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在记忆里的乡间小道
2009-03-19宓可红
宓可红
每年春天,当雷声和雨水走过屋顶,我家的春笋就削尖脑袋,兴高采烈地钻出了地面,它们在白天生长,也在夜晚生长,不时发出“哔剥”的声音,像是在为自己鼓掌。在掌声中,我少年时期的春天清晨从半夜就开始了。
晚上12点,我就跟着父亲起床,在15瓦的灯光下,帮他把浸在清水里的笋捞出来。我的挑担工具是一根勾头扁担,两只小篮子。笋得挑到四十里路外的县城,我家惟一的手电筒在父亲的背上,我必须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凭借着微弱的光亮和感觉向前走去。
先前的十五里路,每走五里就有一个路廊,到了路廊可以把担子放下来歇一歇。一歇下,父亲就把手电熄了,点起一根劣质的香烟。父亲抽完一根烟,就站起,想多歇一会的我只好无奈地跟上。
走了大约一半路,我便不太跟得上父亲的步伐,肩上十几斤的担子有了山的重量,双腿慢慢灌满了铅。父亲停下来,看看我,默默地把我篮里的笋拿过去一点。
我最盼望走的一段路是堤坝路,走完就到城里了。堤的两边是茂密的竹林,走在被踩实的细沙路面上很舒服。这个时候,父亲就不再等我,他甩开膀子往前快步走去,希望能在菜市场上占一个好位置,这样能把笋卖个好价钱,又能早些卖掉。我一个人孤独地在堤坝上,觉得腿早已不是我的了,迈开的只是信念。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到城里,可怕的是到菜场还要走过一段长街,后来我知道那段路其实只有千米左右,但在我眼里要胜过我走了半夜的路。等到看到父亲,他把我肩上的担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接过去,我已几近虚脱,一屁股坐到冰凉的地上。
卖完笋,父亲会买一碗馄饨和一笼包子给我吃。回去的时候轻松多了,空担子由父亲一个人挑,路上也就不再歇息。对我来说,除了疲劳,最难抗拒的是睡眠,于是父亲不断地和我讲话。
据说,两百多年前,有两个人路过我村里,那时还没村。其中一个人低头去系鞋带,等另一个回过头来去看时,只剩下一只鞋带散了的鞋子。父亲嘴拙,本来可以讲成一个故事的情节,他只能讲寥寥数语。我问他那人去哪里了。他说被老虎吃了。我回过头看一眼,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我的村庄在一个高山上,建村的历史不满两百年,村里通到外面的路有四条,距最近的公路十五里,有一半是陡峭崎岖的山道。于是拥有像《水浒传》里“神行太保”戴宗那样一双“日行六百,夜行八百”的充满魔力的鞋子,在很长时间内都是我的梦想。那样,我去城里卖笋或去公社里挑米,就不再是劳作,而是玩乐了。
梦想没有实现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我小学毕业以后竟然考上了区里的重点班。只有两个民办教师的完全小学,每个学期的农忙假随意而漫长,在村里大多数人眼里,帮家里干活远比学习重要。当时,我已一次能挑六十斤,在家里算是半个劳力了。
我去区里的中学报到时,父亲挑着我的行李,一路上高兴地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到了学校,帮我安顿好,就一本正经地告诫我要为自己好好读书。他说,书读在肚子里,水冲不走,火烧不掉,将来还会有一份不用走路,不用日晒雨淋的工作。
我站在校门口,目送父亲走过溪上的石桥,在盘山公路的尽头矮了下去。回到宿舍,我暗暗发奋了一下,憧憬着不用肩挑手提地跌跌撞撞走在无尽路上的日子,心里有难以名状的喜悦。
村里读中学的有十几个,除了我,其他的人都在公社的中学念书。他们也都是寄宿生,和我一样,每星期六放学以后回家,星期日返校。村里到公社,五里路,到区里则有十五里。他们结伴而行,早早到家时,我还在漫长的路上孤独地行走着。天将晚未晚,山谷里没有一个人,因为寂寞使我有些害怕。我惟一的办法就是大声唱歌,从“万里长城永不倒”,唱到“我的故乡并不美”、“我低头,向山沟,风沙茫茫满山谷”,还唱越剧的“只见你,昏昏沉沉倒路旁”。合着山涧的流水声和偶尔的鸟鸣,自以为唱得声情并茂,只可惜会唱的歌太少,只有寥寥几首。一轮唱完以后,就开始重复,一直唱到村口为止。
由于我对文学的热爱,影响了学习成绩。为了能考上重点高中,初中二年级复读了一年,于是来回三十余里路,一直走了整整四年,也不知道穿破了多少双解放鞋。虽然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却不如内心所愿的那所。最后,更没有成为父母期望的大学生,而在城里成了游手好闲的文学青年,以滑稽的方式表面上实现了父亲曾为我描述的人生蓝图。
十数年来,我终于改变了走路高高抬腿、重重落脚,大步流星的习惯,还努力学习城里人的讲话口音。村庄离我这个伪城里人越来越远,只有那条崎岖坎坷的山间小道一直横亘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前几年,村里终于开始造公路了,古稀之年的父亲,还常去做工。一年半前,毛路基本修成时,他却被查出是胃癌晚期,离开了村里,住到了我在城里租住的房子。有半年时间,他与常人无异。在城里,相熟的人少,他每天惟一能做的就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回去。等到他无力下楼,就拿一个椅子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道路沉默不语。最后的几个月,卧床不起时,我问他,是不是送他回村里,他摇了摇头,只是叫我在杭州安心工作,对他不要过多挂念。年后,先是讲话口齿含混,后是不能进食,腹胀如鼓,他才叫我妻打电话让我回去。
当我连夜从杭州赶回去时,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第二天是新年第一个难得的晴天。我叫了救护车,把他放在担架上,和妻守护在他两侧,不时地叫驾驶员开得慢些、稳些。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五里父亲参与修建的路,车子无法开上去。我借了锄头和铲子,铲一段路的雪,然后把车往前推一段。我知道只要把车推上坡,剩下的那段比较平缓的路应该没什么问题。谁知一边铲雪一边结冰,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在邻村叫了五个年青人,把父亲的担架放到了他们肩上。
时已日暮,村子在西边,我们跟着落日走去。路上全是积雪,路边有许多很粗的冰柱。我提着装着父亲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的袋子,奋力走着,走得满头大汉,开始有东西在内心里狂奔。
到家三个小时后,在我们的注视下,父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形销骨立的父亲被抬到一块木板上,面容似乎安详。我坐在边上,一如守候在他病榻之侧,看妹妹强忍住眼泪把一双崭新的袜子和鞋为他穿上。妻告诉我,父亲惟一的希望就是病好了,能自己走回村里。走,走,走了一辈子路的父亲已经把行走看成是生命的象征了,只是从此以后,他的新鞋上再也不会沾上浮华人世的尘埃。
办完父亲的丧事,因为连续的几个晴天,雪全部化了,村里的公路又能通车了。下山时,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看着新路下方那条落满碎石正在走向死亡的老路,无端地想起了父亲给我猜过的两个谜语。一个是:高高山、低低山,高高山上有样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傍晚用三条腿走路;另一个是:奇怪奇怪真奇怪,日里满棺材,夜里空棺材。
第一个谜底是人,第二个是鞋子。父亲被鞋子载着,不断地在路上行走,像川流不息的河中的一滴水,从此岸到彼岸,最后和一条乡间小路一样消失在青草丛中,回归永恒的自然。
一个多小时后,我就回到了城里,看着车来车往,似在一场梦中,一句已故天才诗人海子的诗突然冒了出来: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