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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女词人熊琏的悲剧心态和觉醒意识

2009-03-17

张 瑜

关键词:熊琏;芣菅之伤;蓼莪之痛;《澹仙诗文词赋钞跋》;自我超越;女性觉醒意识

摘要:熊琏是清代乾嘉时期的一位重要的女词人,苯苣之伤和蓼莪之痛造成了其复杂的悲剧心态。而其清醒的创作意识则体现了她对苦难人生和现实困境的超越,其词中所表现出的“翠袖青衫,千古同悲”之叹凸显了鲜明的女性觉醒意识,从而使其词在整个词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和地位。

中图分类号:I222.8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09)01—0011—04

清代乾嘉时期的女词人熊琏(1758~?),字商珍,号澹仙,亦号茹雪山人,江苏如皋人。其《蝶恋花·写怀》词自称:“薄幸一生真百折”。纵览其词,其间情怀之沉郁悲苦、情感之激荡悲楚,皆是因蕴含着其曲折多难的人生经历而进发出的泣血鹃啼。然而目前学界对于熊琏及其作品的关注和研究仍不够充分。本文试图通过知人论世和文本解读相结合的方式对熊琏其人其词进行深入的分析,以挖掘其在女性词史上的重要价值。

一、悲剧心态形成的现实原因

(一)芣莒之伤,蒿砧非匹

据黄洙《澹仙诗文词赋钞跋》云:“澹仙少失怙,事母至孝,弱龄受书,能文章,胜男子。既长,学益进,归于陈夫子。伤其芣苜,兼以业中落,舅姑既下世,乃常归依其母,晨夕侍养,如未出室。”“伤其芣莒”道出了熊琏婚姻生活的不幸关节。曹龙树亦曾为之感叹道:“男女之情,人孰无之,当日使贾大夫不武,其妻终憎之,况废疾也!”“废疾”一词用语隐晦,以其推测其夫陈遵的严重病症,可能不但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和劳作能力都没有,而且可能也无法进行正常的夫妻生活。熊琏自号澹仙、茹雪山人,意出《庄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其中除了对自己品性高洁的自许外,也许还暗示了她的处子身份。芣莒之伤不仅指他们夫妇没能生养子息这一表面情况。更包括这一事件下所掩盖的痛苦和尴尬。陈遵残废的身体状况不但使这个家庭缺乏基本的经济保障,而且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对于熊琏这样一个正常的女性而言更是在情爱方面的无情摧残,更遑论她对更高层次的精神交流的要求了。在法式善为熊琏的题诗里有“宁似伯鸾偕德耀,难同徐淑寄秦嘉”之语,可见他们夫妻之间琴瑟不谐,熊琏的才情在丈夫面前无法得到对等的回应。她甚至不如那些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幸福而后被中断的才嫒,她们在丈夫离去后孤独的生活里至少能够借助往昔的欢欣来温暖当下的寒冷。这场婚姻悲剧给熊琏以后的生活蒙上了永久的阴影,成为时时惊扰她的噩梦。

(二)蓼莪之痛,反哺无能

由于早年失怙,寡母的抚育和慈爱是熊琏在这个世上几乎唯一可以系恋的温情。婚后,夫家虽然离母家不远,但却常常让她感到“十里亦天涯”(《生查子·陇首瞻云》)的痛苦和隔绝。回想起母亲以前在“萱堂纺织抚丁零”(《鹧鸪天·机窗课织》)的身影,熊琏常常从梦中惊醒,但是自身的不幸却使她感到返哺无能。返还母家后,熊琏几乎是一无所有,加上之后慈母得疾下世,“萱花寂寞椿先折”(《踏莎行·趋庭泣血》),对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一方面,爱缘已断而深恩未报的痛苦与日俱增,甚至形成了一种无法弥补的负罪感;另一方面,慈母留下弱息茕茕的她在无情的人世里忍受折磨和摧残,更加剧了她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在《百字令书感》一词里,她近乎呼天抢地般地呼喊道:“几回哭杀西风,泪残冷月,落魄身无主。泉下长眠呼不醒,谁念儿家辛苦。”在《金缕曲·感怀》里,她也表达了类似的感情:“更何况终天恸绝,蓼莪罢咏。弱息茕茕未曾死,生受销魂光景。”据黄洙云:“母卒,澹仙和泪以血述母生平,为哀挽词十首,洙尝读之而不忍终篇也。”(《澹仙诗文词赋钞跋》)慈母下世的事实抽剥了熊琏心中最后一片温暖,使她再次陷入绝望的困境。

所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古代妇女必须遵守的“三从”。它虽然把女性始终置于从属的地位,但是却真实地反映出男权社会的必然现实。而熊琏幼年失怙,婚后夫残、夫家败落,以及晚年无子不得不随母弟而居的处境却使她在人伦和经济上一无所依。特殊的命运使得她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的身份处于全面的落空状态。她无法享受家庭、婚姻、人伦中的正常生活,她一生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便永远沉沦在失去的痛苦之中。繁华还没有开演就已经注定要落幕,所以熊琏的作品中经常传递出一种近乎“他日未开今日谢”(李商隐《樱桃花下》)的悲感特质,正如她在《送春》诗里写的那样:“一花一草何曾见,却道来朝是送春。”这种独特的悲感使熊琏的词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动荡不平之气。

二、对苦难人生和生存困境的超越

(一)勘破邯郸,南柯一梦

论者多以为熊琏性情“旷达”。其实,旷达并非一个人的天性,而是基于对世间痛苦彻悟之后所采取的超脱的人生态度。一方面,它是对痛苦的深度体验和与苦难的对抗;另一方面,是探寻着如何从这种痛苦之中超脱出来。虽然自身境遇悲惨,但是,熊琏并不羡慕那些所谓的富贵繁华。在她看来,区区人生不过百年,浮生皆幻,到处南柯,无论是琼楼玉宇抑或虚名浮利,包括生命本身,都不过是瞬间邯郸,一枕黄粱罢了。即使拥有过,到最后也归于无。在为一位名叫丽娘的女子写的感悼词中,她发现:“妒宠争妍原是错,今日有谁恩爱。宝镜尘埋,高楼换主,往事成千载”(《百字令·感悼》),一旦玉殒香消,生前欢爱纠缠竟显得如此荒谬可笑。在《金缕曲。挽邻姬》里,她感叹道:“年少风光空自爱,一霎虚幻泡影”——由于自身的情爱缺失,她反而能抽身事外,冷眼旁观,把世间的儿女情长看得淡了。在《金缕曲·咏西施梦花》里,她由西施的经历“想吴官何异南柯,欢场俄顷”;从一座废弃的园林里,她看到了“当年巧费安排”而今荒无人烟的兴衰变迁(《满庭芳。题沈氏废园》)。在《满庭芳·题黄楚桥先生古春园图》的上半阕里,她写道:“老屋书藏,名花手植,当时雨榭镫窗。一番凋谢,桃李不成行。记得琼箫象板,何曾让,水绘风光。重回首,歌残舞歇,往事付黄粱。”她把黄楚桥画中的古春园与如皋当年风光一时的冒辟疆的水绘园相比,如今园林何在,当年的风流人物又何在,看来不过是一枕黄粱梦而已。现实的一切东西总是难以持久的。熊琏的眼光穿越了历史,看到了古往今来、兴衰更替。她彻底堪破虚幻梦境,以“无”的态度来反观人世,故而其诗词便能多了悟语。

(二)孤城绝域,寂寞叩音

熊琏所处的乾嘉时代已经是古代女性文学创作较为繁盛的时期了,社会舆论的鼓励使得许多才媛以诗词扬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其生活境遇,实现其人生价值。然而没有父兄和夫家的提携帮助,熊琏的创作道路显得倍加艰难。另外,如皋地小偏僻、远处海隅,熊琏空有其才,不为人知,相对于当时女性作家结社交游酬唱成风的热闹情形而言,她的创作处于绝对的冷寂和孤独状态。正

像她在《忆秦娥·闲情》中写到的:“天高有梦难寻觅,瑶琴一曲无人识”。《金缕曲·述怀》云:“百首新诗谁击节,付与自吟自叹”,真实地反映出她无法挣脱的逼仄的人生困境。

虽然熊琏也常感叹才与命妨,也常陷入绝望,但她还是不甘心才华就此湮灭。和清代许多以才情自晦的才媛不同的是,熊琏并没有像她们那样将自己的诗词随写随烧或是在临终前付之一炬,消除所谓的“绮语障”,而是渴望它们保存下来,流传后世,并仍旧期待知音的赏识。一方面,她把嫦娥看作世外知音,将自己的失意人生向其倾诉,如《百字令·月夕》、《满庭芳·雨后月》等词是也。二是将希望寄托于千秋万岁后的异代知己:既然生前在世上无法寻觅到高山流水的知音,至少在死后能有“千秋青眼”的关照。在《满庭芳·题黄楚桥先生古春园图》里,那句“幸千秋不朽,只有文章”,既是对黄先生的勉励,又何尝不是她的自励。在《望江南·题有是园》里,她说得更加明白坚定:“蝴蝶梦,何处白云乡。金谷辋川都幻境,胸中丘壑是文章。把卷足徜徉”。在这阕小词里,她自足、自信,充满了对自我的期许和认定。熊琏在孤城绝域的现实和心理状况下寻知音于千载、叩寂寞以求音,靠创作来驱寒慰暖。写作于她是一种与生命相始终的过程与方式,不离不弃、无怨无悔,而她的才华与文字,亦正是她生命不朽的明证。

三、熊琏词的女性觉醒意识及其价值

(一)翠袖青衫,千古同悲

伤春在女性词中往往是常态,而悲秋则是异数。女性词史上的悲秋之情最早且最明显地表现在宋代李清照的词作中。如果只是徒然感慨时序惊心、年华易逝,那么悲秋词与伤春词就并无二致了。李清照以一位女性而兼怀秋士之悲,使得其词表现出某种男性化的倾向和文人士大夫式的情怀,成为后世女性词中写作此类作品的不祧之祖。熊琏词中亦多秋思,且常常提到宋玉。然而时移世异,与李清照不同的是,她的词中一方面存在着个人生命意义上的悲秋之感,另一方面,她以一名女性的身份关注男性文人的“宋玉之悲”,在更深层的意义上传达了一种翠袖青衫千古同悲之恨。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文人怀才不遇之悲愤,曾经有多少文字写它、表现它,熊琏以女性手笔竟能为之大挥清泪,这才真正印合着青衫红妆、千古同悲之说了。”

其中,熊琏第一类词作主要表现为对秋天、秋景、秋声和秋意的描绘和抒写,如《鹊桥仙·早秋》、《点绛唇·秋望》、《长相思·秋词》、《南乡子·桐屋秋声》、《西江月·秋窗扶病》、《浣溪沙·秋况》、《浪淘沙·秋感》等,甚至还包括抽象无形的秋梦和秋魂,如《鹧鸪天-秋梦》、《踏莎行·秋魂》等。这些数量颇为可观的词作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现象,而是来自于熊琏心中荒寒萧瑟的秋意,它们有时甚至达到了那种让人不堪忍受的荒原境界。在这些词中,她通过对凄冷萧飒的意境的描绘,塑造了自己茕茕独立、愁魔逼迫的悲感形象。她所谓的“身世悟浮游,岁岁惊秋”(《浪淘沙·秋感》),并非简单的感伤流年,而是因为自己的生命饱受苦难、自身价值无法实现。

熊琏词中尤其具有代表意义的是那些表达失职贫士胸中的坎廪不平之气和寥落无友之悲的感同身受的词作。熊琏虽负才华,但是却一生历经坎坷,贫困潦倒。作为一个女性,命运的不幸并没有让她怀疑和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女性角色,她也没有像一些女性作家那样,试图通过性别身份的转换来改变自身的命运。而这样的性别困惑和错位意识在其他女作家身上曾屡屡出现,如清代前期顾贞立(1628~1699)在《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中写道:“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之后吴藻(1799~1862)作《乔影》,自绘“饮酒读《骚》”图;吴尚熹(1808~?)悲慨道:“问襟期,原不让男儿,天生错”(《满江红·秋夜有感》);沈善宝(1808~1862)亦有“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满江红·渡扬子江》)之叹。她们都对自己的女性角色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事功意识,渴望追求和男性同等的社会权利。但是熊琏却看到,即使是男性,也存在着大量和她一样怀才不遇、沦落潦倒的人,在一个不合理的社会里,一个人即使再有才华,也无法真正使自己的生命充分地展开。在她所交往的男性文人中,除了诗作得到袁枚赏识的邑侯曹星湖以及不慕荣利、自甘淡泊、息影于霁峰园享受山水清音的徐观政(熊琏称其为徐湘浦世叔),更多的则是那些沉沦于社会底层的文人们。其中包括有句惊人而无钱使鬼的江片石,有抗志青云但才运冷落的黄楚桥,有文章绝世但穷途潦倒的吴退菴,有搜罗苦吟但悲老难禁的黄艮男,有才高命蹇的失路英雄吴梅原,等等。在《凤栖梧·题于秋绪先生听秋楼图》两阙之一中,她为于秋绪先生独立沧桑而世无知音的悲哀发之一叹:“不是知音,谁听凄凉调。天许骚人听不了,一遍宋玉销魂稿”。在《百字令·跋黄艮男先生金卤志余》里,她也把黄先生比作宋玉:“宋玉悲哉秋欲老,独有招魂词赋”。这些男性文人是熊琏的师父或诗友,她在为他们的诗、画所作的题词里,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倾注了自己同声一气的悲愤,并为他们天涯沦落而世无知音的悲惨境遇感叹。她自己贫穷落魄的命运使得她能深入地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一样穷愁潦倒,一样怀才不遇,一样没有知音见赏,一样抱恨难平。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的荒唐悲剧在他们的世界里上演,天道茫茫,呼喊不应。和男性诗人的交往使熊琏拓宽了自己的眼界和创作思路,而她与男性失意文人的共鸣,更让她超越了女性对红颜薄命意识的自我舔舐。

(二)捣麝成尘,香不磨灭

熊琏历经苦难,但并没有通过逃避人世、皈依净业来否定一切,将一切付诸空幻,而是通过此在的体验来深化自己对人生的认识。虽然她也时或参禅悟道,并写下过一些游仙题材的作品(如《瑞鹤仙·游仙词》),或描写隐居生活的逸乐(如《浣溪沙·幽居》),隐约反映出她对当下生活和人世的游离,但这只能视为她对此岸的一种别样关照,即通过对仙境的想望来参照她在现世的不自由感,仙境并非她生命的最终落脚点。命运的残酷最终并没有摧折熊琏,使她堕入虚无和绝望的深渊;相反,在对苦难的深度体验中,她反思人生并重新确立了生命的价值。

据清沈善宝《名嫒诗话》载:“(熊琏)贫不能给,半生依母弟居,晚为塾师”。晚年做塾师教学,虽是由于生活贫困不得已而为之,却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她在经济和人格上追求独立的精神。钱泳《履园丛话》云其“苦节一生,老而好学”。正是在与苦难相砥砺的人生里,熊琏升华了自己的生命。澹仙词中那些咏物词所咏的对象,几乎无一不是她自我生命的隐喻。《金缕曲·牡丹》、《沁园春·题蒲塘女史邹怀洁画菊》、《花心动·木香花》皆是以花自喻晚节。在《满江红·秋蝶》里,她笔下那只劫后犹存且热情依旧、半生“金粉自难消,经磨灭”,在秋风中漂泊的秋蝶,正是她自己的写照。同样是咏蝶,在另一位女词人殷秉玑的笔下,那只叹息着“剩粉零香须自惜,消瘦何堪再舞”的蝴蝶,就显得情怀衰晚黯淡,甚至有些自怯自怜、卑微软弱,远不如熊词笔下那只秋蝶,虽历经磨难,依旧拥有昂然高亢的生命姿态。

生活的苦难促成了熊琏对人生意义的可贵探索,使她超越了自身的生命。熊琏在一片荒芜的人生废墟上对于自身生命价值的思考和重新建立,体现出那个时代女性难能可贵的觉醒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