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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击

2009-03-16

天涯 2009年1期
关键词:琳娜海龟卡特

(法)帕斯卡尔·罗兹著徐爽译

海无纹。夜无月。银河,繁星。无一丝风。如果不起风,他们明晚才到阿雅克修(1)。他们熄了发动机吃晚饭。他们在防风灯下投骰子。然后她接了第一班。没什么可做的,除了要注意来往的渡轮和游艇。纪尧姆打过鼾,又不作声了。舵柄横躺着。万籁无声,深深的寂静。时不时一条鱼儿来搅乱水面的平静。在去睡觉之前,卡特琳娜说:上帝在那儿。

天穹围着船转:火星刚跃出天边,仙后星已高高在上。

她吸了一口气,心跳加速,思绪却凝住了。他们睡着。信任她。

三点三十分。

东经六度三十二分,北纬四十二度四十二分,远离利凡得岛屿(2)的洋面。

她起身。

她装上舷门的扶梯,尽量不发出响声。

她脱下衣服,叠好,又褪下手表,放进一只鞋子里,然后滑入水中。

一丝不挂。她从来没有裸体游过泳,一种不自在的感受,出乎所料。她犹豫着是不是上船穿泳衣。但还是留在了水里,怕吵醒他们或者失去勇气。

海水暖洋洋的。

这种情况下要迅速死去并非最理想的。

她游着。渐渐远去。她加快游速,以防纪尧姆提前醒过来。她的想法是游到精疲力尽。冻死,或者因肌肉强直痉挛而死。她四十五岁的生命还能持续几个小时。

当她认为游得足够远的时候,就掉转头。平安无事。他们睡着。

她游着。前进着。她本可以决定马上溺死。但这需要一种勇气或力量,她没有。主动地溺死,必须体魄壮实,否则就得往自己身上挂重物。太麻烦了。要让死神来找她,就好像死神有臂膀,是一个人,是孩提时抱她的姑姑一样。她先在水下蒙头蛙泳,然后,为了换气,她游起侧泳来,先游右侧,再游左侧。现在,她交替着游,心里数着:二十次蛙泳,二十次右侧侧泳,二十次左侧侧泳。

她游得出色,是受过训练的。将很漫长。

她呛了一次水,是第一次,不是故意的。窒息,咽水,像狗一样地挣扎,再重新游。她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没有接受海水。然而据说只要呛一点点就够了,而且很快。

她游着。

没有人找得到她的身体。土地里充塞着尸体,大海会得到她的。

她游着。

童年,高中,戏剧课,疯狂的希望,挫折,稀少而珍贵的幸福时光,宛如洗碗池中的水通过洞口流得精光。她的记忆和这液体平原一样平板而空洞。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去。

七、八、九,她数着。她是一台无懈可击的机器,需要被止轮制动。她禁止自己停下来,禁止自己仰卧在水面上。

游,就是前进。

她不是无方向地游。她游向火星,现在火星已经远在地平线之上。由此看来她离船至少有一个钟头了,但这是无边无际的一个钟头,因为每一秒钟都涨满了同一种感受:水,游泳,耳中的水声;涨满了同一个愿望:游泳。

她意识到她的动作不再到位,她每个动作都开始得太早。她强迫手臂伸展,纠正自己的姿势。十二、十三、十四。

她游着。

第二次掉转头。完全转换地平线。什么也没有。没有。没有一丝光,没有任何动静。停。

当她重新围着自己打转时,猛然间她惊慌失措:两千五百米的空虚在她身下展开,像是被一剑断开。她全裸的身体在深渊之上一阵一阵地挣扎,抽搐,蜷缩,伸展。她用腿用手臂拍水。水被她咽下去,又被她吐出来。她想叫喊,却透不过气来。人不是鱼。大海的环境不适于人类。然而没有人看到她完成的壮举:重新协调动作,重新镇静下来。她仍然一阵一阵哆嗦得厉害但是又重新游起来了。

她重新数起来,但是,险遇无疑消耗了她的力量,她艰难地支撑着,她这台机器马上要停止运转了。临死前的感受会不会像天旋地转一样?

纪尧姆叫醒了卡特琳娜。必须承认事实:他们的船客不见了。衣服叠放着,舷门扶梯好好地摆着。也许她想围着船游泳,在暖洋洋的海水里享受一下独自一人的美妙时光?有时候,人会被漂在水面的渔网碎片绕住,但她应该会叫喊起来,他们也应该会听见。他们在水面上转圈,带着失去理智的希望要找到她。他们叫着。高莉妮!高莉妮!深夜,凌晨,大白天,他们一直叫着。高莉妮!高莉妮!他们的嗓子几乎都喊哑了。要知道他们的无线电报不管用了。在出发前他们就谈起过这事,最后他们一致选择随它去:都横渡上百次了,从没出过事。他们打信号枪,却没任何结果。他们想找一找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留下了字条,或什么标记。如果她想死为什么把泳衣都脱了?卡特琳娜提醒道。这一定是个意外事故。她看上去不像患有抑郁症。可毕竟是过四十五的人了,没有男人,没有孩子。而且,在戏剧上也没什么起色。中学的好友,久无音信,重逢了自然高兴。八点,他们死了心,决定离开。他们朝波尔科洛勒(3)航行,心里很担心,怕这个女人的死需要他们承担责任。

天际出现了浅淡的光,粉色的光晕,太阳的第一个光点落在游泳的女人像球一样漂在水面的头上。疼痛的灼伤闪耀在她的后颈。

三、四、五,她在亮光中游着。

依然风平浪静的大海披着一层轻柔的热雾。

她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

她唇干舌燥。

她常常停下来,尽力仰面躺着,轻轻地用脚踢水,转过身,扑打水,重新游。六、七、八,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盐粒灼烧她的双眼,双唇,整个面颊。

她曾经想死,昨天夜里她想死去。她遇见卡特琳娜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没被录用,导演选中了另一个女演员。她从小就和卡特琳娜一起上学,和她一起在夏日航船,和她一起热衷于演戏,两个人都曾发誓要一辈子献身于戏剧;卡特琳娜学了法律,嫁给了纪尧姆,有了三个孩子,而她却狂热地投入舞台艺术。她没有成功,签约的机会极少,越来越少,她的生活痛苦地被压缩为等待不来的电话和经历无结果的约谈。她幻想着好运——真正的相遇会在下一个约会时来临。她本应推辞卡特琳娜的邀请,闭门不出,直到找回重整仪容的勇气,像往常一样。

一离开马赛,她就明白将会难以承受昔日好友柔和的微笑。太晚了!他们离港了,尽管大海宽阔无边,人却永远困死在船上了。更糟的是,没有风。他们靠发动机航行,噪音大,还有污染,这真是又粗俗又荒谬,就像卡特琳娜以又粗俗又荒谬的方式抑制自己相信儿时好友有 “事业”,“忠于她们的理想”,而她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小资产阶级”。他们睡着的时候,当她听到纪尧姆打鼾的时候,把他们一个个割喉宰杀的可能曾经掠过她的心田。她让画面在她的脑海里自行组合,完全明白自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这不是在戏里,她不知道真的刀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别人身上流的真的血是怎么样的。后来纪尧姆不作声了,无风的夜晚那沉重的寂静占领了她的大脑。而在这寂静里,忽来的清楚意识明白无疑地展现在她面前:她看错了生活。

这个事实是如此难以承受,要使人晕倒过去,进入昏迷状态。

记忆抽空,思维停止,对于自身是这么一种感觉,致使她的面容变形,任何人要是这一刻撞上她都会认不出她来。她看错了生活。因而她无声无息地起身。并脱下衣服,滑入水中。现在她在水中几乎八个小时了,她还在游,筋疲力尽,却死不了。

她不再感觉到自己是裸身的。

没有了那盼望铃声响起的电话,没有了取代她的女演员幸福的面容,只有水和太阳。润身的水,灼人的太阳。以及自己游水时发出的声音。只有抽筋的疼痛,比怨恨的疼痛还要鲜活。因为怨恨使人沦丧,使人自暴自弃,而抽筋的时候,必须战胜自己,必须奋力挥臂劈水。别无选择。人就要死去但是又不想死了,想把水推开,浮在水面,呼吸空气,不想让水进入肺部,我们不再是鱼儿。再把水推开,再来一次,一、二,再来一次;三、四。鱼儿可不少。它们游过来看她,它们好奇。一群金枪鱼陪伴了她好一会儿。现在,某个东西游向她,是什么,她的双眼被海盐灼得火辣辣地痛,很难透过热雾看清楚,某个要把她杀死的东西,但她不想死,某个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径直向她逼近。只有当她游到旁边的时候,她才认出是一只海龟的头和甲壳,一只来自公海的海龟, 它过来嗅她,就像陆地上的狗一样,围着她转,大大的脑袋戳出水面,不想走开。她听由它的摆布。它的四肢强壮有力,如果动一下她,她一定会受伤,于是她先往后游。但是休息的诱惑压倒了恐惧。她从后边往龟壳上爬,滑下来了,再试一次,最后终于用手臂围住了海龟的脖子趴在了上面。海龟不动了。

留住我,求求你!

难以相信的是海龟往前游了,头伸出水面,背着女游泳者。海龟前进着,女游泳者看着龟腿划着清澈的海水。这是一只大海龟,身长大概有一米多。女游泳者任凭自己伏在龟壳上,大脑里浮现出的小小的希望空间开始落泪。

两个躯体依在一起,息息相连。

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海龟决定脱离它的负荷。对于陆地上的人来说,这是短暂的,但对他们两个来说,这是漫长的。突然间这一对晃动起来。海龟要重回深海,它头先入水,强迫女游泳者离开。

她游着。二十个蛙泳,二十个右侧侧泳,二十个左侧侧泳!她完成了!她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但很快,就像茫茫大海中一朵快乐的火球。尽管七月的艳阳高照,很快,她冷起来,痉挛又重新开始使四肢精疲力尽。应该快到正午了。幸存下去的希望慢慢减小。她现在有时看不见东西,黑影袭入她的双眼,久久不散。在海龟身上的时候,她的眼睛稍稍浮出水面,看到天边各处有好几只船。这使她产生了脱离险境的疯狂的希望。要是他们向她驶来……或者如果一块木头,拖网的一个浮标向她漂来有多好。她的眼睛重新和水面持平,只能看到周围小小的一圈。

三、四,她不行了。

她不再前进。

她不再前进,但是她坚持着。 只要水面上有空气,她就顶得住,维持得住。不前进没关系,最好能积蓄力量以备轮船从旁边开过。这条海道常有船只来往,这里的高气压给机动船提供了便利。有时候,她听见机动船的声音。她寻找它们,可是看不见。在海上,听到的声音比看到的远。要不这是耳鸣在作怪?

她还坚持得住,她有一个好体魄,保养得不错,她可以信任它,她每周二在游泳池纵向游五十次,每周四去学空中杂技,她空中杂技做得不错,这对她会有帮助。她几乎不再动作,只是条件反射性地动一动,恰到好处。她濒临虚脱,手足僵直痉挛,

……

蹬一脚

她没死。

突然,她感觉到了它。它碰到她。不是上帝,不是死神,不是海神也不是水精拉着她的双脚,是一个巨大的箱子,潜在水下,漂浮在她面前,她在半知半觉中差一点儿没让它漂开,她沉落下来,落在这个巨大的箱子上,巨大的铁箱子,六米长四米宽的一个集装箱。海不是空无一物的。她以前就知道。人以为是进入了空境,然而还有人或者物体在。她跪在铁皮上,蜷缩在覆盖表面的十厘米的水中,被宽慰压倒了。有救了!阳光将给予她温暖。她会重新积蓄力气。有救了!她感到身下的集装箱在换道,她离船以后一定也游岔道了。穿越热那亚海湾的利古里亚水流把她带到远离海岸的洋面。无关紧要,她现在被托着,可以被人看见!她几乎不再有唾沫,但她试着吐一点到手指头上,然后抹到灼热的眼睛上。一有可能,她就站起身,让找她的人更容易看到她。因为人们一定在找她。这两个笨蛋!无线电报出了故障总已经想办法报警了吧?当他们熄灭发动机的时候,他们在远离利凡得岛屿的洋面,东经六度三十二分,北纬四十二度四十二分,她不会游岔很多路。

正午。她现在站立着。应该有人在夜幕降临前来。不管是通过空道还是海道,应该有人来。必须站立着。她已经看到三艘船雄赳赳地驶过, 但这三艘船高傲而匆忙,并不找她。

等待找她的人。他们正俯身看地图,计算着她游岔的方向。他们要来的,通过空道或者海道。 那时下着雪,严冬像雪崩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白色的平原绵延着白色的平原,永别了沉睡的马斯(4),我曾纺织过羊毛的地方,她重复着在戏剧课上学到的台词。她想到水、泳衣、帽子、水果、煮鸡蛋、坐椅。她想,快了。她想她会讲述她的经历,人们会拍摄成电影。因为人们将在夜幕降临前找到她,这是肯定的,不可置疑的。记者们会采访她,她会上电视新闻。她是那么疲倦,那么想睡觉,但是不能躺倒。要是她在他们到来时睡着了,那可就糟透了。

一开始是她的心怦怦跳起来:发动机的声音渐渐靠近。这一次声音不那么张扬,而且不远。她听得出机动帆船平和的隆隆声。果真,她看到出现了一艘双桅小帆船的身影。它向她驶来。她叫喊着。挥动双臂叫喊着。但是船还太远,她看到它从左边驶过去,船要越过她了,它怎么没注意到她呢?不,不应该向船游去。永远不能丢弃手中的漂流物,这是迷失在大海中的水手唯一的救命板。但是,要战胜自己的冲动,不扑向救命物体,是多么难啊。

怎么了?她仍然看得到它却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它熄灭了发动机?她无限地睁大双眼和双耳。是的,它熄灭了发动机。说话声,孩子的叫喊声传到她的耳里。如果她听到他们,他们也一样会听到她。她重新叫喊起来,她叫喊着,仍然挥动着双臂。他们总该有一副望远镜吧,真他妈的糟透了!

让孩子们重新回到船上后,帆船船长就向她驶去。

他把昏倒的她拉上船。

他的妻子给她穿上一条连衣裙。

在船的尽头,她像在梦中一样听到靠岸操作的口令。一辆救护车在岸边等她。在卡勒维诊所,一名医生向她俯下身来。他们给她输液。墙壁,窗户,街上的嘈杂声。床单的温馨。

十年以后,柯莉妮·勒瓦走在博马舍大道上。她从一个制片公司出来,刚试完镜头,他们找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演员演一个女警察的角色。他们会给她打电话的。她在包里翻找,找到了车锁的钥匙,推出了自行车。巴士底,亨利四世桥,圣路易岛。小雨淅淅沥沥。有人在圣路易桥头吹萨克斯管。她停下来侧耳倾听。同一场雨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译者注:

(1)法国科西嘉岛上的一个大城市。

( 2) 地中海东海岸,法国以东。

(3)Porquerolles,法国南方的一海岛。

(4)法国东北洛林地区一省份,因有马斯河流过而得名。

帕斯卡尔·罗兹,作家,现居法国,1996年以小说《零战》获龚古尔文学奖。

徐爽,学者,现居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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