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不悲伤
2009-03-16沙戈
沙 戈
楼下院里有人过世了。是老人。
我躺在床上,听见喧闹吵嚷的声音,已经深夜12点了,传来划拳喝酒的吆喝。我断定,是有人过世了。
冬季,是生命走向死亡的旺季,尤其是老人,他们在刚刚立冬时就开始消逝,像那些年迈弯曲的枯树,熬不过寒冬。随着寒流一股一股袭来,扫荡生命的速率也开始加剧。
我在这所院子住了十几年了,十几年前见到的老人,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大都是在冬季离开这个世界的。两个亡者同时离开,两家人同时操办丧事,也是见过的。
院子里的声音更大了,声响的内容也更加繁杂。有安排搭灵棚设灵台的指挥声,有砌炉子和泥的搅拌声,有来回跑动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听上去热热闹闹。以前,我会趴在卧室窗子上,看看是否真的有人去世了。我看到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大棚,方方正正地支在院子里,几只大号灯泡通明地点起来了,院子被全部照亮,大篷里空空荡荡的,还没有一个花圈,那是第二天才会有的。我看了一会,觉得冷,就躺下了。
现在,我不用起来,我用听力就可以判断,的确有人离开了。
我靠在床头,继续读那本随笔集,它还没有读完。我是第二遍读这本随笔集,大概两年前读过一次。我挑着一篇一篇地看,对哪一篇的标题感兴趣,就看哪一篇。被我挑中的篇目,几乎没有一篇读后让我失望,还有一种久违了的好感!用这样的方法读书,尤其是读随笔,真是享受!
合上书本,院子里传来响声,我知道,空心铁架已经立起来了。那些拳头大的“纽扣”,像冬夜里许多皴裂的黑手,将几丈长的空心铁管在纵横交错处紧紧捏住。刚才,咣啷咣啷往地上抛掷金属铁管时,我正在读一篇文字的结尾,我没有被响声打断,我顺利地读完了,完完整整把别人的文字吸进我的骨髓。
没有被另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所打断,这是我从前没有的定力。人的内心生长了屏障,就生长了隔绝和通融。我也有些惊讶。
放下书,对于死亡,我竟如此平淡,我心里没有发出前几年的一声慨叹:噢!有人没了!然后一整夜都不能入眠,稍一迷糊就做一些惊恐的梦。现在,我一点也不张皇,也不感叹,还是继续懒散在自己的困倦中。
对于死亡的淡漠,是我对这个世界有了不同的认识,还是已经麻木了?
我该睡了。我的生物钟依然使我白天清醒夜晚困倦。我只能做个凡人。可是,楼下那些声音打断了我的钟表,指针慌乱起来,滴滴答答踩不上节拍。
有人大声喊:“砌炉子的,手底下快些!想把老子冻死?”
“老哥,泥巴还湿着,一下点不着啊!”
凌晨一点三十分。室外的温度已经下降到零下五度。我每天关注的是最低温度,对高温不太在意。低温是发出命令的手:该不该出门,去多远的地方,穿什么大衣,围不围围巾,感冒或者发烧,发烧要去输液,烧得糊里糊涂,物理降温,哼哼唧唧……
低温,还能拿走一个人的性命!就在今夜,在这个零下五度的西北,一幢普通的七层住宅楼里,一个老人,扭不过低温压下来的手腕,在它面前缴械投降了。不久后,气温还会继续下降,零下十度,零下十五度,将会有更多的寒冷的手压下来,更多的人默默投降。
两点,划拳的声音炸响了黑夜。刚砌的炉子已经烘干了,火苗也蓝蓝的燃了上来,他们围着炉火开始喝酒。
这些连夜赶来帮忙的人,有的是逝者的远房亲戚,有的是逝者子女的哥们弟兄。有句俗语:为哈朋友做啥呢?红白喜事帮忙呢。意思是说,一个人那么多年为人交朋友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在红白喜事上帮忙撑面子呢!
为人交友的目的简单又明确,活着的意义也就简单明确了,红喜与白喜,生和死,两件大事,人们为此忙碌一生。
他们把酒烫热了,围了一圈。一个人开始打关。他挨个和所有的人划拳,输者多喝,赢者少喝。遇到有人耍赖或推托,就吵嚷起来,要争出个子丑寅卯:“喝到!”“不喝!”“不喝我灌了!”“来!你试一哈!”
满院子的喊声乱糟糟的像打架一样,其实不是,其实他们不会真打起来,他们是为了营造气氛,营造一种人气很旺、子孙后代很繁茂的气氛。周围等着应关的人呵呵笑着,看着那两个人拉拉拽拽,推杯换盏,兴趣盎然。
此时,逝者独自躺在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不知道他家院子已经来了很多人,热热闹闹摆开阵势,因为他,要大办一场体面的“白喜”。
这些“聚集人气”的人不必蹑手蹑脚,悄没声息,他们可以放宽心了折腾!绝不会有人因为邻里的丧事搅扰了他的睡眠而报警,或出来干涉。
整个楼群异常安静,每家窗口早就熄了灯,像是都进入了睡眠。但是我知道,没有人睡得着,这样的响动根本不可能入睡,他们和我一样,关了灯,躺着,望着黑夜,发呆。
这时,楼上的一个窗户里传出几声嚎啕,是女人的声音,应该是逝者的近亲。他们是悲伤的。一位哲学家说:“死亡并非死者的不幸,不幸的是生者。”生者坐在家里,眼睛红肿,呆呆地望着白墙,听着院子里的笑骂猜拳,心里抽搐了一下,像一根针挑手指尖的刺一样。他们的耳朵使劲阻挡着那些声音,但万籁俱静的夜里,这声音像一把把利剑,刺破了每个人的耳鼓。可是,这些真正悲伤的亲人,还是不会克制不住地冲出去制止:“别闹了!我家死人了!”他们极力抑制着自己,这是规矩,是风俗,风俗就是古上传下来的定律,定律就不能轻易改变,况且,那些人都是热心来帮忙的,在冷风嗖嗖的夜里冻一个通宵,他们应该感激才对。亲人悲愤的眼光只闪动了一下,就立即幻化成感激的眼神。我敢断定,这是人类自行转化思维速度最迅捷的一种!
第二天,开始有花圈了。那些冰凉的花瓣,被细细的铁丝拧在竹竿上。铁丝躲藏在花瓣后面,一圈一圈的,是人的手留下来的骨刺,刺痛逝者的灵魂。逝去的人已经忘却疼痛,这个上午,那些骨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来,围在院子里。逝者躺在太平间,面部仍留有疼痛扭曲的表情,但他也是沉默的。他在等待。
帆布大棚里已经摆上了逝者的相片,一张放大了的壮年正面照,微微带笑,英武强悍。这就是逝者的样子,是逝者二十年前的样子,不是他现在的模样,他现在早就不是相片上的样子了,已经脱了人形,没几斤肉了。
人们给一张壮年的相片烧香,燃纸钱,然后走到相片旁边记账先生处搭礼金。人们依次冲着相片鞠躬、作揖、磕头,守灵亲人此刻要放声嚎啕。声音突然传出来,震天动地,压倒了马路上疾驶的车辆声和附近工地搅拌水泥的机器轰鸣声。亲人们哭着,嘴里还不断地埋怨、指责、数落着,好像这个人死了都是他的错,是他撇下亲人享清福去了。
吊唁的人行完礼,一转身,哭声就戛然而止,像开关一样。
一整天,我听见无数次机械的哭喊。下午,哭喊声已经很干燥很无力,软绵绵的低哀着。葬礼司仪命这班人退下去休息,换上一班新的。新人一上来,哭喊声立马脆亮起来!
我下楼去超市,走到楼口,花圈已经立着摞成了两层,开始往院门外伸展了。最边沿的一个花圈有些特别,没有两串写着“×××大人千古”的挽联,光秃秃的,只在花圈中心贴着一张小纸条,我走近细看,三个字:售花圈。下方有一溜黑黑的电话号码。
这个花圈混在真正的花圈里,却不是真正的花圈,它很“行为艺术”,也很“非人类”。我佩服售花圈者的聪慧和谋略。世间任何一个微小的缝隙都能闪出亮光。这就是世界。就是人类。就是有人死了,有人要生。
第三天,天还没亮,动静忽然大了起来。出殡的时刻到了!
葬礼司仪高声吆喝着,猛劲拍打着寿材(逝者已经被连夜拉回家,入了殓)嘭!嘭嘭!意思是说:行了,走吧,上路了!他大喝一声:“起——”寿材抬起来了。接着就听到摔瓦罐的声音。头顶瓦罐的大孝子将它摔得粉碎,要告诉死者,听到了吧,我们送你出发了。
这时候,后面跟随的子女开始齐声大哭。这回亲人真的要走了,真的要永远离开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他们嚎叫着。这最后一次嚎啕的机会,值得珍惜。谁若是还把悲伤埋在心底,不发出响动,那他最为不孝。有个女人扑上去,拉住棺材不让走,哭着哭着昏厥过去,软塌塌地倒下了,她两边正嚎啕着的人突然住了声,把她架起来,然后又一起嚎。
高高扬起的幡为死者扬起了招魂的旗帜。打幡的地方响起了鞭炮,激烈地炸裂着,逝者吓了一跳:又不是过年,怎么放炮了?我都死了,还满世界嚷嚷,怕别人不知道?
可是,逝者已经起不来了,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是此刻这个世界唯一一个最顺从的人。
这个最顺从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人们的悲伤和嬉闹,更抓不住自己的内心,他已经灵魂出窍,开始往远处飘飞。谁又能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呢,谁要是能说出一个灵魂的心里话,他一定是个大师。
我认识一个葬礼司仪,他每年应邀主持好几十场葬礼。他的懂民风、好讲究、阴阳两界皆通、口才好、嗓音亮远近闻名。他曾说,我就清楚那些闭了眼的人想的啥,我能把死人心里的话说出来。每次,他在起灵的时刻都要替逝者发布一番事宜,所有的人在他脚下匍匐着,三拜九叩。
后来,他说:干了这个也会上瘾,时间久没有人请还真着急,六神无主的,怎么还不死人?怎么还不死人?
夏天了,他很无聊,就去主持婚礼。这是葬礼的淡季。他的主持风格诙谐幽默,他的热情感染了所有人,博得满堂彩(我参加过他主持的婚礼),一对新人一边喝交杯酒一边悄悄念叨:这人谁介绍来的,真棒哎!
这个人穿梭在红白喜事中间,如鱼得水,满面红光,眼睛缝里都露着笑意。一天,好好的在路上走,一辆卡车冲上人行道,像瞄准了他似的。一滴血都没出,人完完整整的,没拉到医院就咽了气。那个司机开着卡车在人间消失了。
有人说,他冲喜了,老天爷收他去了。
我不知道老天爷在哪里,有没有眼睛,我只知道,它把这样的人收走了,世间就少了一个能互通阴阳的大师。
他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被他送去的每一个亡人,他很厌烦他们,他一辈子都不想和这些人打照面,可他满眼看到的都是那些冰冷的面孔。
沙戈,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诗集《梦中人》、《沙戈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