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之“西海”与西方乐土
2009-03-15沈海波
《离骚》曰:“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这是诗人的第三次神游。“西海”,王邦采《离骚汇订》云为“西皇之所居也”,朱存《文选集释》则以为《水经注》之“蒲昌海”。今按此二说皆非,“西海”本非实有之地名,岂能强为之解!然今人又多释“西海”为神话传说中的海,此亦不明“海”之本意,故望文生义。更有学者认为,神话地名“一般总是有具体地望作为它的现实基础的”,因此推断“西海”即大西洋。此说不但流于推求过甚之弊,亦且有附益之嫌,兹试辨之。
“海”有数义,一为百川会聚之所,《淮南子·泛论训》:“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二为晦暗之义;三为僻远蛮荒之地。古人习惯将四方僻远蛮荒之地称为“四海”。《尔雅·释地》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周礼·调人》郑玄注曰:“九夷、八蛮、六戎、五狄谓之四海。”
“四海”与“四方”义同。明李贽《焚书》卷四曰:
余谓《禹贡》言“声教讫于四海”者,亦只
是据现在经历统理之地而纪其四至耳。所
云四海,即四方也。故又曰:“四方风动。”
则可见矣,岂真东南西北之海,如今南越之
海的然可睹者哉!
其论甚明。按《离骚》云: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九歌·云中君》云: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这三句都是诗人表示周游天下的意思,是知“四荒”“四极”“四海”义皆同。因此,“西海”绝非指西方之海,而应为西极之意。
在古人的意识中,“四海”是一个最大的地理概念,至于“四海”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古人并不清楚,但他们往往喜欢以之来形容他们前所未至或未知的地方。又考《诗·商颂·长发》曰:
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这句诗是说相土的功名已经远播海外了。商王朝的势力范围并不大,它在先公时代更只是一个小国,因此我们稍加分析后就可以知道,这“海外”指的应是其原先统治区域以外的地方。
《左传·僖公四年》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齐侯以诸侯之师是蔡,蔡溃,遂伐楚。
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
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
何故?”
齐处山东,楚处两湖,而楚王譬之“北海”与“南海”,以为风马牛不相及,是知古人所谓“四海”的概念,其范围并不广大。谭其骧对《山海经·五藏山经》进行研究后认为,“《山经》的域虽然比《禹贡》大,但比现今中国的版图小得多。四边都到不了现今的国界,当然不可能像吴承志所说那样超越国界到达了朝鲜、日本、苏联、蒙古、阿富汗等邻国,更不可能像维宁所说那样到达了北美洲、中美洲。”这也证明先秦时人的地域概念尚局限于现今国界之内。按《离骚》曰: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这是诗人叙述其经流沙渡赤水,向着“西海”进发。有学者遂以为“西海”距流沙、赤水及昆仑必很遥远。这是误解。《山海经·大荒西经》曰: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
人珥两青蛇,乘两龙……
又《海内经》曰:
西海之内,流沙之中,有国名曰……
西海之内,流沙之西,有国名曰……
是知流沙、赤水俱在“西海”之中。“四海”可以泛指四方,如《山海经》之东、南、西、北四海,亦可专指四极。诗人所云“指西海以为期”之“西海”应即指西极。
又按《离骚》曰: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诗人神游到达帝都昆仑时,已近黄昏时分,诗人试图留住落日,并在咸池饮马休息,最后当诗人准备叩开帝都之门时,却被帝阍拒之门外。诗中的“崦嵫”“若木”“咸池”都是日落之所,可见帝都昆仑亦在日落之西极。据此我们可以知道诗人的地域观与当时人无二,诗中所云“西海”的地望在昆仑左近。因此,“西海”为大西洋之说当属无稽,游国恩《离骚纂义》云:“朱必欲考西海之所在,失之太迂。总之此等处但会古人幻想所存,不必强索其实义,斯为得之。”诚为卓识。
持“西海”为大西洋之说者并将“西海”与传说中沉没的阿特兰提斯联系起来,进而推断说:“《离骚》为什么突然中止他第三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飞行呢?”“在诗人的意识深层,是否有这样的意图——所谓‘西海——西极本是消失的乐园,本是一种虚幻,一种可以悬想而无法实现的美梦。”且不说诗人根本无从得知所谓的阿特兰提斯的传说,即便知道,诗人又为什么偏要去寻求那消逝的乐园呢?难道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挫折还不多,还要到幻想的国度中去寻找痛苦吗?更何况乐园并非只有一个沉没的阿特兰提斯,亦非欧洲人所独有。《诗·魏风·硕鼠》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这是受尽压迫的农人在幻想着能够过上美好的生活,到达没有剥削的“乐土”。
周代“乐土”的原型如何我们现在虽已不得而知,但是春秋战国的“乐土”还可通过《山海经》所载窥见其一斑。《山海经·海内西经》曰: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
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
寻,大五国。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
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昆仑之虚”为天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于是也就成为人们理想中的“乐土”。《大荒西经》曰: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
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
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昆仑虚万物尽有,必然是一个富沃之地。《大荒西经》又曰:
有西王母之山(经文原为“西有王母之
山”,误,今从郝懿行校改)、壑山、海山。有
沃民之国(经文原脱“民”字),沃民是处。沃
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凡其所欲,
其味尽存。有甘华、甘 、白柳、视肉、三骓、
璇瑰、瑶碧、白木、琅 、白丹、青丹,多银铁。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 有百兽,相群是处,
是谓沃之野。
这里有凤鸟在歌舞,有凤卵可食,有甘露可饮,连群兽都“相群是处”,所以这里的土地叫做沃野,这里的人民叫做沃民,这里的国家叫做沃民国。这实在是一个极乐的世界。《海内西经》亦曰:
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皇
卵,民食之;甘露,民饮之,所欲自从也。百
兽相与群居。
“诸夭(沃)之野”即“沃之野”。像这样的“乐土”,在昆仑虚是到处可见的。
《海内经》曰:
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
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
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
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
夏不死。
黑水出昆仑虚,可见都广之野也在昆仑虚附近。
昆仑虚是春秋战国时人所幻想的“乐土”,所以屈子每次神游都要至其地,“指西海以为期”,就是因为诗人渴望到达理想中的“乐土”。
(作者简介:沈海波,上海政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