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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2009-03-19

岁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镇政府北京

易 可

我所居住这个地方叫做苏镇,它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小镇。

苏镇只有两条大街,一条南北大街,名叫光明街;一条东西大街,名叫向阳路,这两条大街把苏镇上所有建筑和人物分成了田字形,使得这个小镇的一切变得井然有序。我就是在向阳路转角处认识北京人的。

那天早上,我骑着我那破车出门去上班。那辆破车已经跟了我很多年了,大二十八的架子,它有些像一匹风烛残年的老马,一副老得快散架子的样子,也是因为老,我跟它有了感情所以不忍心丢了它。

那是秋天,天有些阴,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北风早早就刮起来了,弄得人很不舒服。而我的老车也跟我找别扭,当我刚走到向阳路和光明街交叉口的时候,我就听到车后面“砰”的一声响,那声音有点像一个胖子放的一个闷屁,接着我的自行车怎么也不肯走了,勉强走出去的几步也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在街上东摇西摆的乱晃。

我下了车一看,后胎爆了。

当我正准备推着我的破车去上班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车都坏成那样儿了,还不修修,您呢!

这声音不大,本来是引不起我的注意的,但是。吸引我的原因是这个声音的口音。它浓重的卷舌音和儿话韵在提示我,它跟这里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我循声望去,透过一个正在卖菜的驴车,我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二话没说就把我的车接了过去。

我跟着修车人走到他的修车点。他递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下。因为凳子矮,我一坐下,修车的牌子几乎是贴到了我的鼻子上:北京人修车点——北京人修车不要钱。牌子正中间的几个大字还好理解,是一个普通的修车招牌,它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就变得让人有点琢磨不透了——北京人修车不要钱。修车不要钱,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修车的人。修车的是个瘦高个子,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破棉袄,大概是有年头了。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四个兜的干部服,下面是一条蓝裤子,脚上一双黄胶鞋,最特别的是他的头上,竟然戴着一个镶着红色五角星的军帽,他的这身打扮让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父亲,他就曾经穿着这样的衣服早出晚归。

瘦高个并没有注意到我在看他,而是把自行车倒了过来,正在用一个大大的锣丝刀使劲别我的那辆破车的外带,他的脸已经贴在自行车的后轮上,好像不是在修车,而在闻车。终于,在他的努力下,一条旧的已经像猪大肠一样曲折的里带被掏了出来。

我说您呢,这玩意儿您还用呢,真有您的,我快给您换一根儿吧。

瘦高个回过头来,把他字正腔圆的京腔甩了过来,我这才看见,瓶底厚的黑框眼镜挂在瘦高个的长脸上,而他的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从镜片后面闪烁着,有点像白天还在亮着的探照灯。

我走了过去,我并不是关心我的那个旧车带,而是直觉告诉我,这个修车人有点意思。

您看着办吧,师傅。

您可别叫我师傅,您看着牌子没有,我是北京人儿。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琢磨,这北京人仨字也可以变成称呼了,要是真叫出来,还不得让人想起周口店人,蓝田人……

还没等我想好,北京人又开了腔,我们北京人修车不要钱。他不要钱三个刚一出口,我立即冒了一身的冷汗,一个问题立刻顺着我的汗腺冒了出来,不要钱?那要什么?

北京人,我说得有点别扭,不过我还是开了口,你是从北京来的?

不是,我是北大荒来的,知道吗,大兴安岭里面的一个林场,塔河儿。

那可够远的呀!那你为啥叫北京人?

我是北京人,上山下乡支边去的塔河儿。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很骄傲,声音极响,引得旁边拉着菜车的毛驴儿也跟着一起“哼啊哼啊”地叫了起来。

北京人边说边顺手从旁边拿了一根新的里带,走回到了我的老车前。

在哪上班呀,您呢?北京人反问我。

我在镇政府的文化站上班。

很快北京人修好了我的车,我掏出十块钱递给他。

北京人拦住了我递钱的手说,不要钱,我是北京人,免费修车,为的就是要学习雷锋,为人民服务。他这一说又吓得出了我一身的冷汗,修车不要钱,有点神经病呀。我第一个反应是快逃。可没等逃呢,北京人递给我一个本子和一枝笔说,您非常幸运,您是我到苏镇后的第一个顾客,请您给我签个名吧。

我望着北京人递过来的留言簿子有点傻了眼。

很快,关于北京人的话题传到我的耳朵里,有点像这个季节里马上就刮起的秋风。在苏镇这样的小镇上,一个人很快就成为一个热点话题是很正常的事。

第一个向我反映这事是我老婆,她在镇上的小学里当教师,她在有一天回家之后兴奋得有些喋喋不休,乐得像一只刚刚下完蛋的鸡。她说,我看到北京人了。今天我刚骑到向阳路和光明街的角上,一个男的拉住我,说啥要给我修车,说我的车圈瓢了,我以为是揽修车活,谁知修完不要钱,这个人有意思吧。

第二个向我反映这件事是我们屋的小于子,小于子三十多岁了,她负责计划生育工作,跟我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坐我对面桌。她在一天早上兴冲冲走进办公室就说,你说奇了,我今天早上遇到一个叫北京人的人,说我车没气了,非要给我打一次车气,打气还不要钱,这不赔本赚吆喝吗!

然后是镇政府食堂里的大师傅大老王。大老王没什么文化,但菜炒得真香,又会来事儿,也算了镇长面前的—个红人。一天,我在食堂吃饭,他一边给我盛菜一边唠叨,我跟你说个事呀,大老王一本正经,今天早上我骑车到光明街和向阳路的交叉口上,正好车带扎了,就去修,这个人叫北京人,修车没要钱,还让我签了名。我看这个人还真有点功夫劲,你说他说的全是实嗑,现在真得学学雷锋,讲讲诚信。你们镇上还真应该重视一下,呆会儿,等镇长来了,我跟他反映反映。

也不知道是大老王真的向镇长反映了这件事,还是镇长自己也成了北京人的顾客,反正没几天,镇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这个事我们得重视一下呀,现在能有这样精神的人不多,既自己做好人好事,又做了宣传工作,我们镇的精神文明建设需要这样的人呀。你下去好好找这个人谈谈,了解一下这个人的情况。镇长说。

还没等我找北京人呢,北京人却找到了我。

深秋时节,镇政府里人很少,大部分都下到村里帮忙组织秋收去了,小于子也下到村里去了,办公室里只有我。这天午后下了雨,天气阴冷阴冷的,少数几个没事的闲人也都趁着镇长不在家,中午在食堂喝了几口烧酒,不知道猫到哪里睡大觉去了,我也正在琢磨着是不是也回家去。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过来。因为在这个楼里坐久了,我对脚步声特别敏感。我断定这是陌生人的脚步声。先是上楼的声音,扑扑的,不是很响,说明来人穿的不是皮鞋,而是布鞋。然后有片刻的停顿,显然是来人上到了二楼,开始在二楼找人,接着又是一阵扑扑的脚步声,这个人上到了三楼。我想可能是上访的农民,秋收过后,各村准备重新分地,所以搞得农民人心慌慌,上访的人比较多。

可是当我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我却看

到了一个虾米似的瘦高个儿,他的大眼睛从瓶底似的镜片后面闪着探照灯一样的光,是北京人。

嘿,我认识您呢!北京人向我伸出手来,他白色的手上满是黑色的纹理。看着北京人热情的样子,我也只好伸出手去,他的手把我的手很重的刺了一下,像把无数支细小的针握在了手里。

我把北京人让到我屋里,示意他坐下,他把半个屁股迁就在沙发边上。等他坐下,我才看清,他的军帽和上衣的两个肩头都有些湿了,他蜷缩着身子,膝盖顶到了胸前。我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他立刻接过杯子,把它夹在两腿中间,暖着身子。

你是来找谁的?

看着他镜片后面闪烁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我们的谈话。

找你们镇上的领导。

你要干什么呢?

是这样儿——北京人说到这儿,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让我疑心我的那个破沙发里的弹簧又恢复了良好的弹性。他放下杯子,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样子很雄壮。

是这样,现在天气冷了,修车冻手冻脚的。所以,我想请镇上帮我找一个暖和点的修车地儿。再就是现在找我修车的人很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镇上帮我找两个徒弟搭把手儿,这好人好事才能做得更多更好呀。

我看着他那热诚的样子,心里有些被他感染了,我一拍胸脯站了起来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北京人一听我这么说,兴奋得一把抱住我,唉呀,太谢谢你了!我到苏镇这么多天,总算听到了一句热乎话。不知道怎么的,北京人忽然冒出了浓重的东北口音。

这么着吧,今儿下雨,我也没什么活儿,我请您到我那儿喝两盅酒儿,您看成吗?北京人又改成了京腔,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

我和北京人从楼里出来,走到镇政府的大院里,满耳都是小北风嗖嗖地刮着的声音,有几片老叶子刮进了院里,因为湿也打不了几个转,不过,这也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活物了。

北京人始终弓着腰陪在我的身边,一只手使劲地拉着我的胳膊,仿佛怕我跑了似的。其实我不能跑,在苏镇,能遇到一点新奇的事新奇的人不容易,何况又是在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雨天呢。

北京人住在苏镇最边缘的地方。这里有一条铁路,但苏镇太小了,所有的火车都是在这里呼啸而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北京人租的房子在铁路的东侧。

北京人是骑着我的车驮着我到这儿的。他骑车的样子就像一匹忠实的老马,等他一路带着我到这儿的时候,车圈上已经沾满了泥巴,连他的裤角上都是。他把车立在—个小铁门的门边,却并不着急开门,而是指着那条铁路说,看到了吗,我就是顺着它一路走过来的,我要一直走到北京去。把好事做一路。北京人手指着那条铁蹦吾气非常坚定。

在我的想像里北京人也应该住在这样的地方,低矮、潮湿、破旧,一个不大的小院子,一间像要快倒了的小砖房,院子里放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他修车用的铁皮工具箱,铁皮箱上平放着那个修车的牌子,“北京人修车点,北京人修车不要钱”这几个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的鲜红了。

进了屋,北京人问,对了,贵姓,您呢?

我姓苏,苏镇人大部分人都姓苏,你呢。

我叫王卫东。

我抹身上了炕,炕是冰凉冰凉的,比我的屁股还凉,我有些后悔跟着他来这儿。北京^、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赶紧到外屋烧火去了,而我开始观察这间屋子。

由于窗户很窄再加是个阴天,屋子里显得很阴暗,整个屋子里没有什么家具可言,四面墙都光秃秃的,泛着黑灰的颜色,一铺短炕也就只能睡两个人。不过,像王卫东这样的大个子,恐怕得斜着睡才能够长。炕上一卷行李,已经辨不出颜色,地上只有一张小桌子,看样子是学校里的学生课桌,很矮也很破,桌下是一把小凳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是一个装满照片的像框,像框上的玻璃裂成了几瓣,用透明胶布沾着,我走近看,里面大多是黑白照片,有单人像,也有几个人的合影,照片-的摄影年份显示,大部分是摄于一九六八年左右的,有的照片上有“永远忠于毛主席”、“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字样,其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绿军装的帅小伙,应该是王卫东吧。这时,外间屋响起了噼哩啪啦的烧柴声,一阵烟气从窗前飘了过去,看来,王卫东的火烧得正旺。

不一会儿,王卫东从外间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他把塑料袋扔在炕上,我打开一看,是一些花生米和猪头肉,泛着一股子酸味。

我一看你就是一个大干部,咱们有缘哪,今天你能来我这儿,三生有幸。我看着王卫东弓着腰弯成了个虾米样儿,脸贴在炕皮上摆弄那些东西,忽然很同情他。

可能是因为王卫东刚才的那把火,炕上忽然有了一些暖意,王卫东从他的行李卷底下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酒,酒的名字叫烧刀子,是一种烈酒,他把酒瓶住炕上一暾,打开了瓶盖,一股好闻的酒香就飘满了整个小屋。

王卫东把自己弓成了一团被卷似的,蜷在炕上,用筷子夹着花生米吃,他把酒瓶子递给我,来,整一口!我看着他那个热情的样子,明白他根本没有杯子。于是就对着嘴喝了一口,一股热流一下子穿过食管,烧得胃里暖暖的,身子也跟着暖暖的。

我说,苏老师。他开始叫我苏老师,我觉得有些别扭。看样子您今年不会有四十岁吧。

三十八。

那你是小老弟了。一看你就是个白面书生,啥活也没干过。

我说,嗯,毕了业就到镇政府工作了。

我这个岁数可跟你不一样了。我年轻的时候在塔河儿,一个人就能锯倒一棵树。顺山倒嘞,那声音,能把树上的雪沫子震下来。

你在林场锯木头?

我是伐木工人,后来国家护山造林,我们这些工人就都从林场里回家了,每个人给点生活费,好在我会修车,就开了修车铺子。

那你老伴儿?

跟人跑了,她嫌我整天修车不挣钱,跟个收山货的跑了。

那你总给人免费修车,钱从哪来呀?

我每月有点生活费,不够我就干这个!说着,王卫东撸起了袖子,用手指了指胳膊,我细一看,胳膊上有一颗颗细小的针眼。

这是啥?

修车的钱不够,我就卖点血。这东西好,喝两口水就回来了。

啊!我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像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我接过王卫东的酒瓶子,干了一口酒。

我把王卫东的事跟镇长做了汇报,镇长很支持,很快在光明街和向阳路的转角处给王卫东搭了一个简易房,并且让镇财政每月拨给王卫东二百元的修车补贴,好让他买修车的零件。至于招徒弟搭手的事,镇长让王卫东自己张罗。

苏镇的秋天来得急去得也快。秋脖子很短,也就是一个月的功夫,冬天就立刻跟在秋天的屁股后面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了。冬天来临,镇政府的各项工作也接近了尾声,镇政府的三层小楼里,人们百无聊赖地在初冬的寒冷中挨着年终岁尾的这些日子,仿佛那日子就是家里的剩饭一样,扔是扔不得的,对付着吃吧。

每年年终岁尾,我们这个镇都要搞一次联欢晚会,这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的春晚,是中国最低一级的联欢会了,但镇政府领导的重视程度决不比中央电视台差。镇政府常务

会上镇长提议,今年要突出自编自导自演,要演出苏镇人的精神面貌,到时候再请上县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比如那个修车的北京人就很值得宣传嘛,你们把他的事迹编一编,演一演。

现在领导们很讲究契机、平台一类的词,很显然,契机是春晚,平台还是春晚,至于谁露脸,那可不是我们的事了,但弄砸了指定是我们的事。

这事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们文化站。文化站说是一个部门,其实就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老大姐,快退休了,提前回家抱孙子去了。往年,我只要找一个唱得像宋祖英的唱一下《走进新时代》,找一个唱得像阎维文唱一下《为了谁》,再找两个自以为写得好的乡村书法家弄点对子,然后大家吃吃瓜子,打打麻将就算过去了,可是今年动作大了,可把我愁坏了。

小于子因为没有什么事了,她就临时抽调帮我张罗这事。她说,还干靠着干啥,赶紧想辙呀。

我开始在一堆纸上乱写乱画起来。因为今年的春晚要自编自导自演,所以我在几天时间内写一些快板了,三句半了,对付对付。最后的难点落在了如何宣传王卫东身上,还是小于子主意多,她说,你看过焦点访谈没有,你先把他的事迹写成歌,让咱镇的夕阳红们唱一唱,然后在春晚的中间来个专访,这事就得了。我一拍脑门,对呀。

我连夜写了一首歌,然后跑到了王卫东的修车点。

王卫东正忙着,而且今天不一样的是,他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女人,见我好奇的眼光,王卫东不好意思地说,新收的徒弟,搭手的,义务干活儿,不要钱。

女人看样子也有五十岁,不过打扮得倒还年轻,穿了条呢料的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棉皮鞋,中间露出一截红毛裤,脸上横竖有了不少褶儿,头发很黑,只是发根的地方露出了许多花白的头发来。

我这一打量,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也不奇怪,苏镇人谁和谁都能混个脸熟,说来说去还没准是个没出五服的亲戚呢。

果然,我一问,我还得叫她三姨呢。

我跟王卫东一说让他上我们镇的春晚,他样子有些执拗,不太情愿的样子,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

接下来,我找到镇上的夕阳红老年合唱团。现在,不是什么地方都讲究个夕阳红嘛,我们苏镇也不例外,它的成员大部分是镇政府退休的老干部,还有学校退休的老教师等等有点小情小景的人,没事在镇上的小街心花园里哼哼叽叽地唱几句,取个乐,算是我们苏镇的老小资一族。他们听说我不但让他们上我们镇的春晚而且还有可能上县里电视台,他们都乐坏了。

我把我写的那首歌交给了团里的指挥,简单交待了几句,我就走了。临走,我听见团长在后面喊,苏站长,你就等着瞧好儿吧。

春晚演出极其成功,尤其是春晚里的那个关于王卫东的歌。

老年合唱团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色的红毛衣,指挥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套黑色的燕尾服,二步轮唱加高音收场,那气势还真不错。县上电视台的记者在春晚现场特意采访了王卫东,让王卫东讲讲他常年为大家免费修车的事,王卫东在镜头前不会说话了。两只手一直在胸前拧着。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当我在电视里看到这个节目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眼睛竟然有些潮湿。

王卫东出名了。他的名声就像春节喜庆的气息一样一下子充满了苏镇,甚至是我们这个县。

王卫东更忙了,来找他修车的人越来越多。我经常看到他在光明街和向阳路拐角处的简易房里忙活着,跟他一起忙着的还有我的那个远房三姨。看到这些,我心想,王卫东没准要在苏镇扎根了。

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件事,我觉得王卫东极有可能在苏镇定居下来。

那天是小年,离过年只有几天了。我早上十点多出了家门准备到镇政府里例行公事地晃一圈。当我骑着我的那辆老车来到光明街转角的时候,忽然发现在那里围着一群人,而那群人围着的,正是王卫东的修车简易房。我急匆匆地奔过去,立好车拨开人群,看见两个男人正用棒子在打王卫东,王卫东蜷着虾米一样的瘦身子,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人们围观着,竟然没有人管。

我冲了过去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再打我就报警了。

两个男人好像看出了我的来头,拎着棒子分开众人一溜烟儿地没影儿了。我扶起地上的王卫东,他身上有些雪沫子,看不到灰尘,也看不到伤痕,可当我要扶着他坐到凳子上的时候,他却一步也走不动了。

王卫东说,不知咋地,这些天我的修车点已经被砸了好几回了。王卫东又冒出了浓重的东北口音。

把王卫东安顿回家,我的那个远房三姨也来了,我知道有她照顾,也用不着我什么。此后几天我跑了几次县城,把老婆交待办的年货买一买。可心里一直放不下王卫东,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

我到县城也给王卫东带了点年货,我知道他日子紧巴,过年也不能买啥吃喝。我把年货送到修车点,那里没人。看来这伤是不轻。

我又急火火地跑到王卫东家,一看院门也上了锁。我抻长脖子向院子里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只有那辆修车用的三轮车停在了院子静默地看着我。会去哪呢,去医院了?正当我左右为难地在雪地里打转的时候,我看见王卫东从铁路旁的小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些东西,后面还跟着我的那个远房三姨,两人不远不近不成不淡的样子。

王卫东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俩刚领完证回来。

领什么证?

结婚证。王卫东说。我听了吓了一跳,和谁?问完,我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

不过王卫东好像没有察觉,他指了指他身后的我三姨说,她。

我的远房三姨对这些话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王卫东在说别人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王卫东开了门,院子里好像收拾了一下,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屋子里也有了些生气,我三姨跟进了屋,开始在灶间生火做饭。

我跟王卫东进了里屋,我把年货扔在了炕上,就要走。他却一把拉住我,一脸的凝重。他说,苏老师,我可能要走了,这里我呆不下去了。您瞧这是什么,今儿早上,它就插在我门上。

王卫东拿出一把刀。刀是一把挫刀,就是王卫东补带时用的那种,但所不同的是这把刀的刀尖被磨得锋利可鉴,我迅速地扫了一眼,那刀尖刺人的眼。

送别王卫东那天是大年三十。

三十那天,镇政府大楼里基本上没有了人影。大楼里的供暖很好,好像只有暖气烘出来的热气还带有一丝生气。窗上结了很重的冰花,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我在收拾桌子,一会儿也准备回家过年了,就在这时,我那个远房三姨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到来立即使我联想到了北京人王卫东,果然,她说她是来替王卫东辞行的,她说他要走了,我问她王卫东人呢,她说在家呢。我就跟上她去了王卫东的家。

我到他家的时候,王卫东已经拉着他的那辆三轮车立在门口了,他还穿着那身衣服,红色的五角星别在了帽子上,这一点点红色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显得特别的耀眼。院门已经上了锁,他的那个北京人修车点的牌子平放在他的工具箱上,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好像他一切都准备好了。

等到我走近的时候,王卫东伸出一只手来,拉住我的手说,苏老师,我走了,我不会忘记苏镇,也不会忘记你。但我还要实现我的目标,我要走到北京去,走遍全中国,我要继续为别人无偿的修车,把好事做遍全中国。

他用手指了指身旁的铁道线,那两条黑灰色的铁轨在他的注视下无限地伸向远方,在白色的雪地上,像两条正在爬行的蛇,让人看了觉得冰冷而恐怖。

说完这些,王卫东就上了路,我那个远房三姨坐在了三轮车的铁皮工具箱上,把那个北京人修车点的牌子压在身下。然后,我就看见北京人弓着他的虾米一样的身子,牛一样地骑起车,沿着铁路一直向南走去,他们的身影在我的注视下慢慢地变成了雪地上的一个黑点……

我向远方喊道,王卫东,你的伤,好一了——吗?只有风给了我回答。

责任编辑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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