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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人的信仰

2009-03-19李四营

六盘山 2009年6期
关键词:曾祖母屋檐五星红旗

李四营

农历六月十六日是曾祖母一周年的祭日,请让我们怀着最崇敬的心情去为老人扫墓。

新修的柏油路上,车子的速度似乎一直没有慢下来。不大一会儿,熟悉的小山村就出现在我的视野。眼下正是农忙的季节,勤劳朴实的乡亲们从来没有放弃对土地的忠诚和对粮食的热爱。虽然十年十旱,风调雨顺的景象愈来愈少,但乡亲们还是忙碌在田间地头。

光滑的打麦场上几个老人乖孩子正在用小簸箕把一小堆谷物装进麻袋,从他们的脸上你能看出恬淡,也能看出那么一些落寞,这样的收获不是他们所期望的。你默默离开打谷场,你爬上对面的山坡张望。一片黄土的旱海,焦干枯裂的黄色山头沉寂着,山下的村落沉寂着,你感到了压抑,你有些同情甚至有些疏远,但更多的是失望。不由发自内心地叹气,你觉得你该离去了。但你又不甘心,因为你确实没有深入它,这样的离去是肤浅的。就在你再次凝望的那一瞬间,一团如火的红,一面如虹的红,一片鲜艳的红吸引住了你。你不敢相信,但你不得不信,因为你的瞳仁里映入的就是一片红!一座小屋的屋檐处一片耀眼的红!一下子你觉得心里盛满了你负荷不了的感动,压迫着你似乎要跪下去,跪下去……

如果看到了,你就应该走进我的故事。

一位苍颜鹤发的老人在两个孩子的帮助下,正吃力地把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庄重地往她的小屋的屋檐上插……

——是的,这一幕就是我已辞世的曾祖母在有生之年,在新生中国成立后从未间断过的行为。

曾祖母出生于1908年,是爱新觉罗氏时代的孩子。曾祖母很老了,老得人们有时候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忽略了她的生死。户籍警在登记曾祖母的名字时只简单登记为李武氏。但丰富的生命历程,饱经沧桑的艰难岁月早使老人变成了一部厚厚的哲学。她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如磬石一样坚固,后来对信仰的坚持已经变成对自己利益和心灵的守卫。

曾祖母降生在一个比较殷实开明的农户。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她竟幸运地上了几天私塾,后来依靠自修达到了识字断章的程度,成了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真才女”。后来嫁给了具有“半耕半读”家风的曾祖父。曾祖父是一个善良的有些懦弱的人,曾祖母进门后,自然就成了这个家庭掌柜之角色。我们小时候,既喜欢曾祖母又有些惧怕她。曾祖母会讲许多故事,内容丰富,形式灵活,讲的最多的故事就是老人在新旧两个社会中的生活经历,因为牵扯的全是真人真事,对我们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曾祖母对孩子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我们有了违规之举后,那怕佯装到自己认为完美的程度,奇怪的是总会被曾祖母发现,然后受到相应的惩罚。事后再问老人,她会狡黠地说:我会算。于是我们就不敢再犯错误了。

曾祖母总在大型喜庆的日子里,让我们肃穆地站着,一直到她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挂好为止。最初,我们根本不能理解,觉得曾祖母剥削了我们很多可以自由嬉戏的时间。就是在曾祖母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知晓,挂国旗是最严肃的事情,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全部道理,但是我知道了就是这面旗帜救了曾祖母,救了千千万万像曾祖母一样的人。所以在以后的喜庆节日里,我们总会和曾祖母在我家升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现在想来,我最初的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就来之于曾祖母简单而严肃的升旗仪式和她所讲的美丽故事。

记得我走向学校的第一天,是曾祖母送的我,同时送去的还有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老师把五星红旗端端正正地挂在了黑板上方的正中央,并给我们上第一堂课:五星红旗是国旗,是国家的象征,代表着中华人民共和国!

师范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了偏僻的乡下小学,满脸不高兴。那夜曾祖母拉着我的手又讲了一段——

太太已经历了两个朝代,只有共产党领导的朝代好啊!只有新中国好!在这个世道里在哪儿工作你都是幸福的……在曾祖母穿越两个朝代的讲述中,我的眼前一会儿是旧中国烽烟四起、匪患遍地、官兵如猛虎一样嗜食百姓的悲惨画面。一会儿是新中国的百姓丰衣足食,满脸幸福的安详之图。也是在这个故事中,我才知道只有新中国才在真正意义上平息了匪患,只有新中国才免去了一切苛捐杂税,甚至免去了连所有的农民都认为天经地义的公粮。我也感觉到了生活在新中国的一位老人发自内心的自豪和幸福。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曾祖母为什么那样热爱五星红旗,我第一次懂得了教科书上没有学到的真知灼见,我也第一次明白了曾祖母为什么会让两个儿子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第二天我去了学校,我带去的还有曾祖母送给我的五星红旗。在那面和太阳的光辉一样鲜艳的旗帜下,我在偏僻的乡下学校用十五栽的年华孕育了一片林木。

汶川地震后的第二天,我去看望曾祖母。八十岁高龄的爷爷指着电视中奔走在抗险救灾现场中的温总理给曾祖母介绍。早已被哭泣遗忘了的曾祖母泪流满面,握着我的手说:“老太太今天想给你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这大概是老太太给你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

故事是从1920年海原大地震开始的,在老人缓缓地叙述中我也回到那个地摇人心更摇的时段:1920年12月16日晚8时许(农历十一月初七酉时),12岁的曾祖母带着一个少女的憧憬躺在靠窗户的土炕上,望着透过破烂的毛毡映入窗户上的一缕月光。就在月亮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大地开始咆哮,地动山摇。霎时,瓦飞墙垮,房倒窑塌,树木东倒西歪,黑水漫地。愤怒的黄土开始流失与堆积,就像汹涌的波浪一样沿地面滚动,凡是经过的地方,所有的村舍、道路、树木一概冲毁,沟道一律填满,黄土吞噬了万物。改变了天空的颜色。地面上涌水如注。混浊不清,绿色的水,黑色的水遍地横流。茫茫旷野,一时间被山崩垮塌声、树木摧折声、房屋倾倒声、男女哀号声、牲畜嘶叫声所填满,无数悲愤、无奈的声音荡魂悸魄。

几天后,幸存下来的灾民自发地往一起团聚,点燃一堆柴草用蓝色的烟火召唤活着的人。他们以泪洗面,他们抱头痛哭的声音震撼着四野,他们在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他们在余震长达一月多的灾区中,没有接受到任何援助……讲到这里,曾祖母显然是激动了,她清了清喉咙,大声地说:“那么大的灾难,有谁管过百姓的死活,国在哪里?政府在哪里?这温总理和你碎爷爷同岁,也六十多岁了,你碎爷爷早退休在家把孙子都拉扯大了,总理还在灾区啊。这在旧社会,永世都不会发生的事。再看看这社会,娃娃上学不要钱还发补助,农民也能像公家人一样免费看病。娃娃,这么好的社会这么好的世道老太太没见过,想都没想过。娃娃,你们的命太大了,生在了这么好的社会里!”曾祖母擦干了眼泪,歇缓了一会儿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老太太今年就死了,你们生活在这样好的社会里,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暑假我回到了家,有一天,精神仍然很好的曾祖母在我的搀扶下,再一次把鲜艳的五星红旗挂在了屋檐上。神情安详的曾祖母望着在微风中徐徐飘动的国旗说:“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挂旗。你们生活在这样好的世道里,老太太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我走了你们记着一定跟着共产党好好工作,把我屋檐上的旗帜一直挂着!”

第二天,曾祖母召集起了家中所有的成员,像平常一样对我们说“我该走了,今年整一百岁,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救了我,也救了你们,还使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人要感恩图报,你们一定要为国家好好干事。把我的这些话写进家谱,传给所有的后辈们!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出丧时不要惊动全村人,用谁请谁。不给亲友报丧,有来者见我一面,没有见面者以后把我屋檐上红旗挂上去就如见我。我过世了,不用蒙脸纸,不要吹鼓手,不要任何陪葬品,只在我的棺内头顶放一面五星红旗。”我感动于曾祖母这种安排,望望老人,曾祖母稀落的头发雪白,瘦削的面部布满岁月的刻痕,但老人神情安详。

曾祖母如神灵一般,果真在第三天,带着幸福与满足的微笑与世长辞。曾祖母生前好施乐善,一生助人无数,虽然没有报丧,虽然是在农忙季节,但前来送葬者络绎不绝。送葬的人相互赞颂着曾祖母圣人一般的修行。他们仰望着曾祖母亲手桂上去的五星红旗说:就让这旗永远挂着,看见它,我们就像看见了李老太太。

曾祖母走了,永远沉睡于这片土地,但老人的信仰的魅力却永久地鼓动着我,那是一种烫人的魅力,那是使人趋向它如飞蛾投火般的思想,那是一种你不可能不被吸引的道路。

今天,请让我怀着最崇敬的心去祭奠老人。我想我一生会沿着老人神圣的信仰走下去!

(责任编辑杨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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