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秋天(外一篇)
2009-03-16杜爱民
戊子年的秋天在没有察觉中就来到了身边。我无法说清眼前的这个秋天与从前有什么不同。西安四季分明,不像昆明一年里只有春天。中国的节气和农时是按照西安周围的天时规律变化而确定的,但真正感到秋意的阴凉,并不在立秋那天,而是要等到国庆节过后。
我对节气感知的能力已经变得很弱了。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又没有必要赶农时,自然这方面的敏感就会丢失,但每年的秋天还是要过的。
秋天究竟从何而来是无法看见的,单凭日历更是如此,因为阳历八月的天气,在西安仍然火热。这之后才会有一场接一场的雨,空气里的燥热便渐渐褪去。我小时候对秋天的确认是看西安南城外树林里的老柿树,枝头的柿果红透了,我感知中的秋天就到了。
昨天晚上的雨断续下了一夜,午后放晴了一阵子,黄昏前又接着嘀嗒,到午夜临睡时已能感觉出凉意。
老一辈人对季节的变化更为敏感,而我现在往往是身在其中,却手足无措。我记得母亲在秋天的太阳下晒过的被褥,在夜晚里还保留着十足的温暖,阳光的味道在其间清晰可闻,像是从灵魂里漫散出来的,让人无法言喻,伴着微暗焦灼的清香,是秋天作为秋天所特有的那种气息。我一直把对于秋天的记忆与我心中所想的健康本身联想在了一起。那种源自光的温热,被用另一种方式传递和保存,然后经过人的体液传遍全身,像是在有意告诉生活中的人们,该如何懂得珍惜。
从前在一年之中,人们清楚应该为时节的到来做好准备,而现在这已是久违的想法和记忆了。人们无形中丢失了这种能力,与天地自然越来越疏离,年复一年的奔忙,却绝少是为了赶赴季节变化的邀约,更多是因为欲望,被本不属于人固有的东西所不断驱离。时节的最终来临会使人们为之所进行的劳作回归平静。内敛平淡安静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尊严。而欲望往往激发的是心绪永无休止的不宁。两者的区别显见,到了秋天结果也更为不同。
树叶渐黄,风声更利,楼下扫街的老人这时候常会念叨,扫完落叶又该扫炮皮了。在秋天里,我从未感觉过时间像车轮,在我看来它更像环环相接的圆廓,不断向着世界的深处延伸,一直朝向我身体的内里。而我未有察觉,就已全然身不由己。
还是在多年前的秋天里,我独自去户县公干,归途中顺道去了净业寺。已是深秋时节,庙院中显得有些空落,只有经霜后的枫叶如雨而下,地上落满了橡果。方丈在禅房外的角亭中打坐,待完茶之后我们就空对着寺里的秋天,没有谁愿意开口说话,直到黄昏降临。
在下山的路上,方丈对我说起熬雕的事情:接连大约七天,必须面对凶猛的雕静坐,考验各自的韧性和耐力;这之后雕才顺服进食,成为人的朋友。说话的当头,我们已经出了山门,头顶上空有两只老雕,一只小雕围绕着我们盘旋。
我一直记着方丈师傅的这番话,时常在脑子想他说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悟性,终觉得还无法理解他的全部用意。
自然中的有一些东西只属于季节,就像人在年轻时候的那些想法。一个人的内心远比外表所看见的还要真实许多,而我自己也正处在人生秋天的年纪,想法已经不多,也不再惧怕内心一天一天变得更空寂。人生有时就像季节一样,所不同的是:时间是从身体里经过的。该来的来,该去的都去了。
我在秋天里想象过另一个秋天。在另一个秋天里仍然有所期待。这之后,我好像是看见了我的命运之船,正处在茫茫的大海之中。秋天并不是码头,对于它的想象,根本与它本身无关。那是我自身的一厢情愿和多情。秋天在我眼前一晃就过去了。
我自己总像是站在时间的路口,与秋天相遇,然后再在道路上同它汇合,一同去追赶仍然无法预知的未来。一年重温着另一年的记忆。秋天紧邻着四季的末端,一旦走到季节的尽头,便会发现自己原本的期待,其实根本就一无所有。而我还必须等待,就像在岁月之中的守候,告诉自己秋天过后还有另一个秋天。
这其中我知道了:或许快乐本身有它特殊的含义,不只是笑脸和幻觉中的慰藉,还包括走向它的过程中的艰辛与焦虑。与人生擦肩而过的经历,并不像所想的那样会转瞬即逝。它们都存在着,并且在不经意间又会重现灵光。尽管我们有可能对最初和最后的事物仍然一无所知,但我们在季节中获得了诚实如一的坚守。
秋天之中孕育着另一个秋天,也包含着我的好奇、期待与希望。
但我现在已经不相信承诺和应许,更不需要天赐的良机和自身之外的给予。我知道人最终面对的仍将是自己。住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时间的冷暖更踏实。
我的内心远比这个秋天呈现的悲凉还要空寂。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树叶的凋落,何止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更深的耻辱不在耻辱本身,而在于明知其有却无力防范阻止。被日复一日的节律所造成的机械呆板的惯性支配,感到有些东西愈加变得不可更改。
我所惧怕的并不是无力自拔的感觉和眼下世事对视觉造成的眩惑;我惧怕的是这秋日的高朗,和这其中变得更加透明又道貌岸然的东西。它们遮蔽了阴影和黑暗,与黑暗同质同构。
在透明的黑暗里,一切都可以被看见,又成了新的视野的盲点。萎缩其中,我的身体软弱,骨骼松脆,像石膏,只要轻微的抚弄,就会断碎成块垒。
我看见了面具后边的面具,还戴着面具,不是别的,正是我自己。
解释自己的人生境遇与这个秋天之间的关联,寻找词语同它们的相似性,只是文字游戏。用来解释被解释的东西,早已被解释殆尽。秋天在这中间像是一把铁椅,等待人来不断地落座加冕。从哪一点上它异出了自身的同一性,不再执意地等待确认从前、现在和未来对于自身的解码。
在秋天和人生呈现的东西中,尚有表达无法加以编码的东西。只是在我或许已经看见,却仍然无法能够说出。我所以还要写,也只是为了抵抗自身的毁灭。
火车火车
游牧民族是那些不欲迁移者。而他们所以游牧,正因为他们拒绝离开。
——汤因比
西北民族大学位于兰州皋兰山下,沿山而建,离市区不远,1983年至1986年间,我曾在那里工作。在学校的好处是时间充裕,除了讲课,没有多余的负担,每到夏天的黄昏,全国其他地方来的青年教师就会结伴去登学校背后的皋兰山。
到兰州工作,是我人生第一次离开家人独立生活,那一年我刚二十二岁,时常会有想家的念头,坐在皋兰山顶,看见火车冒着白烟,从东边的西兰线开过来,我便会陷入思乡的情绪中。
兰州火车站是西北高原上铁路网线的中枢。从此向西通向乌鲁木齐,往西南可去青海,朝北是到银川,正东通往西安宝鸡方向。主干线应该是东西走向的西兰线。包兰线与新兰线在兰州与西兰线形成连接交会。
从西安坐火车去兰州有两趟车:144次是西安开往乌鲁木齐的普快,经过兰州,时间需要十八个小时;南京到兰州的168次是直快,大约十六小时。沿途经过的大站依次是:咸阳、宝鸡、天水、武山、陇西、定西,最后一站是夏关营。到了夏关营就离兰州不远了。后来知道夏关营属兰州地面,所以在此设站,是为了在当地驻扎的部队上下需要。
到兰州之后,我才知道一个人在外独立谋生是多么的孤独难受。除了与同事在爬山时看见火车外,我有时候也会跑到火车站,站在铁栅栏外看一看火车,等着西边方向来一列火车在站台上停稳,又朝东边开出之后,我才愿意离开。
这样反复多次去看火车,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只是在我心头,会舒坦一些,对家的思念能够变得和缓。
我有几次按捺不住回家的念头,买了车票,在车厢里摇晃一夜,到第二天中午赶回家,晚上再坐144次车回兰州。在家里能待的时间不过五小时。母亲见我回来又惊喜又快慰,之后就怨我做事性急,欠考虑,不断催我早回兰州,以免破坏了学校的规矩。
坐火车与看火车的感受是不相同的。在车厢里我无法确切地辨认车的速度和方向,只是一味地随着车身左右摇晃。遇上春节前后,人更是拥挤,空气窒息,我希望火车快跑,能早早赶回家。
从高处看火车在西北黄土高原上行使,会觉得它的速度比想象的要缓慢,穿越隧道,绕过沟梁,明显地是在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方向。火车在兰州东站经过后,还要进行一次次的并轨,来决定最终停靠在兰州大站的几站台哪股道。并轨过程中的车速更加缓慢。
兰州城处在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火车从兰州经过必须穿越整个城市,无论是从哪个方向进入兰州,都要沿着城市的南部边沿,进夏关营出西固,或者进西固出夏关营。中国没有哪一个城市与火车的联系会如此紧密,让火车参与了城市的流动,成为城市景观中抹不去的印痕。
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于我个人来说属于火车的年代。火车向西而行,把我从家乡带入一个陌生的城市,只有它还连带着我的以前。火车就像是一个大人一样,将我放在了兰州,然后每天又从我的门前来来回回经过。它经过的时候,我会跑出来看,同它打招呼,让它知道我的心事。
我在兰州生活了足足有三年,熟悉的地方不多,除了双城门和中央广场附近的书店,最远的去处是经过东方红广场,到甘肃省电视台的后院。到的最多的地方是铁路新村。我想知道同火车有关的一切消息。
有一次,在皋兰山上,天气格外的晴朗,从家乡方向的天边浮起一团白色的云朵,在慢慢向我靠近,它在高原的天空上显得那么的从容舒缓,等到我能够看得清楚时,知道是一列向我开来的火车。在兰州,有好多回,我所见到的火车,都像是从云的泉水之中浮现出来的。或者它们来自于我的灵魂。
从皋兰山上向东望去,笔直的钢轨伸向了无尽的远方。我想到过最终偃卧在钢轨之上的海子,他写过的亚洲的天空。我觉得海子的诗歌和生命,也像钢轨一样那么笔直。此刻,它们都在诗歌和常识之外,在钢轨能够穿越的尽头之外。
在兰州我如饥似渴想要得到与火车有关的消息,让火车的声音交替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一有闲暇便坐下来看它从我的身旁经过,想着远方的家,还有母亲、姐姐的挂念。我的信件大约也是火车带来的。收到家里的来信,我的心会平静好一阵子。
我没有写过与火车有关的文字。在兰州时写过一首诗——《看火车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火车与火车无关,而是指当时的生活,有节律而又单调,尽管处在移动当中,却并不匆忙,是生活本身的自然呈现。
在学校的宿舍,到了夜晚,能听见火车过往的声音。通常午夜有一趟西去的列车,汽笛的轰鸣声,在静夜里震感强烈,我一般要等到这列火车过去才打算睡觉。有时候它会晚一些,但仍然声音剧烈。据我的估计: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黎明五点之间,会有三十七趟火车经过,多集中在上半夜,下半夜最多时有过十二趟,一般情况下只有七趟。
我起初对于火车经过的回数计算不清,更不知道该如何辨识它们来去的方向,后来我就在房间里独自倾听,记下它们来去的时间和对它们去向的判断。这样经过一段时间,我已不需在纸上记写了,只要躺在床上,便能知晓。一年之后,我不用挂记火车的事了,它们不再是从我的身旁经过,而是经过了我的身体去往了别处,即使在梦里,我也对火车经过的事情了如指掌。
这中间也有特殊的情形:午夜过后,黄土高原变得出奇地安静,没有谁愿意来打扰它,也不愿走进星空下的睡眠。火车早早地绕开了那片沉睡中的地方。但我的身体依然被火车剧烈的轰响所充盈。接着是第二趟车的经过。第三趟。又一趟和另一趟。等我弄清了其中的原由,已从梦中被惊醒。
火车有时候还把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处纯粹的空白,我只是一次又一次等待着它的穿越。
杜爱民,诗人,现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马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