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流变中的哲学与文学之争
2009-03-15徐春英
一
哲学与文学,无论是从知识分类学的角度,还是从两者共同的超越日常经验上的抽象与普遍性的探索旨趣,都应该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一对。但在人类的思想史上,哲学与文学艺术并没有因此而和睦相处,反而因种种原因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纷争。从柏拉图拒斥诗歌到尼采独钟艺术,其间哲学与艺术一直都在分庭抗礼,争吵不休。到了20世纪,西方哲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主张“哲学确实应当作诗篇来写”,并在《哲学研究》这部对20世纪的哲学影响最大的著作的写作风格上实现了划时代的突破。至此,哲学与文学之间长期存在的壁垒被彻底拆除。回顾哲学与文学艺术从纷争到和谐的历程,这对更加深刻地理解哲学和文学艺术,及对研究两者的关系有着重要的意义。
经久弥衡的文学艺术从诞生之日起就在人类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并对人类的发展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但是传统哲学对文学艺术的谴责、怀疑甚至否定却一直伴随着文学艺术的发生和发展。对此,人们最容易想到的是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对诗人和诗歌进行的谴责与控告。但事实上,柏拉图并不是挑起哲学与文学艺术之争的第一人。哲学与文学艺术的纷争有着更为久远的出源。在古希腊早期的文化中,诗歌在社会生活与教育体系中都占有主导地位,而且传承久远,影响巨大。“举凡聆听过诗人与哲学家同台献技的人们,多年后他们通常记住的是诗人,忘掉的却是哲学家。”[1]因为诗歌作为一种融合音乐因素的艺术,比生活更富有哲学意味,比哲学更富生活情趣,因此它具有诉诸心灵和塑造心灵的无限能量。面对诗歌的巨大魔力和志得意满,相形见绌并颇受冷落的哲学开始改变传统的文风,采用格律写作,以便与诗歌争夺读者,从而扩大影响,传播思想。为了确立和提高哲学的地位,哲学在改变文风的同时也对诗歌展开了批判,向诗歌在社会生活中的主导地位展开了挑战,从而拉开了哲学与诗歌之争的序幕。
早期的哲学与诗歌之争,主要是在哲学家和诗人之间的话语争锋。但是,历史流变中的哲学与诗歌之争到了柏拉图时代却负载了决定城邦兴衰的重大意义。作为卓越的哲学家和美学家,柏拉图深谙诗歌艺术,并对诗歌具有的诉诸心灵和塑造心灵的无限能量以及向理性的巨大挑战力有着深刻的认知,因此他极力倡导诗乐教育。然而作为政治家的柏拉图,他构想的理想国却是一个“哲王之治”的理想王国,他认为:“只有正确的哲学才能为我们分辨什么东西对社会和个人是正义的。除非是真正的哲学家获得权力,或者出于某种神迹,政治家成了真正的哲学家,否则人类就不会有好日子过。”[1]正是出于一个哲学家和政治家的理智,在古已有之的诗歌与哲学之争中,柏拉图步其先辈的后尘,最终站在了哲学一边,并对诗歌进行了态度坚决,措辞严厉的抨击,把哲学与诗歌之争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柏拉图为诗歌所列“罪状”有以下几条:
第一,诗艺是模仿术,诗人是模仿者。柏拉图认为 “模仿者乃是卑微的父母所生的卑微儿”[2]。诗人编造的虚假故事,有悖道德理想,有一种能腐蚀最优秀人物的力量。而追求真知,反对欺骗是柏拉图的一以贯之的原则。因此,他把模仿术贬斥为骗术是在情理之中的。
第二,诗歌摧毁理性。在柏拉图心目中,只有遵从理性的生活才是值得一过的生活,理想国的公民要生活得更幸福就必须用理性控制感情或激情等灵魂中非理性的部分。而诗人模仿所依据的心理作用恰恰是情感,所以他们的模仿对象不是真理,而是为了取悦读者。更为严重的是“诗人一般都缺乏道德责任感,并千方百计地利用人类本性中的弱点,模仿那些远离心灵理性的东西,以此来刺激人的情感欲望”[3]。这样,诗歌事实上成了幸福生活的绊脚石。
第三,诗歌不利于教育。柏拉图十分关注城邦利益与卫士人格,十分重视对青少年的道德教育。但是,当时的诗歌创作中,大量充斥着情欲和谎言,以及许多制造祸害的神的形象。柏拉图认为这样的诗歌必然会把灵魂的低劣成分激发、培育起来,影响青少年对神的信仰,使他们对理想国产生怀疑,这很不利于进行政治统治。为了这些城邦接班人的健康成长和社稷利益,柏拉图最终将诗人驱逐出了理想国。
正是因为他深谙诗歌的魔力,正是因为他对诗人的艺术魅力有着深刻的认知,柏拉图最终忍痛割爱。从此,哲学一路高歌,开始了西方思想史上哲学宰制诗及其他文学艺术的两千多年的历史,直到19世纪,尼采用一声断喝“上帝死了”宣告非理性主义的兴起和理性主义的衰弱,哲学与文学艺术这个古老的话题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面貌。
二
尼采是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也是卓越的诗人和散文家。哲学思辨的光束和诗歌的灵性如溪流一般融会于他敏感孤独忧郁的心灵。他的哲学著作几乎都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作为哲学家,他的思想充满了诗意;作为诗人,他的诗歌却富有深刻的哲理。尤为关键的是,他的文学作品颠覆了自柏拉图以来几千年的哲学传统,“这既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跨度,又是本世纪文化流变之滥觞”[4]。他的人生是追求完美艺术的人生,他的思想都基于对艺术的思考。他有着哲学家的睿智,也有着艺术家的机敏。艺术对尼采不是与理性活动对立的感性活动,而是生命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尼采超越了以往哲学史探讨“哲学与诗歌”关系的“理性—感性”的概念范式,对探讨哲学与诗歌的关系这一古老的问题展示了全新的视角。
西方两千年的精神生活主要是以信仰上帝为核心的,人被认为是上帝的创造物,附属物。人生的价值,人的一切都寄托于上帝。虽然自启蒙运动以来,上帝存在的基础已开始瓦解,但是由于没有新的信仰,人们还是信仰上帝,崇拜上帝。尼采以他独特的犀利,无情无畏地批判了这种宗教道德和理性。他认为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是人的颓废形式,不仅没有使人强健,反而使生命萎缩。因此,他主张,要“打倒上帝”以拯救颓废的生命。怎么去拯救呢?就得依靠艺术。因为艺术作为一种对世界的解释,它肯定感官生活,肯定一切必然之物,艺术的解释展示了一种伟大的、值得一过的真正生活。尼采的这种生活观是与当年柏拉图“只有遵从理性的生活才是值得一过的生活”的观点针锋相对。
尼采将人生本身当作艺术审美的对象,他认为感性个体的人原本是处于一种壮丽的、精力充沛的原始力量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处于时间之中,与自然、与自己的生命本身,无不出于浑然和谐之境。人本身毕竟是生命力的体现,人不应当否弃沧桑事变的纷扰,返归作为万物之源的生命力的怀抱,感受他热烈的生存欲望和快慰。但是唯有艺术的审美境界才能使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快乐,才能使我们不离开生命之力的本原。“在尼采看来,生命力本身就是诗,就是美。而生命本体也需要美化、诗化、艺术化。”[5]世界一旦离开了审美的幻境,追逐知识能力,为科学效劳,就会给人类带来虚无的痛苦。很显然,尼采认为艺术比真理更宝贵更重要,我们有艺术才不至于毁灭真理。艺术不应该是哲学的派生物而隶属于哲学,而是启发哲学,指引哲学的母体。至此,尼采把艺术推上了至高无上的境地,也为诗歌与哲学的关系的追问提供了另一种答案。
尼采对艺术的独钟很容易使人想起当年独钟哲学的柏拉图,只不过两者崇尚和排斥的对象恰好相反。柏拉图崇尚哲学排斥诗歌,视理性为真理的化身。而尼采崇尚艺术,排斥哲学和宗教,把艺术推到了比真理更重要的境界。哲学与艺术分庭抗礼的局面被尼采推至白热化的程度。直到20世纪30年代,一个给20世纪的哲学带来巨大影响的哲学家力挽狂澜,走出了“哲学用诗篇来写”的关键一步,为哲学与诗歌之争这样一个千古话题带来了新的答案。此人就是维特根斯坦。
三
面对几千年的文学与哲学的纷争,维特根斯坦没有像当年的柏拉图那样,以理性为武器来宰制诗歌驱逐诗人,也没有像尼采那样独钟艺术贬低和排斥哲学,更没有像不少传统哲学家和诗人那样在两者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抉择与取舍,他甚至从来没有就哲学与文学的关系发表过专门的评论。但是维特根斯坦一以贯之地把语言问题看作理解哲学的核心问题。因此,他的哲学思想,尤其是后期的哲学思想就注定与以语言作为物质媒介的文学高度相关。事实上,他的思想对理解文学以及文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深刻的洞见,并对哲学和文学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作为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思想支柱的是他的意义理论。他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语词的意义在于用法”,后被学界广泛的称为“用法说”。“用法说”强调语言意义对语境的依赖,语境就是语词在被语言共同体成员使用时的语言环境。维特根斯坦指出,我们不能孤立地询问单一语词的意义。相反,我们必须试图去寻找它们在语言实践这张网中所起的作用,因为语词都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深植于这张网中,语词的意义也在其中被最好的显示出来。
可见,“用途说”的要义是语境。但是,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不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把握语境都是十分困难的,因为存在于语境中的、与使用语言相关联的各种因素是千差万别而且千变万化的。而我们生活经验的有限性限制了我们对词语语境的把握,即我们无法把握一个词语被应用的所有的语境,也就无法理解一个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中的不同意义。语词的意义就是它们在不同的人类实践中的用法,那么,这些用法可以通过想象出来的形式加以体现,而这些“想象出来的形式”就是纵横穿梭于文学作品中的语词组织,在这些语词之后却是那些给予它们生命和意义的实践,文学文本向我们展现我们所分享的生活形式,即“我们作为人的各种方式,如道德方式、情感方式、社会方式和性的方式等等,这涵盖了我们世界各种被文学所考察的任何角落”[6]。
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写作就是按照富于想象力的虚构模式展开的,他这样表明他的立场:“哲学真正应该作为诗歌来写。”[6]他的这句格言确切无疑地表达了他对哲学与诗歌关系的深刻的思考以及他心目中的哲学需要如何来写作,也展现了他独辟蹊径,发展一种展示哲学观点的新形式的决心和努力。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使用了一种新的阐述文体,短小的札记,彼此松散连接,格言警句轻松惬意地嵌入其中,虚构、隐喻交相辉映。《哲学研究》不仅被公认为对20世纪西方哲学影响最大的哲学著作,也被德国文学界评为20世纪最重要的德语“散文”之一。
至此,维特根斯坦以他的语境理论为利器,以虚构语境对语词意义及对哲学研究的重要性为突破口,彻底拆除了长时间以来横亘在哲学与文学艺术之间的壁垒,并通过哲学与文学两种不同文本的嫁接,体现了哲学与文学艺术之间的密切关系,展示了一幅哲学与文学和谐交融的画卷,消除了两者间泾渭分明的分野以及哲学对文学的歧视,即哲学语言总是有所指向,与真理有关,而文学语言因为是虚构的而与真理无关。无论维特根斯坦想让人们把哲学理解为文学,还是把文学理解为哲学,两者间的二元对立已经被彻底解构了。
在西方几千年的哲学史上,导致哲学与文学的明争暗斗的因素此消彼长,争吵的结果其也旁涉广牵,并在历史上产生了足令千秋评说的是非功过。虽说维特根斯坦以及半个世界后的德里达都为解构文学与哲学之间的壁垒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只要思想的河流在继续流淌,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仍然在争论探讨的路途中。
【参考文献】
[1]柏拉图全集(第二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
出版社,2003.80.
[2]柏拉图.理想国[M].张子菁译.北京:光明日报出
版社,2007.250.
[3]王柯平.理想国的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
出版社,2005.292.
[4]程志敏.文学对哲学颠覆的后果[J].四川外语学
院学报,1999,(3).
[5]刘小枫.诗化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65-172.
[6](英)约翰·吉布森,沃尔夫冈·休默.文人维特根斯坦[M].袁继红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
(作者简介:徐春英,山东潍坊学院外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