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头进,炕上坐”
2009-03-15许文郁
许文郁
“伙头进,炕上坐”,这是在康乐插队两年多时间听到次数最多的一句话。
1968年的年底,还是中学生的我和学校里大多数“狗崽子”(当时对所谓出身不好的同学的蔑称)一起列入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名单被赶出城市,下放到当时最偏僻的山乡,从此我们进入到社会最底层。幸耶?悲耶?那时候的城市早已是一个大战场,阶级斗争的不断升级把人性中最丑恶的东西释放了出来了,斗争成了生活中的唯一内容,人与人之间互相防范,互相争斗,他人是陷阱,处处设藩篱。父母、兄妹、夫妻、朋友,最基本的亲情消失了,人人都变成乌眼鸡。但在那贫瘠的乡村,我们却意外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体会到爱的温暖,寻求到做人的尊严。
那是祖国西北一个偏僻的少数民族地区,我所去的生产大队,百分之九十都是回民,人均工分值一角左右,一年也只能分到百十斤粮食。刚下去时,因为经历了城市的人人自危,我们对自己的出身和村民的出身都很在意,不敢随便串门,生怕走进阶级敌人家中。但老乡们却从没有问过我们这些知青的家庭出身,不论何时,不论你走到哪一家门前,认识或不认识的主人都会对你说:“伙头进,炕上坐。”然后端上火盆,吹红火盆里埋着的火种,开始给你熬罐罐茶, 出面柜底下仅剩的一点面粉为你烙油香。
这似乎是当地的习俗,不仅同在一个生产队的老乡是这样,在西部偏远的乡下,几乎每一家的大门都会向外人敞开。老乡们那憨厚而亲切的笑容,让走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呼吸畅快,自然地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一年春节,同学们都回城里过年了,无家可归的我决定去附近林场姐姐处。当我在路口等车时,往日繁忙的公路上竟然没有一辆车,我从清晨站到中午,又冻又饿。路边有一户人家,在我等车时就曾招呼我去他家里,中午时分,主人又出来招呼我“伙头进”。我浑身哆嗦着跟他进了屋。当我的眼睛习惯了室内的黑暗时,看到炕上,摆着一张炕桌,桌上一大盆羊排骨正冒着热气。“炕上坐。”主人说着,拿起一块羊排递给我:“来,抓住。”我的眼睛湿润了。两年前,当父亲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时,茫然无助的我敲不开平日熟悉的人家大门,可是在这个乡间,在这陌生人家中,我却得到了贵宾般的待遇。
又一次我从省城返回康乐,班车出发时出了点问题,到达中转地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去康乐的车早已开出,我向周围的人打听旅社。一位老乡告诉我某处有个店,没等他说完,另一位穿着制服的人接了话:“那个店里都是男的,她一个女娃怎么住?”说着,他转向另一位老乡,似乎让他去找什么人。一会儿,那位老乡从街角转出来,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穿一件那时候很时髦的蓝的卡上衣,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她走到我跟前,笑吟吟地对我说:“去我家吧,我一个人。”
当我随那女子进了她的房间时,眼前一亮 :一张白纱蚊帐将房屋的大半间隔开,蚊帐里是一张双人床,床头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把整个房间映得喜气洋洋。原来这是她的新房,我顿时不好意思。“我丈夫回部队了,今晚咱俩就一起睡。”新媳妇一边铺床,一边跟我聊起来,原来她是邮局职工。当她得知我是从省城来的知青,便问我:“你爸是做什么的?”我顿时紧张起来。父亲是大学教授,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岁月,教授就等于反动学术权威,而我也就成了先天的罪人,动辄挨骂受批,所以我最怕别人问自己的出身。但面对她的诚恳,我不能撒谎,便告诉她父亲在高校工作,没想到她却马上追问:“你爸是大学教授?”我一惊,她怎么知道我爸是教授?看着她手里拿着的扫床笤帚,我紧张得不知该怎样回答,脑中闪过一年前校园中的一幕:一个出身军干家庭的低年级同学,“文革”前因为同样爱好体育,成天跟在我身后叫姐姐,“文革”开始后,她却将带铁扣的皮腰带抽向我这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
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真有些绝望了。可是我又不习惯撒谎,只好承认。“你爸是教授?你爸真是教授?”新媳妇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她停下手中的活儿瞪着我。我更加紧张了,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低下头,像一个等待刑事判决的犯人。“你真幸福,有一个教授爸爸,我特别仰慕大学里的教授。”我又一次吃惊,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年月,还有人敢说他仰慕教授?而且是一位军属。“你们家的书很多吧?”我想起父亲书房中那排满一面墙壁的五个大书架上的书,父亲去世后,一位军代表看上了我家原来的楼房,全家人被赶出了教授楼,那几千册书也都拉到了学校办公室。“书都上交了。”“那太可惜了!”
新媳妇垂下眼睑,嘴唇紧抿着,半响没有说话。看着她的表情,我悬着的心放下来,暗自捉摸:教授值得仰慕吗?虽说有一个教授父亲,但过去我对他的感情是畏惧甚于尊重,而文革开始后,我也参加了批判父亲的行列,甚至在父亲只能用一根麻绳维护做人的尊严时,我也没敢在人前掉泪。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夜夜在炕边守着我进入梦乡的房东老阿姆,那接待我的新媳妇,还有公路口那户把我请到他家炕头吃羊排的人家,都常常出现在我眼前。在那最艰苦的日子里,有些老乡家中炕上连一块完整的毡都没有,更遑论被褥,几块破麻袋片铺炕,一件破裹头(棉袄)盖身,四季如此,乡亲们却总是张开胸怀迎接我们。对比从小生活过的城市,我不知道哪个更亲切。
都说城市代表着人类的文明进步,但在那荒诞的岁月里,文明的含义就是壁垒与争斗吗?平等、关爱、宽容、理解,这些最基本的人性哪里去了?看来文明并不完全等于物质的丰富。我们古代的先哲老子早就说过:“绝圣弃智,民力败北;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也许这位倒骑驴的思想家是过于消极了,但他那反思人类文明的话语却不能不给我们启示。
城市、乡村孰更文明?我不想在这里具体辨析,但我认为,文明的本义应该是人性的充分发展与成熟。可是文明常常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接过去,巧言令色,为原始的私欲制造变脸,于是,各种荒谬的行为便常常会集中在都市上演。而当各种非人性的暴戾充斥于都市上空时,在偏远的乡村,在社会的底层仍然存在着最基本的人性。
“伙头进,炕上坐。”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性,这朴实的乡音用文明词汇翻译出来,可以说是平等、宽容、信任,是一种无私的友爱,而它的基点,便是以人为本。底层人是不会说“以人为本”这个词的,但底层处处体现着以人为本,这是底层人的存在方式,是底层最真实的人性。从这里出发,任天灾人祸,强权暴政,无论何种族,无论何信仰,底层的人不仅从不放弃最基本的人性,也从不放弃对美的追求,对文化的仰慕,对知识的渴望。
其实,一切抽象的理念无不来自生活深处,社会的底层永远孕育着人性最珍贵的种子,文明的进步从来离不开底层的滋养。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些深植于底层沃土的人性之花逐渐在整个社会盛开,民间的情感升华为全体民众的共识。
2008年,首都北京的大街小巷传唱着一首歌,那清新优美的旋律,朴实亲切的词句,像一股清泉沁入人们的心田。“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多好!透着平等、透着理解,如清风徐徐,似山溪流淌,看不到都市的傲慢,热情和自豪中却有着深深的爱意和对沟通的渴望。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这句歌词,我耳边总是响起那令人魂牵梦绕的声音:“伙头(屋里)进,炕上坐。”仿佛时空大挪移,一个是西部农村朴实的乡音,一个是现代都市清甜的民谣,时间跨越近半个世纪,空间相距近四千里,但两者的情感基调却何其相似。
这不就是“伙头进,炕上坐”的现代版吗?每当唱起这首歌,我心中总会有一种深深的甜蜜感,一种遥远的,带着山野清新的气息萦绕着我。我觉得这二者一脉相承,有着同一根系。这就是那种以人为本的基本情怀,它的根系延展得无比深远。这也是一个象征,是最基本的人性的复归,它唱出了多少人的渴望,它也将长久地传唱下去,因为在那优美的旋律背后衬着朴实的乡音,那清新活泼的歌词正因为有了厚重的底色而晶莹坚韧。今天我们看到,无论城市,无论乡村,人心打开了,心灵的栅栏解除了,人们正在张开胸怀,拥抱整个世界。家门开放了,国门开放了,思想之门开放了,情感之门开放了,整个社会正在逐步变成一个和谐开放的大花园。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