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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南国耸青松”

2009-03-18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1期
关键词:语丝文艺理论刊物

涂 途

2008年12月11日,是我国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的老一辈著名作家欧阳山同志百年诞辰,这是文艺界的盛典,是一个值得永远牢记的日子。我与欧阳老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可他的崇高品质和形象却早已铭刻在心中,终生难忘。在我的印象里,一提起欧阳山这个名字,眼前就会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高干大、周炳和南国青松这一连串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形象和镜头。

最初知道欧阳山,是在家乡小城中学图书馆里,读到“人民文艺丛书”中的长篇小说《高干大》。说实在的,初读这本书并不轻松,它那夹杂欧化的陕北语言,加上陌生的黄土高原的人物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件,使十多岁的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似曾相识、似懂非懂。但是读到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高生亮处处为群众着想,埋头苦干、忍辱负重、迎难而上、不屈不挠,终于将一个濒临绝境的乡村合作社办成为群众谋福利的“贴心社”时,就不得不对他由衷地产生了爱戴和崇敬。

上世纪50年代中,我被祖国送到苏联莫斯科大学学习,有一天到列宁图书馆去查找需要参考的学习资料,无意中却发现有一本俄文翻译的《高干大》。这本由苏联汉学家勒·帕霍莫夫翻译的《高干大》,书名改为《人民公仆》,1951年由莫斯科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我认为书名改得很好,因为无论高干大或高生亮这个名字。对苏联人来说是太难理解太不容易记住了,而“人民公仆”却是他们人人向往的对象。我立即将这部书借出,重读了一遍。奇怪的是,这次重读却完全没有像过去那样的陌生感,反倒是觉得高干大实在是老实憨厚、可亲可爱,就像普天下所有普普通通的农民父老兄弟一样。

勒·帕霍莫夫在自己的俄译本《高干大》《序言》中写道:“欧阳山没有使自己的主人公理想化。这不是因循某种固定模式的僵死的图解,其主人公是一个活生生的、具有独特个性的、并未摆脱缺点的人。但是,阅读整部作品的读者会感到,对人民无私的爱是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为了人民的利益,他准备牺牲自己的健康、家庭,甚至生命。”又说:“欧阳山生机勃勃的战斗的书,使苏联读者能够怀着对新中国成就的极大兴趣,亲切地认识中国农村的日常劳动生活。”译者的这番评价,集中地代表着苏联读者、甚至所有阅读过这本著作的外国读者,对土生土长在中华大地上,一位土里土气的劳动模范的认识和喜爱。

随后,由另两位苏联汉学家恩·勃霍莫夫和彼·斯拉勃诺夫翻译的欧阳山小说集《高干大/前途似锦》,也于1961年由莫斯科国家艺术文学出版社出版。苏联汉学家莫·切尔卡索娃在这部俄译本的《序言》中指出:“欧阳山创作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描绘了崇高的劳动热情——这或许是他的作品中最精彩的篇章。他的主人公们,作为新世界的真正建设者,令人深刻地感悟到这种崇高热情。农民对土地的惜爱之情,充溢于描写大田插秧的每一个劳动细节之中。”她同样赞扬说:“在高干大身上主要的品格还是对人民的无限热爱,这种热情使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家人,为了集体而不计个人利益。”正是像高干大身上这样的朴实无华的忘我精神,极大地鼓舞和激励着我们这些年轻的留学生,以他为榜样发奋学习和求知,以便将来报效祖国。欧阳山这位“人民公仆”,在我们的心中也就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深深烙印。

我读欧阳山的《三家巷》和《苦斗》是在1959年大学毕业回国后,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期间。那时,全国各地似乎都在讨论这两部小说,由所长何其芳担任主编的刊物《文学评论》上,也发表了争议的文章。何其芳特别要求我们这些从国外回国的留学生,要密切关注国内文学界的现状,并鼓励我们将研究工作与当前实际紧密结合起来。我怀着补课的心情,阅读了这两本小说。

那时我尚未到过广州,读到书中的一些描写,那么细腻,那般有趣,那样引人入胜,恨不得立刻跑到那些地方去看看。可能我学习的专业是美学,于是对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一个又一个的“美人儿”,特别感兴趣和喜欢。也许我阅读的当代作品太少,在其它的一些小说中,很难见到类似的描绘。因此,对当时某些文章批评作者对书中的人物有过多的外貌美的描写,认为它们有损或破坏了革命者的形象,感到不以为然、疑惑不解。照我看来,恰恰是这类关于容貌美、外表美的细致描绘,增强了人物的典型性和个性,使作品光彩夺目、熠熠闪亮。没过多久,这两部小说便全部读完。本来想写篇读后感,可所里按照规定让我带队到山东兖州一个生产队里担任副支部书记,下放农村劳动锻炼一年。在和农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中,我时时想起周炳下乡到震南村的那些琐琐碎碎的趣事;尽管时代和背景和环境已大不相同,可他的一言一行,却常常让我联想起在农村中接触到的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前面提到的苏联汉学家莫·切尔卡索娃在她的俄译本《高干大/前程似锦》的序言中评介说:“60年代,作家着手创作《一代风流》三部曲,该作品从20年代的革命事变写起,要描写中国人民的宏大的生活全景。三部曲的第一卷——长篇小说《三家巷》已经出版;作品反映了中国青年的英勇斗争、外国人对厦门工人的血腥镇压、香港一广州工人大罢工、蒋介石1927年反革命政变后的反动气焰之嚣张,并以这些事件为背景,描写了三个家庭的生活——所谓‘三家,其实是中国社会的三个阶级,即工人阶级、地主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在农村与父老乡亲们朝夕共处,使我进一步从感性到理性认识和理解了“三家”即“三个阶级”的对立和本质。

回到北京不久,我便与文学所理论组全体研究人员一起,投入到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的教材编写中。蔡仪和何其芳一样,在编写过程中同样要求我们紧密联系文艺作品的实际,有时还组织大家对某个问题或某部作品进行集体讨论,《三家巷》和《苦斗》当时又成为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有一次我到蔡仪房间,同他谈起“美是典型”和“典型就是美”的定义时,他便明确地对我说:“任何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离不开典型形象的创造的,没有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能够让读者感受到真正的艺术美吗?你看欧阳山的《三家巷》和《苦斗》,塑造了那么多的典型人物,活灵活现,美貌动人,所以才受到大家的欢迎呢!这位作家很善于描写个体美,人既有自然美、现象美、外表美,又有社会美、内在美、心灵美,艺术美的典型就是要将两者很好地结合起来。这样的作品现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的这番话让我加深了对这两部长篇小说的理解,并且提升到美学理论的高度。后来,当我再读《一代风流》的后几卷(《柳暗花明》、《圣地》和《万年春》)时,一接触到周炳、区桃、胡柳、胡杏等等美男美女,就不禁想起半个多世纪前这位老一辈美学家的谈话。

让我感到特别意外又敬佩的是,1997年上半年的一天,我突然收到欧阳老从广州寄

来的一本《校改全书<三家巷>(又名<一代风流>)》。翻阅这本铅印的大16开本共137页的校改本,真是感慨万千。一位年近九旬的鼎鼎大名的老作家,在眼睛几乎失明无法看书、写字的困境下,竟然又将2000多页、约150万字已经正式出版的五部巨著,从头至尾、包括标点符号都一字一句地认真重新校改了一遍;校改和增删的竟有1039处之多,很多地方的增删达千余字,有一处增添了13段近两千字,几乎是一篇短文。按照作者的自述,主要“是在各个章节里面对典型性格增加了一些心理描写,使他们的性格更加固定,更加成型,更加准确,更加明朗,也更加提高他们的真实性。”这是多么令人佩服和感奋的精益求精、精雕细刻,为艺术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精神!从1957年《三家巷》开始动笔,到1997年的校改完成。经历了整整40个坎坷曲折、一言难尽的岁月。作者说:“这四十年当中,我几乎没有做别的什么事情,花费了我的全部精力,仅仅完成了这么一本小书。”听起来似乎特别轻松,可这项巨大工程要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和花费多少心血啊!仅此一点,欧阳老也不愧为革命文艺家的楷模和榜样。

我与欧阳老的第一次见面,已是1990年3月10日在前门饭店召开的由林默涵、魏巍主编的《中流》杂志创刊座谈会上。《中流》于当年元旦出刊:我已读过几期,爱不释手。我当时尚未正式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而那天正逢文学所召开全所党员大会,只得请假和文学所的敏泽、马良春等一道专门赶来参加这次会议。记得在主席台上就座的有艾青、臧克家、刘白羽、刘开渠、魏传统、姚雪垠、贺敬之等一大批我熟悉的首都著名的文艺家,而从外地赶来参加会议的只有欧阳山一位。他虽然已年过古稀,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透过脸上那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依然清晰地看出两眼神采奕奕、目光如炬。他在会上发表即兴讲话,一开始就明确提出:“《中流》确实是一身正气。这话看来平常,但是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接着,他又说:“《中流》的出现代表了‘从乱到治的气运,可以看出中国文坛、思想界又有可能走上正轨。在这之前,坚持正气的杂志虽有但不多,如《红旗》、《文艺理论与批评》,可是遭遇不妙。《文艺理论与批评》被压得动弹不得,困难很多。现在创办的新的杂志,代表了新的气概。”我未料到,他在会上竟提到《文艺理论与批评》,因为这时我已到这个刊物兼职,不久便与程代熙一起被正式任命为刊物主编。

不久,我参加了1990年4月在河北省保定市举办的“文艺思想座谈会”。欧阳老虽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但让从广州专程赶赴座谈会的梵杨、罗源文两位代表,带来了他的书面发言。我凑巧与罗源文住在宾馆的同一个房间,他向我多次提到欧阳老对这次会议的关注。并说他原已打算参加会议,只是因最近不慎扭伤了腰,行走困难,只能在家中调养,才遗憾地让他们将发言稿带到会上宣读。欧阳老在书面发言中提出三点建议:一是“希望中央颁发一个文件,重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决心。”二是“希望对文艺上的大是大非问题,重新加以确认。”三是“希望中央能够下一个决心,在全国范围以内,进行文艺界的思想整顿,以便统一思想。”他的建议旗帜鲜明、态度恳切、措施具体、有理有据,得到许多同志的认同和响应。大家没有想到,他已是82岁高龄,仍然对文艺界了解如此透彻,表现如此关心,在老一辈作家中实在难能可贵、令人崇敬。

1995年底,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等单位,准备共同举办一次欧阳山“《一代风流》典型性格座谈会”。这次会议召开前,程代熙特别找我商谈,让我俩各写一篇论文带到会上,并且提议我从美学的角度去分析《一代风流》的人物性格。我花了半个多月时间,将五卷长篇小说共200章150万字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然后动笔写了一篇题为《风云世纪风流人——<一代风流>读后感》。这部长篇小说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真切感人的共产党人的崇高形象,情节动人,文字优美,具有浓郁的南国风情,读起来津津有味、震撼人心。读过这样的巨著,深深地感到中国人民的革命运动,是经过无数的艰难险阻、坎坷曲折,通过无数次的复杂斗争、失败和再斗争、再失败,才取得最后的胜利的。只有深切地了解这个胜利来之不易,才会珍惜和维护为鲜血和生命浇灌、培育的成果;也才会懂得通向未来的理想境界,是需要多少代人的前赴后继、努力奋斗,才有可能实现的。《一代风流》的时间跨度有半个多世纪,其中的主人公堪称风流人物中的佼佼者,这么一大批风云世纪风流人,在我国革命文学史书上,是别开生面、永具魅力的篇章。

前后连续四天的会,欧阳老都坚持参加,从不迟到早退,而且在开幕式上和会议结束时都谈了自己的看法和体会。到会的男女老少,都为他的这种认真精神所感动,同时也为他的健康而担心。我们想让他早点休息,他却一再挽留我们多坐一坐。他高兴地说,这次会有这么多的人参加,还有不少年轻人,包括研究生、大学生,真不简单也不容易呀!会上发表了很多很好的意见,对我的鼓舞很大,启发很大,更感到文艺中的典型问题的确相当重要。可没有想到,这却是永远的告别。

欧阳老与《文艺理论与批评》有相当亲密的情缘,这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他从刊物的创刊一开始,就全力支持和帮助它成长。大家已熟知的他晚年的杰作《广语丝》,更是与这份刊物有不解之缘。1989年第3期《文艺理论与批评》,发表了《广语丝》第一《破题儿》和第二《争鸣苦》两篇打头阵的文章。这两篇杂文是早在1989年初就已经写成的,可托人转送给北京的一家重要的大报后被拒绝发表;于是,欧阳老将它们寄给了程代熙,立即安排在即将发稿的当年第3期《文艺理论与批评》上刊载。此后,除1999年,《广语丝》每年都在这个刊物上发表数篇。

1991年9月,是《文艺理论与批评》创刊五周年。编辑部商讨请作者和读者给刊物提出意见,以便改进工作。经过讨论,拟出了一份征求意见稿,共提出十个问题供大家参考。欧阳老《广语丝》第71:《答<文艺理论与批评>问》,就是对编辑部提出的前四个问题的回答。例如,第一个问题原为:“本刊是在80年代中期创办的。现在已经进入90年代并将跨入21世纪。今后的10年是直接关系到我国的兴衰成败,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的关键时期。作为一个文艺理论和批评刊物,您认为在迎接新世纪到来之际应当具有什么历史使命?应当努力做好哪些工作?应当起到什么作用?”针对这个问题,欧阳老写道:“我是你们最热烈的读者和拥护者。从你们1986年创刊到现在,我是每期必读,不忍释手的。我以为你们的历史使命就是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全过程当中,坚持、发展、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促

进中国的文艺繁荣,从而推动四化建设的迅速完成。你们在中国社会主义的艰难之中诞生,经过了五年的艰苦奋斗,过去已经胜利地肩负起这种历史使命,今后也必将继续肩负着这种历史使命,并且取得更大的胜利。这就是我对你们刊物敬佩、喜爱、拥护的原因。如果说,过去这五年里,你们大部分时间开的是顶风船,而方向并没有半点偏离的话,那么,我预祝你们朝正前方全速前进,一路顺风!”接着,他又对第二、第三、第四个问题一一作了回答。看到欧阳老对刊物的鼓励后,我们都十分感动。在编辑部综合、梳理寄回的一大批信稿时,程代熙曾对我说:欧阳老的这篇回信,写得真是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我们一定不能辜负他的期望!即使是今天我重读这篇短文,仍然感到其中的看法极其深刻、极具远见卓识,仍然还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2000年第3期《文艺理论与批评》,发表了《广语丝》最后一篇:即第115《一悲一喜》,此时欧阳老已高龄92岁。这是他曾经作为院长,于2000年3月15日参加华南人民文学艺术学院成立50周年的纪念会上,发表的一篇言简意赅、意味深长的讲话。一悲指的是这个学院创办后,全体学员先去“参加土改,解决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些方面的问题”,可回到学院“由于遇到某种思想阻力或者遇到某种人事关系”,而中途停办,“咱们对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艺术的创造进行探索的企图,并没有实现。”一喜则指的是“咱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在改造客观世界的时候,也得到了初步的改造,就是说,‘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立场巩固地或不太巩固地建立起来了。大家在工厂、农村、部队、机关、学校甚至世界各地都能坚持‘两为的方向,长期努力工作,做出一定成绩,就是得力于这种可喜的收获。”没有料到的是,这是他为《广语丝》写的终篇(《广语丝》第三集正式出版时,编者又补人了两篇遗稿)。这期刊物出版于2000年5月24日,前后经历了10余年;这也正是我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和《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工作的十年,同年6月16日我即正式退休。

欧阳老的《广语丝》被有些同志称之为他的创作的第三个高峰,我觉得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每当他寄来其中的篇章,我们编辑部的人都要先睹为快。我在发稿前总要将这些短文连读数遍,为它们的深刻思想内涵和引人入胜的风格而赞叹不已,并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与鲁迅后期的杂文联系起来。它们每一篇都是那么犀利、切中要害,每一篇都是紧紧围绕当前实际,发自内心又发人深思,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真正起到了投枪和匕首的作用。我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精品和佳作!我们更多么需要像欧阳老这样的革命作家、艺术家!我不禁想起在广州开会时,已故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家杨柄,赠送给欧阳老的两句诗:“红豆生南国,南国耸青松!”

南国挺立的不朽青松,永远耸立在亿万人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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