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传佳画 绝妙好辞
2009-03-15钱立静
好的题画诗,既要扣合绘画主题,又不能拘于画面内容;既要能再现画境,同时又能跳出画外,别开生面,离开绘画而不失其独立的艺术生命。苏轼的咏画诗,无论是吟前代画家名画,或是咏同时代画师新作,都使你在诗情洋溢的诗境中看到丰富多彩的诗境,使诗像图画那样呈现在读者面前。它或描绘明媚春色、旷远秋光,或咏叹水墨竹石,江烟叠嶂;或赞骏马神姿,或写皇妃国色……展现了一幅幅形象鲜明、色彩缤纷、各具姿色的画廓。钱泳在《履园谈诗》中说:“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粘骨带肉,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咏画诗表现手法也有此特色。苏轼咏画诗既生动地描绘了画中的景象,展示了画中意境——“诗如见画”,但又不是单纯的、索然无神的画面形象摹写,而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诗人的诗情并不受画面的拘束,往往是诗人因原画引起某种创作的触发而画外生发,另扩艺术天地。诗人可以凭借想象与联想,开扩眼界和心境,延伸画面时空,把画幅上含藏着而又没有画出的境界作想象的提示。叶燮说:“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原诗》)诗人既要立足于画,又要视野高于画,才能写出立意高的咏画诗;不善出者,必无高情至论,“只有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人间词话》)。苏轼的咏画诗能如此,因而诗比画有更广远的境界。如《惠崇春江晓景》(其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一首诗风清新、千古流传的著名咏画诗。宋代惠崇和尚,“九僧”之一,能诗能文,擅长于小品画,王安石很推崇他的画,在《纯甫出僧惠崇画要予作诗》中赞道:“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年吾最许。”他的鸭戏图是一幅江南春景画。苏轼“乌台诗案”后信佛教,与和尚有过交往,又曾在江南水乡做过一个时期的地方官,对那里的风物非常熟悉,因而对惠崇这幅画感受尤其深。
就本诗而言,前两句是对原作的客观展示,紧扣原作,初春,大地复苏,枝枝翠竹迎风摇曳,竹林已被新叶染成一片嫩绿,透过它的稀疏倩影,依稀可辨——几枝桃花“桃桃夭夭,灼灼其华”。这几枝早开的桃花,色彩鲜明,向人们报告春的信息。接着,诗人的视线由江边转到江中,那在岸边期待了整整一个冬季的鸭群,早已按捺不住,抢着下水嬉戏了,作者以“春江水暖鸭先知”,活现了春光四溢的融融暖意,填补了原画面的不足。虚实相应,一幅江南早春的鸭戏图跃然纸上,给人一种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美感享受。然后,诗人由江中写到江岸,更细致地观察描写初春景象:由于得到了春江水的滋润,满地的蒌蒿长出新枝了,芦芽儿吐尖了;这一切无不显示了春天的活力,惹人怜爱。诗人进而联想到,这正是河豚肥美上市的时节,引人更广阔地遐想……全诗洋溢着一股浓厚而清新的生活气息。而这后两句,“蒌蒿、芦芽”则是画中实景,用“满地”拓展了视觉空间,“正是河豚欲上时”则完全出于诗人美妙的想象。春汛期,寂静的江岸处,河豚抢欲上,春来了!诗人用虚实相映的手法,渲染了画面所描绘的春光,巧构一种春风拂面、情趣纷呈的韵致。至此,画意与诗情完美地融为一体。
然而诗歌不能没有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诗。即使是咏画诗,也驰骋诗人的想象力,不为画所囿。苏轼这首咏画诗,不仅把画内实景写得形象逼真,而且在画面留下的空白上,根据熟悉的丰富的生活现象,通过想象和联想,情趣盎然的笔墨,创造了画外虚景。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看全诗的结构及作者是如何去描绘画中的春景的。诗的前三句咏画面景物,最后一句是由画面景物引起的联想。整首诗又如同诗人即景言情,当下所得,意象妙会而自然。说前三句再现画境,其实两者也不全然等同。第二句中“水暖”(温度)、“鸭先知”(知觉)云云,是不能直接画出的。诗能描写如画,诗咏物又过于画。这是因为绘画属于视觉艺术,而诗是语言艺术,有着表现上的绝对自由。最后一句进一步发挥联想,在前三句客观写景的基础上作出画中景物所属时令的判断,从而增添了南方风物之美的丰富感觉,这更是画所不能的。有关河豚的应时风味,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一诗写道:“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柳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苏轼的学生张耒在《明道杂志》中也记载长江一带土人食河豚,“但用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三物”烹煮,认为这三样与河豚最适宜搭配。由此可见,苏轼的联想是有根有据的,也是自然而然的。诗意之妙,也有赖于此。
如果说,仅停留于以上的陈述,尚嫌简单的话,那么,从诗人的交游与民俗角度来审视,这首诗则另有一番“滋味”。
诗人一生好交游,曾三次经过安徽芜湖。据《芜湖县志》记载,元丰五年、七年,靖国元年,苏轼曾来芜湖游历,受到芜湖隐士韦许、东承天院僧蕴湘等人的热情款待。
诗中“蒌蒿、芦芽、河豚”恰好是芜湖的特产。
“萎蒿”,又名白蒿,野生植物,芜湖人读作“芦蒿”,花淡黄,茎高四五尺,初生时柔嫩香脆,可食。“芦芽”,芦苇的嫩芽,也叫“芦笋”,味微甜,可食。“河豚”,鱼的一种,学名“鲀”,肉味鲜美,“体圆筒形,牙愈合成牙板”,背有黑斑纹,无鳞,白肚,无腹鳍。有气囊吸入空气使腹部膨大的特性。康熙《太平府志·物产》云:“味虽美,烹制不如法,食之杀人。”原来三四月间的河豚产卵,其卵巢及肝脏均含剧毒。芜湖民间有“拼命食河豚”的俗谚,渔民中流传着“河豚三月鲜,芦根保半边”的俗语。万一误食,芜湖人自有妙方:嚼橄榄,饮芦根汁和金汁(金器煮水,又说用童子便溺),方可解毒。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宋人习俗,烹食河豚,必以蒌蒿、荻芽(即芦芽)同煮。河豚老家在东海,每年春天要逆长江而上,正值桃花初开(“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清明时节。在芜湖,河豚上大市的季节是清明前后,肉味极鲜美,实乃美味佳肴。宋代诗人梅尧臣有诗赞道:“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苏东坡多次经过安徽芜湖,不可能对当地的风俗物产置若罔闻,尤其是对河豚——这美味熟视无睹。何况,他又是一位出色的美食家。
故此,我们以为,这首诗的意蕴应包含安徽芜湖的民俗风情,而诗中的江南春景恰恰是对安徽芜湖生活情景的绝好追忆。难怪纪昀赞赏道:“此是名篇,兴象实为深妙。”(《纪评苏诗》卷二十六)
苏轼这类咏画诗,画成了激发诗人触物感事,言理寄意的缘起,诗又为画注入诗人思想感情,并增添时代生活色彩,使诗的立意高出画面的立意,因而这样的咏画诗具有较为强烈的社会意义。苏轼咏画诗内容丰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这里只是借其中的一首诗进行了探讨,然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些咏画诗是借别人画作吟诗,给他人画作助兴,达到抒情寄意的目的。并能起到增添画幅光彩,深化画作含义的作用,诗如见画,画外生发,反映了咏画诗创作上的艺术特色。虽然这些咏画诗所咏的画作有些已经不存在了,诗离开画面,以文字诉诸读者,作为文艺作品单独流传,而艺术生命力并未衰减,仍能给人以鲜明的艺术享受,并引人思索,耐人寻味。苏轼咏画诗所提供的创作经验,所表现的艺术创造精神,在今天仍有借鉴的作用,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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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钱立静,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