块平展展的土地。我知道,在山和土地之间,还有一条河,一条不大的河,优雅地在那儿淌着。

山的名字叫“药王山”,据说,是药王孙思邈途经于此,脱履叩土而成,传说很迷离,很美丽,像所有的传说一样。山并不高,但它躺在一块平原上,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山了。

很多事物是相对而存在的。

那几年,在S中学工作时,我常常会凝望这座山。不是因为忧郁,而是因为我临窗而坐,抬头,即触目可及。窗口的玻璃很亮,若是稍蒙尘埃,我便会赶紧揩拭,所以,我总能透过明亮的窗口,看到一座明亮的山。

那一个个的初春,太阳总是懒洋洋的,像刚从昏沉的梦中醒来,光线,惨白中透着一种淡黄,软绵而又无力。可它,竟也把满山的积雪渐渐消融了,它是用一只少女般柔软的手去触摸的,触摸的柔情感化了经冬的积雪。山便露出一些斑驳的影子,便瘦削下来,静静地孕育、滋长着一场潮涌的绿。

山绿了的时候,我会常常上山,只是因为喜欢攀登,喜欢那种攀上山顶后,优游的感觉。浮云,树木,飞鸟,清风,人行山上,像风一样轻;心,比风还轻,有一种飞扬的感觉,浊气从腹腔中逸出,丹田沉下的是一种绿意浓浓的清新的力量。

那一年的春天,好像是刚刚给学生教过张洁的《挖荠菜》,我上山,也挖回了一兜荠菜,绿莹莹的,很肥硕,我很得意。同事走近,说不是荠菜,只是形似,不信尝一尝。我拿一棵,放口中一嚼,苦不堪言,只好牵障然扔掉,我知道荠菜是不苦的,苦的当然就不是荠菜了。后来我知道,荠菜喜欢湿地,山上不湿,山上难以生长荠菜。

可不知为什么,我后来总是把这座山和荠菜联系在一起,当这座山绿着的时候,它青灵灵的,是一棵正在生长着的大大的荠菜。真相和假象,你怎能彻底辨清?

又一年的春天,我工作的这个地方随着时风,兴起了一阵“造神”运动,各地的庙宇、祠堂,云一般纷然涌起。据说,药王山上原先是有一座庙的,就叫“药王庙”,文化大革命时被拆了,被砸了。药王死在了山上,可并没有在人们的心中完全死去,所以当“神风”刮起的时候,山下村民的心也被刮活了。他们自动筹资,想在药王山上重建药王庙,重塑他们心中的神。

终于动工了,一天的时间庙宇的屋墙就建得很高,可一夜过后,建好的墙基就又被拆除了。后来知道是乡政府派人拆的。当时的政策尚不明朗,乡政府既怕上级政府的斥责,又不敢触怒民意,于是只好出此下策,现在想来,只是一个成为谈资的笑话而已。村民不服,又建,于是,又拆,像扭麻花一样,扭来扭去,几经周折,到底没有建成。毕竟,建的不如拆的快。

庙宇最终没有建起来,药王山的山顶只留下了一堆落寞的砖石。山上还栽E了几棵火炬树,秋末,经霜的火炬树叶,丹红如血,流淌似霞。

药王没有了家,只好成了一位“游神”。可“游神”也是神,他到底还是在民众的心中“活”了。

于是,这座山上就自自然然地形成了“庙会”。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日,四邻八乡的人家,甚至远至百里之外的人家,都会聚集到这儿“赶”庙会。向药王叩头膜拜,祈求一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我的一个远房嫂子常在庙会上“跳神”,手舞之,足蹈之,口中念念有词。惊得那些年老的妇人,匍匐于地。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由表达的权利,相信的,看作是神;不信的,看作是“戏”。戏是人演的,人生本如戏。

山上,人山人海;路边,坐满了摆地摊的人家。火了药王,火了山,也火了生意人家。一派升平的祥和景象。

人们终于明白:神是不需要家的,神的家就安在人的心中。

山不在高,有“神”则灵,则名。药王山成了一座“神山”。

有鹰在山顶上盘旋,是“神”的昭示吗?

2

“药王山”下,就是那条小河,小河在山脚下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片滩地,滩地历久年深,就长成了一片小树林。

所以,沿河滩散步,在那几年里,就成了我和几位同事的确定生活方式。

河的名字叫“朱河”,它究竟发源于何处,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它最后是流入白狼河的,而且它有着悠久的历史。它那深邃的河水中,或许还流淌过战国的风云和秦汉的叹息。这是有历史遗存可证的。沿“朱河”—溜河沿,分布着七个“淳于村”(依次为:杨家淳于、秦家淳于、赵家淳于、丁家淳于、庞家淳于、尹家淳于、孟家淳于),民间传说,这七个淳于村,是战国滑稽之士淳于髡的七个女儿,下嫁于此而形成的。河的上游,有一座不大的小山,名为“夫子山”,据说就是淳于髡的坟墓,“夫子”是对淳于髡的尊称。至今,周围的乡民仍不会从“夫子山”上取石盖房,就因为那是墓石。而淳于髡,史上是确有其人的。《史记·滑稽列传》的第一个人物,就是记载淳于髡的。并且对其评价极高,传曰:“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且有“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的豪气。

所以,每次散步于河岸边,我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厚重;笃笃的脚步声,似在声声叩响战国的门环。仿佛轻轻一拉,你就能走进历史的风烟深处。

河沿散步,理想的季节是春、秋两季。

河沿,河滩,栽种的大部分是杨树和柳树,它们是对季候最敏感的树木。当春风吹拂的时候,你透过办公室的亮窗,就能看到春天在枝头发芽、生长。鹅黄,嫩绿,生命蓬蓬勃勃,很快就变成了浓碧的苍翠,就成为了一种温馨的诱惑。

于是,我和几个相知的同事,便常常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欣然接受这种诱惑,散步于丛林、河畔。其时,晚霞斜照,嫩碧的树叶,跳动着晕黄的光圈,迷离恍惚,仿佛正在努力编织一个金色的童话。河水潺潺,如人在私语。路上行人稀少,间或有农人牵着下地的黄牛走过,黄牛扭起大大的脑袋,发出哞哞的叫声。人行其中,内心一片宁静、祥和。

于是,这个世界就成了你的了,你把春天搂进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有时,你会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在你的身体中涌动,你直想张开口,发出大声的呼喊,像魏晋名士那样,作一次林间长啸,纵不能声震寰宇,响遏行云,也可一抒心中块垒,让春天,带走心中的不快。所以,每次散步,就是一次心灵的愉悦,就是一次精神和灵魂的洗礼。

于是,我把这一条小河,这一片小树林,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之中;散步,成为了我生命的舒缓的节奏,小河、树林、散步,共同构成了我生命之中,一副情景交融的画面。

有一年的秋天,忽然流传开一个消息,说是要在“朱河”岸边的土地上,沿河挖水池,栽种莲藕。我知道,这又是在搞一个“政绩工程”。那一个时代,各地的乡镇领导热衷于搞“政绩工程”、“形象工程”。前任书记刚搞了“大棚工程”。新上任的书记,绝不重复,标新立异,又要搞“莲藕工程”,于是,当地的老百姓形象地,顺口溜道:“一个要上天,一个要入地。”

现在可以公正地评价,“大棚工程”是很成功的,后来,老百姓受益颇大。但“莲藕工程”却不了了之,只在“朱河”下游,留下了几个破烂的

池塘,里面堆满了干裂的淤泥,像是张着几张扭曲的嘴,在向天哭泣着。但遗憾的是,天道不公,真正留下政绩的书记英年早逝,而那个“烂摊子书记”却依然健康地活着。这极易让人想起,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为伯夷、叔齐鸣不平的话:“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矣?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信哉,斯言!

值得庆幸的是,学校前面的一段河沿,安然无恙,或许是得益于两岸没有肥沃的土地,只有裸露的石山,砂石滩地。不管怎样,这段河流,这一片小树林,还是得以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也保存下了乡民们那祖祖辈辈的记忆和往事,那尘封千年的风云和历史。

我可以继续散步于河沿边,享受那熠熠秋阳的朗照。看秋风里,落叶飘零的景象,感受“风萧萧兮木叶下”的无际的苍茫和凄凉;看夕阳之下,下坡的农民,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河沿边,铺下长长的忧郁的影子。可以仰躺在松软的枯草上,听秋风穿林渡水,听落叶低吟叹息,听秋虫婉转鸣唱,品味天籁的绝响;我还可以,静静地坐在小河边,看水中的游鱼,逆流而上,用力地摆动着自己的尾巴,旋起荡漾的涟漪。观赏水中荇莱,那幽幽的生命的碧色。

总之,这一切,都会带来身心的安静、自由和喜悦。说“天人合一”有点冠冕,但确是有,-一种人与自然交融的至高享受。在这样的情境下,你还会有什么烦恼可言呢?你还会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呢?你怎能不感谢生活对你的恩赐?

所以,当我已离开那一条小河,和那一片小书对林若干年后,我依然记着它们,我要捍卫自己的记忆,捍卫记忆中那些往事。不是说:捍卫记忆,就是捍卫历史吗?

3

—块土地,是有自己的话语的。

它的话语,只对知己去谈。那些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脸色黝黑,弓腰驼背的人就是它的知己;那些在土地上流的汗水最多的人,就是它的知己,它会用丰厚的果实作出殷勤的回报。它和他们总有一种心的交流。

在有些季节里,土地是沉默的,无语的,但我知道,皇天后土,沉默和无语也是一种话语,先人说:大音希声。

可沉默不会是永久的,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土地就会发出生命的呼唤。

于是,它的知己——那些勤勉的农人,来了。他们,拖着儿,携着女,牵着黄牛,扛着犁铧,来到了这块土地上。

黄牛套在了犁铧上,女人在前面牵着,汉子在后面手扶着犁铧。咿喇阿拉,吆喝一声,黄牛就走动了,女人就走动了,犁铧就翻滚了。也许旁边会跟着一个孩童,或者后面缀着一头牛犊,一条黑黑的狗子前蹿后跳地环绕着。于是,土地就被翻起了,新鲜的泥土散发着一种春天的味道,是土地醒来后打着的呵欠。扶犁的汉子,一边前行,一边还不时地低下头,用他那粗糙硬实的大脚,踢碎板结的土块,咔啦一声,你就听到了大地碎裂的声响。

一段时间之后,翻起的土地就连成了片,迎着阳光看去,明晃晃的,土地睁大了它明亮的眼睛,敞开了它宽广厚实的胸腹。犁地的汉子禁不住俯下身子,用手攥起一把土,然后又松开,土便从他的手指间流下。汉子笑了,“多好的墒情啊!”他心里默叹道。土地也笑了,它在为自己的知己而笑。

累了,汉子便把犁铧停了下来。犁铧插在了地头上,黄牛伏在了地边上,汉子歇在了田埂上。土地上插起了一幅雕塑。汉子装上一袋旱烟,吧咋吧昨地抽着,女人顺着阳光,幸福地看着自己的汉子。烟锅里的烟,悠悠地飘着,飘着,一丝丝,一丝丝,女人顺着烟丝看去,看去。她看到了高高的天空,她感到,天空好大好大。

那几年里,我就常常走出校门,站在这块土地的边上,看这幅动的画面,观这幅静的雕塑。

这让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每当他耕地休息时,他总是习惯性地取一块石块,去刳犁铧上的泥土,一边刳一边还不停地告诫我:“记住,读书如犁地啊!”是的,我记住了父亲的话。

以至于后来,我觉得,我的耕耘始终是扎根于泥土中的,总有一种泥土的味道。

这让我变得越来越亲近土地,更加经常和用心地去凝视土地。

站在这块土地边上,我不仅看农人对它的耕耘,更看农人对土地的收获,收获时,土地的那种饱满、丰盈,农人脸上的灿烂和张扬:我甚至于更喜欢土地收获之后的那种苍凉,一种干干净净的纯粹。

赤裸裸地,土地现出了它最本色的一面。

但我更爱,爱一块土地是没有理由的,只要它是土地就行了。

若干年后,我还想着那座山,那条河,那一块土地。像风一样,刮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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