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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白

2009-03-18

上海采风月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苏三苏珊普洱茶

白 央

白央:

上海青浦人,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法律系,现任职于上海海事部门。

写作《月光白》是一次尝试。尝试着把对普洱茶的感想、对上海风情的理解以及对母爱的认知与感恩都放进一篇万字的小说中。喝着月光白的时候,会想要变得和这种茶一样柔美,会想要忘记忧伤,平复怨恨,会想要去珍惜身边的美好。

深秋的上海,傍晚时分。

苏珊坐在办公桌前,饮下最后几口咖啡,长舒一口气,老板总算大发慈悲,赏赐了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关闭电脑,她用慵懒的眼光瞥了一下窗外的风景:瑟瑟秋风中,有几个孩子嬉笑着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路边法国梧桐所剩无几的几片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落,盘旋着绕过他们的身边,落在他们的脚下。

手机声响,是苏三的短信:Susan,晚上有空吗,来“乐活吧”吧,我发现了一种特色普洱,你一定要来尝一下噢。

苏珊轻叹一口气,一脸苦笑。

坐在对面的Sandy笑着说,又是那个苏三吧,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真是个奇怪的人,一个伊拉克人怎么会那么喜欢普洱茶呢?

是啊,苏三,一个伊拉克小伙,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普洱茶呢?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苏珊的心头,从她第一次见到苏三起。

他俩是去年在从云南回上海的飞机上结识的。那时的苏珊坐在靠窗的位置,有些无聊,随手翻开一份杂志,上面有关于云南六大茶山的介绍——“普洱茶是好茶,有着百花的香气,有着六大茶山的灵性,有着澜沧江的血肉。一百年或两百年后,等我们现在种下的台地茶也变成了古茶树的时候,希望我们的后人,也能在我们栽下的茶树下品茗……”她很喜欢这段,所以轻声诵读起来。

忽然听到身边有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用英语问到:你是否在读这一篇?苏珊这才注意到旁边坐着一个20出头的外国小伙子,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的打扮,大白天还戴了一副黑色墨镜,这使得苏珊觉得有些反感。但当他摘下墨镜,指着同一本杂志的同一页的同一个段落的英语译文,闪着他那双深邃的大眼睛,微笑着说,我喜欢这个,苏珊的心理防线一下被击溃。那是一双极纯净的眼睛,仿佛他把玉龙雪山上的湖水偷偷地藏进了自己的眼中作为旅行的纪念品。

在交谈中,苏珊得知对方是一个伊拉克人,两年前来到中国,常住在义乌,这次是独自来云南旅行的。乍听他介绍自己的名字,苏珊吓了一跳,误以为遇见了个同名同姓的。后来才知他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叫“苏三”。

在飞机快降落的时候,这个伊拉克小伙子微蹙着眉头说,离开了云南,不知还能否喝到普洱茶。苏珊笑着对他说,来上海吧,你想喝什么茶都有。他立马展颜,惊喜地说,真的吗?那你一定得带我去。

苏珊暗笑,一伊拉克人竟对普洱如此情有独钟,恐怕只是一时兴起吧。她在大学学的是对外传播,生活圈子里也有许多外国友人,老外大多对中国的东西有一种猎奇心理,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就会兴奋不已,摇头晃脑地说,Oh,I like that!

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伊拉克小伙子真的找上门来了。而且他对于普洱茶绝非一时的兴起。在苏三来上海的一年里,苏珊已经记不清和他一起逛过多少回上海的各大茶城了。当他们第一次走进天山茶城,苏三睁着大大的眼睛说,Susan,你没有骗人,这里真的什么茶都有。苏珊有些小小的得意,那是当然的。上海就像是一个大大大大的Supermarket,五彩缤纷,活色生香,汇聚了天南地北的各种新鲜玩意儿,他们散落在各个角落,等待着你睁着欣喜的眼睛,迈着优雅的步子一一把他们发现。

几乎每次去茶城,苏三都会买一些普洱茶,然后就会强制与苏珊分享。可是苏珊向来不喜欢喝茶,尤其是普洱,总觉得苦,她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苏三会喜欢喝这样的茶。她时常把苏三送她的普洱分给同事喝,所以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有那么个叫苏三的喜欢喝普洱的伊拉克人让他们深受普洱的“苦”。不过他们都开玩笑说苏珊应当感激这个伊拉克人,让她的生活中除了熬夜、泡吧、蹦迪,还多了一个比较优雅健康的项目,喝普洱。

今天这个苏三也不知道又捣腾出哪种茶了,不过好些日子没去乐活吧了,倒是有些想念那里的啤酒了,所以她立即回复,“一会儿乐活吧见”。

“乐活吧”是一间小酒吧。苏珊与这家酒吧的渊源颇深。从大学开始,她就很有传播中国文化的远大理想和抱负,她把教授外国友人中文作为平台,这家店的老板,美国人比尔,就是她的第一个学生,不仅如此,老板娘小米是她的大学同学,并且她算是比尔和小米的红娘。

“乐活吧”离苏珊上班的地方不远,走过两三个路口就到了。她很喜欢在这段路上漫步。法国梧桐,老式别墅,各种风格迥异的小店;坐在阳台上喝着下午茶的外国女郎,举着相机到处抓拍的文艺青年,还有边晒太阳边喂猫的老太太……所有的这一切综合在一起,酿造出一种特别的味道。有人说是小资,可苏珊觉得,小资远不足以概括。这是属于上海的一种独特风情,非一朝一夕可以培育出,也无法被轻易模仿和代替的。

苏珊走走看看,不一会就来到了乐活吧的门口。乐活吧的门面很特别,黑底,大片的桔色图案。一个心灰意冷的人看见这么扎眼的色彩都会为之一振,变得有消费的冲动。

苏珊推门进去。熟悉的美国乡村乐在耳边响起。这家店的招牌是这儿的啤酒,最大的特色是轻松的氛围。所以可以看到许多人拿着大杯大杯的啤酒,以自己最舒服的姿态或站或坐,边喝边聊边听音乐。

“嗨,Susan,在这儿,快来。”

苏珊应声寻去,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走到跟前仔细一瞧,苏三的脸庞更加清瘦和白皙了,活脱脱一个深情忧郁的白马王子。

几日不见,这家伙怎么又瘦了呢?苏珊心里一阵嘀咕,难道这普洱茶喝多了,有减肥的效果?这小子不会是因为要瘦身美容才喜欢普洱的吧。那倒是要考虑考虑以后也要多喝一些了。

苏三手舞足蹈,略带兴奋地对苏珊说,这些天你老加班,我就一个人跑到茶城去了。没料到发现了这个,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递给苏珊看。

苏珊接过来看,黑黑粗粗的,跟梅干菜似的一大包,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呀?

这是月光白。苏三回答。

月光白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新发现的一种茶,名字叫月光白。它是在夜里,月亮出来的时候拿出来晾晒制成的。它的味道和它的名字一样,美极了……

看到苏三两眼放光的样子,再看看手中的这一包“梅干菜”,苏珊不以为然,心想,不会被忽悠了吧,哪有用月光晒茶叶的。再说,瞧这乌漆抹黑的,一定很难喝。

就在他们讨论着月光白的时候,乐活吧的大门又开了,走进来一男一女。他们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冲着苏珊他们喊了一声,嗨,Susan,苏三。

自从有了苏三,现在朋友们都不再使用苏珊的中文名字了,只叫她Susan,这让苏珊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回头一看,是小米和马克。俩人一副商业精英的模样,西服笔挺,皮鞋锃亮,手上带着闪闪的名牌手表。小米是苏珊的大学同学,也是最要好的姐妹,而马克,是小米的上司,一个冷峻的德国人。

这两个人的到来,带来了一股清新怡人的风。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语气,他们的步伐,无不散发着陆家嘴的味道。在他们身后能看到一幅高楼林立、道路开阔的图画,仿佛眼睛还会被那个“大视觉”所反射的光芒闪到。

几个朋友一阵寒暄招呼过后,话题又回到“月光白”上。

看来苏三是迷上这茶了,在Susan、小米、马克人手一包之后,他笑着对苏珊说,秋萍妈妈也一定喜欢喝的,我改天给她送过去。

苏珊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呢?

因为它和妈妈一样,很美,很温柔啊。苏三笑得很开心。

苏三口中的秋萍妈妈是苏珊的母亲,一个很普通的上海阿姨——顾秋萍。苏三和秋萍妈妈非常投缘,而且巧的是,他们都很喜欢喝茶,所以他俩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大有英雄惜英雄,相见恨晚的架势。

这是真的吗,那今天回家我也泡来喝喝看。马克仔细翻看着手中的月光白说到。

苏珊很惊奇地望着这个德国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的口中跑出来的。马克向来不喜欢喝茶,或者说他向来很排斥带有中国元素的东西。他的口头禅是,上海只是个工作的地方而已。这让苏珊很是不爽。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苏珊更加意外,马克居然很认真地请求苏珊明天陪同他游览外滩。自从三年前被公司外派到上海来工作,马克基本上过着办公楼与住宿地两点一线的生活,一有假期就立马飞回德国。今天是怎么了,居然主动要走出去看看这个“工作的地方”啦?一团疑云笼罩在苏珊的头上。不过看到马克那么诚恳的请求,她也就欣然答应了。

接着,几个人都各有心事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米热情高亢的声音竭尽全力地暖着场子。正当她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一个洪亮调皮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嗨,伙计们,你们都在呢。众人抬头,一个金发碧眼,挺着大大的啤酒肚,乐呵呵的咧着嘴的美国佬站在了他们的身边,他就是乐活吧的老板,比尔。

比尔一过来就给了每个人一个热情的“涌”抱,拥抱小米的时候还附送了深情的一吻。他爽朗的笑声,层出不穷的新鲜话题立马让氛围high了起来。

比尔喝了一口啤酒,笑嘻嘻地说,昨天看了一个在中国工作的美国人写的一篇有关宴会的文章,分析说在中国,宴会分为两种。一种是和生意伙伴及客户的宴会,在这种宴会上,没必要说真心话,只要寒暄恭维,发现和把握商机;还有一种是和家人朋友的宴会,这时候尽可以放松心情,互诉衷肠。坐在他身边的小米立马插话,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放松心情,互诉衷肠吧。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这对夫妻都是很爱笑的人,有事没事就会开怀大笑,仿佛在为乐活吧的乐活二字做着最卖力的宣传。

比尔这个得意门生让苏珊很有成就感,他不但中文进步神速,而且对人情事故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事业、家庭全部都在这里,俨然已成为一个上海通,有时候苏珊还要反过来向他请教一些上海的时尚场所。她又看了苏三一眼,心想,这小子要是像比尔一样也热闹开朗些就好了。不过得意的同时,看到这对夫妻恩爱幸福的模样,苏珊心中也有一些落寞和伤感,情不自禁地抓起杯子,痛饮了几大口啤酒。

几人说说笑笑的一直到深夜。苏三是个熬不了夜的人,所以每回总是他最先提议散场,这次也不例外。苏珊和马克打算和苏三一同离开,于是比尔和小米起身送他们三人到门口,互道拜拜。

橘黄色的路灯下,三个人走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三条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或许还没有从方才乐活吧火热的气氛抽离出来,三人默默无声地自顾自走着,就像都住在附近走走就能到家似的。忽然苏三开口说了一句,看,那个女孩好幸福啊。苏珊和马克放眼向四周望去,只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独自走在对面的马路上,两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晚上的独自一个人在路上走就叫幸福了吗?两人用疑问的眼光看着苏三,而苏三只是凝视着那个女孩,很感慨地说,在深夜,那个女孩可以放心大胆地独自在月光下漫步,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苏珊看着那个女孩,那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而已啊,对于苏三这种莫名的感慨,她几乎已经快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了,很想爆发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大步朝前走去。马克拉了一把苏三,跟上苏珊,三人打了辆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苏珊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了。和马克的约会是在晚上七点,在这之前她打算窝在家里。自从和前任男友分手之后,苏珊陷入一种自我放任的状态中,几乎每晚都要喝酒后才能睡去。她非常害怕独自逛街,孤身置于人群中的不安与慌张让她感到恐惧。

等到天色渐暗,苏珊随便披上件外套,用手抓了抓头发,素面朝天地出门了。她搭了辆公车,在轻微的晃动与颠簸中欣赏着车窗外的城市景观,一路上大多是光鲜亮丽的房子,光鲜亮丽的人,所以当一栋灰头土脸的大楼出现在眼前时,苏珊忍不住直起身子想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造型,好熟悉,它是……大世界!在苏珊儿时的记忆里,大世界是五彩缤纷的,而如今当它的周围变得五彩缤纷的时候,它却没落了。大世界的大门紧闭着,上锁的链条已经生锈了,就像是被施了魔咒的古堡,而被封锁的不仅是它往日的繁华,还有苏珊儿时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在父亲离开她和母亲之前,常常带她来这里玩。

带着些许的感伤和惆怅,苏珊和马克碰了面。一起用过晚餐后,两人并肩漫步到外滩。这里总是聚集着四面八方的人,不乏有人高举相机,用嚓嚓的闪光灯留存住两岸的风光。两人穿梭在人群中,任凭浦江两岸五彩的流光划过他们的身体。马克长舒一口气,说,这里真美,而且很特别,就像苏三说的,彼岸看上去感觉像新茶,而此岸像普洱。新茶鲜活,而普洱香醇。马克的英文带了很重的口音,所以苏珊竖起耳朵很用力地听着。马克的话让她觉得很意外,她曾和苏三一起来过外滩,那时候他的确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当时仅仅觉得这个伊拉克人对茶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了,而从未想过这句话的意境。她问马克什么时候开始也对茶感兴趣了。马克笑了笑说:前几天深夜下班回到冰冷黑暗的房间里,很想喝杯热饮料,碰巧咖啡喝完了,就拿起桌子上苏三送的普洱茶来喝。这种饮料非常的醇厚,喝着茶,望着窗外的夜景,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人,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时候,茶水从口腔一直流到胃里,就好像在抚慰我所有的伤痛,感觉很舒服。那晚我睡得前所未有地安稳。

苏珊第一次看到这个冷峻的德国男人显露出感性的一面。一直觉得他就像是一座冰山,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没想到融化这座冰山的竟然是普洱茶。

马克告诉苏珊他很快就要结束在上海的工作回德国了,他觉得自己之前由于一时的固执错过了去了解这座城市的机会,如今离别在即觉得有些可惜。另外,他对他之前对苏珊的冷淡感到抱歉。

苏珊笑着说,行了,马克,你什么时候像苏三一样了,不但喜欢喝普洱还变得多愁善感了。

马克很认真地看着苏珊说,苏三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普洱茶是一种内涵丰富的茶,喜欢喝普洱的人也一定有很丰富的经历。

苏珊对此很不以为然,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会有什么故事呢?八成是故作深沉吧,年轻人总是有些欲赋新词强说愁的。

和马克夜游外滩之后,苏珊回到家泡了一杯普洱茶,可是她还是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所以把普洱茶倒进水池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让酒精帮助自己入眠。

第二天早晨,苏珊被电话铃声吵醒,是母亲打来的,说苏三来看她,要苏珊回家一起吃个饭。这个苏三怎么又去母亲家呢?为什么苏三来了,母亲才会打电话叫她回家呢?苏珊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翻了个身继续睡。再次醒来,苏珊觉得头痛身乏,饥肠辘辘,所以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然后回母亲家,渴望美餐一顿。

秋萍妈妈住在上海的一条老式里弄里,离苏珊租的房子并不远,乘公交车几站路就到了。不一会苏珊就站在了弄堂口,她抬头看见弄堂口上方“满庭坊”三个字,斑斑驳驳的,诉说着许许多多岁月的沧桑。搬离这条弄堂已经好久了,可是每次回来,苏珊总觉得它是那么的熟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恍惚之间,从弄堂口里“嗖”地飞出一个足球,跟着出来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儿,看到他们,苏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玩得不亦乐乎,一直到家长们来把各自的孩子拎回家去。那时还没有空调,夏天大家会搬藤椅在弄堂里乘风凉,在愈来愈暗的天色和阵阵穿堂风中看报,听老人们讲一些往事,讲在遥远的那些年代里一个白俄人如何来到繁华的东方巴黎开面包店,之后又如何离开。

苏珊走进弄堂去,空气中还是那股味道,一种夹杂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妇女,看到苏珊,立马热情招呼,“哦哟,姗姗回来啦,你妈妈和那个伊拉克人出去了呀。”苏珊一看,原来是他们家隔壁的张家阿姨,在苏珊眼里此人就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她怎么都忘不了当年父母离异后,此人总是在人前人后讲她们家的是非,所以她给了这个老邻居狠狠的一个白眼,然后径直往前走。

回到家,母亲果然不在。苏珊翻遍了冰箱橱柜想找些东西吃,结果只找到一大堆茶叶,包括苏三的新宠,一大包“月光白”。就在苏珊大为恼火时,房门开了,苏三挽着他的秋萍妈妈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顾秋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海女人,岁月无情地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身材也略微地发福了。她从不舍得去理发店做头发,也舍不得买高档的化妆品和稍贵些的衣服。但她总是有本事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得体,自己动手剪个头,将那些从廉价小店中淘来的衣服穿出别样的雅致。苏珊和母亲可是截然相反的,她把千金撒向各个角落,享受着物欲被满足后的快感。

母亲一看见苏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忧虑,关切地询问苏珊的脸色为何如此差,是否感到不舒服。

苏珊望着母亲,失恋后,她变得有些依恋母亲了。但自从父母离异以后,她和母亲一直有心结,在她看来,母亲太过柔弱才导致了婚姻的失败。其实苏珊心里很渴望和母亲化解心结,可是又始终跨不出和解的步伐。

她很冷淡地回了母亲一句,我饿了。

母亲心疼地安慰她,让她再稍等一下马上就有吃的了,说完急急忙忙向厨房走去。苏三和苏珊打了个招呼后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不一会厨房里传出他们的笑声,听到母亲“苏三,苏三”地叫着,苏珊恍然有种错觉,他们是对母子,而自己才是个客人,一种莫名的酸酸的醋意在心底洋溢开来。

她落落寡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拿起一本诗集来看。苏珊翻开第一页,诗人在自序里说,“我们对母亲的认知有多深,我们的感恩(原动力)就有多深。”当时就因为瞥到这话,苏珊买下了这本书。

然后她随意地翻到其中的一页,觉得那首诗还挺有感觉的,便情不自禁地念起来。

“你在念什么?”

苏珊着实被站在背后的苏三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跑进来了。

“你怎么进来都不敲门呢?”她责怪道。

“你没有关门啊。你在念什么,很有感情,是诗吗?”

“这是首现代诗,说的是啊……”她走到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肩膀,企图用最直白的几句话说出这首诗的大概意思,她很热衷于干这样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在夜晚独自坐在悬崖边,他想起了许多伤心的事情,当他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母亲,觉得为了母亲就算绝望也要坚强勇敢地生活下去,于是就离开了悬崖走下山去。这里边没什么很难的词,我可以教你念哟……”。

苏三呆呆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苏珊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他,问他是怎么了,他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晚餐准备得差不多了,先去吃饭吧。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望着他的背影,苏珊噘起嘴吧,心想,又莫名其妙地感伤了,真受不了他。八成是理解不了才装深沉。

苏珊饿了一天,恨不得立马把饭菜都吞下去。可偏偏这时候有人敲门,母亲跑去开了门,居然又是隔壁的张家阿姨,苏珊瞥了一眼之后便独自坐下吃饭了,完全把这位客人当成空气。

张家阿姨提着一袋青菜,说是她老公在乡下的亲戚自家种的,很新鲜,所以拿些给各位隔壁邻居尝尝。

母亲连连道谢,热情邀请她坐一会儿。这位阿姨看到苏珊的脸耷拉得快掉到地上了,便也知趣地推说要回去准备晚餐了。如果她就此无声无息地回家也就天下太平,偏偏她临了还有的没的说了句,哎呀,秋萍啊,这下你可有福了,珊珊给你找了个洋女婿,不过就是个伊拉克人,这个地方勿是老太平的噢。

这句话如同一颗火种引燃了长期以来积聚在苏珊心中的怒气炸弹,新仇旧恨瞬时涌向心头,她重重地把饭碗往桌上一扔,“嚯”地站起身,冲到张家阿姨面前,吼道,你这厮要再说一句我们家的闲话,我就跟你没完。张家阿姨估计是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自己家。苏珊上前将门“砰”地关上了。转身看到母亲和苏三都楞在那儿,尤其是苏三,目瞪口呆地望着苏珊,虽然他也知道苏珊爱发脾气,可像这样的阵势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珊珊啊,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你张家阿姨不过就随口开了句玩笑。

什么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分明就是在嚼舌根。跟这种小市民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就是太懦弱,才被人欺负,就连爸也不要你了。这些话刚出口,苏珊就有些后悔了,可是说都说了,也没法子收回了。

母亲低下了头不语。

一旁的苏三看不下去了,Susan,你怎么能这样对秋萍妈妈说话呢?苏珊的怒气正没处出呢,苏三居然自己送上门来,自然就成了被攻击的对象了。

什么秋萍妈妈?她是我的妈妈,我的!我们家的事哪轮得到你来发表意见。你年纪轻轻的,整天无所事事,还装深沉学人家喝什么普洱茶,一天到晚找些什么月光白的东西来故弄玄虚忽悠人。还有,你为什么老是有事没事跑到这里来呢,要不是你,那些小市民会在那里嚼我们的舌根吗?

尽管苏珊的语速很快,但苏三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他忧伤地埋下头,带着歉意对苏珊说,对不起,Susan,我老是跑到你们家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是秋萍……我是说你的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妈妈,你那样说会让她伤心的。今后别再这样乱发脾气了,好好照顾她。说完这话后,他向秋萍妈妈道了别,默默地离开了。

母亲一直把苏三送出了满庭坊,看着他上了车才回来。回到家后,她走进房间,对余气未消的苏珊说,苏三是个好孩子,你不应当对他说那些话的,我们做人要厚道些才好。

苏珊一听这话,气又不打一处来。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你也不走出去看看,如今这世道随处都是谎言和阴谋,也别说外头了,你窝在这满庭坊里,本本分分,对别人从来不使什么坏心眼,可就这样,还不是吃了一辈子的亏。

母亲走到苏珊的身边,依旧温柔地说,珊珊,妈妈知道,你爸爸离开我们让你很难过,工作上也忙,感情上也不顺利,但是你知道吗,和苏三这孩子比,你还是很幸福的,我们做人要知足,别老想自己的难处,老捏着别人的短处……正在气头上的苏珊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说教。她把母亲送出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往床上一躺,想睡一觉,可是满肚子怨气的她又怎么睡得着呢。

对苏三发了一通脾气后,苏珊没有与他联系,奇怪的是,苏三也没有联系她,不过因为工作太过繁忙的缘故,苏珊也无暇去想这些事情。直到两三个星期之后,工作上稍稍空闲下来,苏珊才得以冷静下来思考些个人的事。回想起那天对苏三说的话,好像是有些过分,她拿出手机想给苏三打个电话,却先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让她回满庭坊一趟。苏珊心想,说不定苏三那小子也在,正好给他道个歉。

苏珊回到家,张望了一下各个房间,却没有看见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不知怎么心里面觉得一阵黯然神伤。她问母亲苏三最近是否来过,母亲告诉他苏三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她想到苏三有可能离开上海了,不禁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怎么能够不告而别呢?

可是接下来母亲的回答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告诉她苏三在昨天已经离开了人世。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苏珊呆呆地看着母亲,好几秒钟之后,她问母亲刚才在说什么。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一次,苏珊的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母亲看到苏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对苏珊说,珊珊,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突然,但这是真的,苏三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瞧见母亲那么难过地流着泪,苏珊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可是一想到那个冰冷残酷的事实,她害怕地摇着头,不想去面对,更不愿意去接受。她望着母亲,满脑子的问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可能?一个前些日子还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人世呢?

母亲拉着她的手,两人促膝坐了下来,苏三的故事从母亲的口中缓缓地被讲述出来。

苏三的父母都是巴格达音乐学院的老师,他和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也都曾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他们一家人还都是伊拉克交响乐团的成员。但不幸的是,他的父亲在一次赶往演出的途中遭遇爆炸身亡;母亲原来就有心脏病,在听到父亲的死讯后发病去世了;妹妹因为无法接受痛失双亲的打击,自杀了。苏三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至亲,而他自己的心脏病也日益严重,所以他是心灰意冷地离开伤心地,只身来中国投奔在义乌做生意的叔叔。

听母亲说着这些苏三的遭遇,苏珊觉得那是一个好遥远的故事,这些事情真的是发生在苏三身上的吗?就是那个她所认识的苏三吗?就是那年轻俊朗的伊拉克小伙吗?回想起苏三,苍白的脸,忧郁的神情,似乎都是这些遭遇的写照。苏三,真的已经离开了吗?

苏珊问母亲是如何得知这些关于苏三的事情的。母亲告诉苏珊,苏三经常来满庭坊看望她,陪她一起吃饭喝茶,她察觉到苏三这孩子的脸上在不经意之间总是流露出一种悲伤,所以就常常关切地询问他的生活,一开始,他不太愿意讲自己的事情,但时间长了,就慢慢地把心事吐露了出来。

苏珊觉得有些落寞,为什么苏三把所有的事情都向母亲吐露,对她,却是只字不提?她双眼噙着泪水看着母亲,妈妈,为什么苏三从来都不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呢?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为什么连动手术也不让我知道,是不是他到最后还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为什么……她哽咽着问着母亲一个又一个为什么,泪留满面。

母亲拂去苏珊脸上的泪水,说,珊珊啊,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故事,很多时候都愿意藏在心里,更何况你或许从来都没有问过他吧。手术的事,苏三不告诉你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你为他担心,不过他手术前写了封信托我转交给你,我放在你桌子上了,你看看吧,我去给你泡一杯茶。

母亲起身离开了苏珊的房间,苏珊望向自己的书桌,果然有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写着“苏珊亲启”四个中文字,打开来,信是用英文写成的,看着一行行隽秀的英文字迹,苏珊仿佛又见到苏三清瘦俊朗的脸庞,听见他正用低沉略带感伤的语气向她诉说:Susan,我亲爱的朋友,一直以来你都爱把心事告诉我,但是我都没有对你提过家里的事情,并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那些事情都太过悲伤,所以我想既然你不问起,我也就不必说了。不料却让你对我产生了很多的误会,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记得三年前离开伊拉克的时候,我很绝望,那时我刚刚失去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而且我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建议我早些动手术,可是我放弃了,只是想快些离开那个伤心地,然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剩下的日子。我来到了中国,在义乌帮助我的叔叔打点生意。有一次我看到了有关“香格里拉”的书,就独自去了云南寻找我的香格里拉。不过那里显然不适合我脆弱的心脏,我有些失望,却在返回的途中遇见了你。我真的十分感谢你的热情,这一年的时间里,你让我看到了上海最美最繁华的地方,也让我认识了许多朋友。还有秋萍妈妈,每次和她呆在一起,我就想起我的母亲,她们都是那么善良温柔。

我曾生活的那座城市经历过革命、政变、独裁、经济封锁和战争。直到现在,她依旧没有平静下来。我们一家人都曾是伊拉克交响乐团的成员。环境的动荡对乐队的演出影响很大,可是乐团当中的许多成员都坚持定期的排练,我的父亲总说,虽然我们不能使我们的社会摆脱战争,至少我们可以给人们送去最好的音乐。我和妹妹都跟随着父亲,立志即使在最艰难的环境下也不能放弃,可是现实总是那么的残酷……

Susan,你知道吗,我多么羡慕你,你生活在一个充满了安宁和朝气的城市,身边有那么多好朋友,还有一个那么伟大的母亲。我想如果我的母亲还在,不论我遭遇了什么样的不幸,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就像你给我讲的那首诗中写的那样,母亲,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不是吗。秋萍妈妈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对邻居、朋友都很友好,对我这个异乡人也是那么的友善,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关心我。

Susan,你总是抱怨上海的阴雨天,说这座城市缺少明媚灿烂的阳光。可是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如果你在夜晚泡上一杯月光白,然后看看窗外灯光璀璨的夜景,你会发现这座城市是那样的妩媚动人,月光下的上海安静、华丽,是最柔情似水的月光城。

亲爱的朋友,我马上将接受手术,真希望还能再次见到你。那时候,你一定要尝尝我亲手泡的月光白。你泡茶总是很随意,水温茶量都不讲究。如果万一我们无法再见面了,希望你能更加快乐地生活下去,好好地爱你的母亲,爱你的这座可爱的城市。在喝普洱的时候偶尔想起我这个老朋友吧。

在苏珊看完这封信的时候,母亲从身后递给她一杯茶,汤色金黄透亮,入口温润柔滑,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这就是月光白。苏三没有说谎,这茶真的很美,就像母亲一样美,一样温柔。可惜苏珊之前一直没有细心地去体味过它,如同一直没有去安静地倾听过苏三说话,细心地去了解这个朋友。苏珊躲进母亲的怀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很久。

是啊,母亲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

苏三离开了。苏珊继续过着她繁忙的生活,偶尔还会抱怨这座城市的些许喧嚣和阴雨绵绵,依旧会在入睡之前想起许多悲伤的往事。但是她学会了认真地去泡一杯茶,然后站在窗前,欣赏这座城市的夜景,想起苏三的话,珍惜这座月光城的安宁和美丽。

有一天晚上,苏珊收到马克的E-mail,说他将月光白泡了和他的家人一起分享,告诉他们千里之外的上海,就如同月光一样美丽温柔,有机会,他要和家人一起再来上海看看。

苏珊又给自己泡了一杯月光白,那香气飘散开来,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苏三是否也捧着一杯热茶,微笑地俯看这座安宁的月光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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