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物生情,感慨无端
2009-03-19陈平
陈 平
飘拂微风,芊眠杨柳,上河时候清明。扇底嬉春,谁人一角重临?銮舆犹记曾来驻,更赵家、图画重寻。久消沉,《梦华》旧录,且说东京。才人何事搜求苦,数奔州遗恨,直到而今。倦客相看,此时别自伤心。金戈铁马经过眼,看廿年、河外霓旌。剩闲情,渡头艇子,打桨来迎。
庄械(1830~1879),又名忠械,字希祖,号中白,祖籍江苏丹徒,有《中白词》传世,为清代咸、同年间的词坛巨子,当时与其好友大词人谭献齐名,词史上有“庄谭”之称。
庄械出身富家,先人本淮扬盐商,家于扬州,少年时即捐得部主事官职。后因时势混乱。经商不利,家道中落。咸丰五年(1855),庄械在京师与谭献订交于顾亭林祠下,此后两人交谊曰深,并相与切磋词学,成为以张惠言为首的常州派词旨的重要推阐者与实践者,据谭献《庄械传》云,咸丰八年(1858),清廷于天津签署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有一部分官吏与知识分子上书朝廷表示反对与不满,庄械也在其中。因投书权臣,言辞激切,受到阻谏,于是遂将满腹的哀愤,统付之于词,所谓“后有哀愤则托于乐府、古诗,回曲其辞以寓意,至倚声为长短句,皆是物也”。可见庄氏词学创作的发韧,乃与家道、时势及其心态有关,庄氏后来无意于仕进,进入了曾国藩创办的书局,与戴望、刘寿曾等一起编校书籍,更肆力于词学与经学。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云:“吾乡庄械……余观其词,匪独一代之冠,实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有词人以来,罕见其匹。”虽不无夸奖过当之处,然庄氏词作之功力,亦可见一斑。只因享年不永,未能尽才。
此《高阳台》词题下有小序云:“丙子清明,题郭湘渠所持临宋人《上河图》一角画扇,感今怀古,念乱忧生,触绪成吟,不自觉其言之拉杂也。”从小序可知此作本因郭湘渠所临宋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之一角扇面,因物起情,沘笔题词。本来一首题画之作,一般不会寄托深远的思想寓意,更何况历史名画《清明上河图》提供给词人的创作灵感,也很难与“念乱忧生”之情思相绾结。然词人胸中自有块垒,不惜“拉杂”而感发之、联想之,在足见其“念乱忧生”情思之浓烈的同时,也展示了词人不寻常的腾挪跳跃、开阖自如的笔法手段。
词之开句,从扇面所画景物写起,亦属通例。《清明上河图》本是展示北,宋京师开封汴河两岸,于清明时候的商务、风情等内容的历史画卷。从扇面一角看来,但见春风轻拂,杨柳依依。河面上,舟船往来,一片繁忙;街市中,生意兴隆,人声鼎沸。所以开头词人用“芊眠杨柳”、“扇底嬉春”两句轻轻带过。“銮舆”句至结拍,乃将《清明上河图》所画当年京城之繁华,很快因“靖康之变”使北宋王朝草草终结的命运,与清王朝曾经有过的盛世与时下的衰败暗作对比,词句中的“曾来驻”、“久消沉”,正是暗寓了历史的沧桑兴衰之感。南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曾经回忆描述北宋京师开封(东京)当年市场繁荣,经济发达,物阜民安,风情万种的城市风貌。而这种曾经有过的美好图景,在词人宋、清两朝相同的盛衰比照中,反而加重了触物起情、“忧生念乱”的伤感。蓄积至此,郁勃之情直逼出下片换头“才人何事搜求苦”一句的再转。此处“才人”指清人李宗翰。李宗翰(1770~1832),字公博,临川人,乾隆五十八年进士,官至工部左侍郎。李氏藏有唐代著名书法家褚遂良所书《京师至德观主孟法师碑》,当时颇负盛名。此碑帖后边有明代文坛大家王世贞(字弁州)所写的《跋》。王弁州评此碑帖云:“波拂转折处,无毫发遗恨,真墨池中至宝也。”这里词人不仅由眼前之名画自然联想到李宗翰所持之名帖,而且反用弁州评帖“无遗恨”之典故,既暗扣书画艺术,又似深藏“潜台词”:既使弁州在世,见此情景亦当有“眷怀君国”之遗恨了,此笔法颇类姜白石《扬州慢》之换头句:“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既然唐代的杜牧可以复临赵宋之都城,那么明代的王世贞重临清代的名城,又有何不可!庄械曾于《复堂词叙》中云:“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帷房,眷怀君国,温、韦以下,有迹可寻。”庄械认为,在中国词史上颇被人轻视的曲子词,并非都是“剪红刻翠”、“搓粉滴酥”的侧艳之作,相反从温庭筠、韦庄以来就不乏“托志帷房,眷怀君国”的比兴寄托之作。这正是继承了以张惠言为首的常州词派的一个重要观点。如果说词人由眼前之《上河图》而联想至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犹不妨可称为自然之联想,那么从名画联系到名帖,再反用王世贞评帖之典,则是在腾挪跳跃的“拉杂”之中,通过“遗恨”两字的牵合,将不同的书画艺术、不同的朝代境遇与词人的家国之恨作了无痕的绾结。其结构之“离”,运思之“奇”,实非等闲手笔可办。换头之后的“倦客相看”句,直写当时局势。咸丰以后,清廷内忧外患,危机四起。此前已有鸦片战争的失败,割地赔款,一败涂地。而继之以太平天国的大规模战争,几使清廷一筹莫展,岌岌可危。此词所作于“丙子”年,即光绪二年(1876),词中所谓“金戈铁马经过眼,看廿年、河外霓旌”,往前推算二十年,又正是太平天国风起云涌、战乱方酣之时。至此词人的“优生念乱”之情已经和盘托出,情怀的抒发也达到一个高潮,歇拍“剩闲情,渡头艇子,打桨来迎”,词笔再转,回归题画本旨,情思似又转为平静与舒缓,这种运思结构不但使全篇开阖完整,灵动有致,而且也使情思的寄托与铺陈更显起伏变化,张弛有度,充分显示了词人感情的深沉与笔法的老辣。
庄械秉承常州词派论词宗旨,不仅强调创作的情思寄托,而且规慕两宋词家,尤其至庄械所处时代,周邦彦、吴文英、王沂孙等宋代词人的地位空前提高,于是词作的艺术笔法亦越发显示出与近体诗的差异。词被称为“诗余”,表明诗词本来同源,而且出于唐代盛、中期的词,最初还受到近体诗的直接影响。唐五代至北宋初、中期,词的写作与诗的句法乃至音律均较为接近,至北宋后期周邦彦出,才在诗笔中辅之以赋笔,利用长调慢词特有的结构,于铺陈中结合大量的比兴句法,将唐人诗句与典故情事随心进行牵合勾连,从而逐渐形成与近体诗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譬如同为“咏春”,杜甫《春曰五首》之一云:“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诗歌的章法往往是扣住本题,关合情思,虽然诗句也讲究腾挪跳跃,但其思绪轨迹大都历历可寻,主题也相对较为显豁。而周邦彦之《瑞龙吟》(章台路)一首,《花庵词选》原题作《春词》,却连用唐人“章台柳”、“人面桃花”、“刘郎”、“秋娘”、“燕台”等故事,将看似不相关的情事,一一串连,从而营造出一种恍惚迷离、感慨无端的情境,所以缪钺先生《论宋词》中,在比较词与诗的不同表现手法时,有“其境隐”的概括。这种表现手法对南宋婉约派词人及清代常州派词人的创作均有深刻影响。庄械此作,也从一个方面体现了这样的特点。
《高阳台》全词因物起情,联想纵横,开阖自如,哀而不伤。庄械作为一个下层士子,在其无力左右局势的情况下,仍能够感慨盛衰,系念家国,触目所及,不忘现实,足见当时的国家危机已经遍布士林,无可逃避了。谭献《箧中词》中评庄械此作云:“止庵所谓能出者也。”周济(号止庵)是常州词派的重要词论家,其《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曰:“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意思是说好的作品,不但要有严肃的情思寄托,更要能激发起读者的想象与联想,让读者因之产生出新的创作灵感。由于古代的读者大多是从事创作的词人,他们欣赏作品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丰富和有益于自己的创作,所以词人的作品能够使他人产生创作的动力与激情,为他人的创作提供诗材词料或灵感的源泉,庄械从扇面中的《上河图》一角,感发情思创作新词,同理,他的词作也将为他人的感发情思产生作用,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谭献小庄械两岁,其词与论词宗旨均与“忧生念乱”相关,作为庄械的好友,当不是没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