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物赋形 善利万物
2009-03-15徐宏勋
“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伊昔放逐兮,渡江涛而南迁”,这是苏轼治平三年(1066年)所作《屈原庙赋》中的句子,竟如谶言一般,成为他自己31年后远谪海南儋州时的写照。绍圣四年(1097年)春,在惠州贬所的苏轼写了一首题为《纵笔》的诗:“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好,道人轻打五更钟。”原本苦中作乐的小诗不意竟招来政敌的诟病,宰相章惇对苏轼的“尚快活”甚为不悦,当年,一纸“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将62岁的苏轼抛向遥远的蛮荒之地。所幸屈原自投汩罗的结局并未成为苏轼的选择,相反地,这场磨难让他的生命又多了一抹传奇,一笔华彩。考察苏轼儋州三年的生活轨迹,则发现其与“水”的意象有着许多契合之处。
一、随物赋形,绝境求生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不可知也。”(苏轼《自评文》)。
水最外显的特征便是能随物赋形,能适应各种地形及环境,平沟越坎、滴隙挂崖,迂回曲折,无处不可存身;遇方则为方,遇圆则为圆,无处不可完满。“随物赋形”既是苏轼作文之道,同时也是其处世之道,顺境时济世救民,绝境中乐观求生。
苏轼仕途顶峰时曾为翰林学士,官居吏部尚书、礼部尚书,但是因为被卷入党争,晚年屡遭贬谪,儋州之贬则堪称绝境。一者,儋州瘴疠横行,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都极为恶劣,对生长于中原富庶之乡的官员来说,无异是生命的绝境;二者,儋州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文明程度远不及中原,加之交通不便带来交流的障碍,被贬官员将面对精神上的绝境;三者,儋州远离内陆,也远离了“君恩”,是仕途的绝境。因此自汉以来,儋州就是置政敌于死地的去处。苏轼对此十分清醒,在《与王敏仲》其十六中他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决,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当作墓……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嬴博之义,父既可施于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海南之行,苏轼身边只有小儿子苏过陪伴,登陆伊始,他们就开始了与生命绝境的对抗。从“一夕或三迁”、“黄叶满枕前”(《和陶怨诗示庞邓》)的官舍中被逐出后,苏轼父子不得已在城南污池边槟榔林中“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而劳费已不赀”(《与程秀才》其一)。为了生计,他们不仅自建陋室,还自耕陇亩,甚至“尽卖酒器,以供衣食”(《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并引》);昔日翰林学士,沦落到了“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菜羹赋并叙》)的地步,却仍吟唱道:“芋魁倘可饱,无肉亦奚伤”(《和陶拟古九首》其四)。凭着坚忍的毅力,苏轼终于没有像章惇之流希望的那样放弃生命,而是自食其力,随遇而安,在儋州安顿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从惠州到黄州到儋州,功名、亲人、健康都渐渐远离了苏轼,然而即便在孱弱的晚年苏轼身上,无以易之的始终是乐观通达的精神。在《试笔自书》中,他有这样的记录:“始至海南,环顾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中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一笑。”于背逆中可以发现方轨八达之路,不作附芥之蚁,徒作悲泣,这就是苏轼善处穷境的心态,比黄州时“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达观自适更平添了一份勇敢。诗人的心报着“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和陶拟古九首》其二)的态度,纵使在饥寒交迫中也能体味人生的乐趣,领略自然的美。为陋室作诗,为菜羹作赋,汲江水煎茶,他也有“大瓢贮月”“小勺分江”的美感享受。在《谪居三适三首》中,他将自己寂寞清苦的日常起居生活描写为“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三适:“老栉从我久,齿疏含清风”,“一洗耳目明,习习万穷通”,“谁能书此乐,献于腰金翁”(《旦起理发》);“蒲团蟠两膝,竹几阁双肘”,“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枯肠不飞花,膏泽回衰朽”(《午窗坐睡》),将人生阅尽、功名看淡,降物欲近无,达无欲无垢之境;而《夜卧濯足》实际上写的是为足疾所苦而又无药可医,夜起用薪水泡足的事情。把这些称之为“适”,一则见儋州之居的艰辛,再则更显苏轼举重若轻、返璞归真、安贫乐道,绝不自艾怨人的旷达情怀和博大的心胸,这正是支撑他生命之重的精神力量。
二、生生不息,治学不辍
苏轼一生,词名远播,然而儋州三年“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和陶诗。苏轼于元祐七年(1092年)57岁知扬州时,开始了和陶诗的创作,至元符三年(1100年)共计作诗百余首,有56首作于儋州。苏轼十分钟情于陶渊明,他在自己给苏辙的信中写道:“吾于诗人,无甚所好,独好渊明之诗。……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陶诗质朴中含华彩,枯淡中有神韵,神似苏轼晚年益趋平谈的诗风:不刻加藻饰,写山写水写世情事理,悠远如画,干练如洗,含意深厚,理韵绵长。和陶诗的内容颇为广泛,有对故居、家人的思念和对儋州山川景物、风土人情的描绘与赞美,也有日常生活的叙写与感发,名为和陶,实是以“和”为契机,抒发自已的感受,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态度。和陶诗仍是苏诗,从本质上说是“借渊明之酒杯,浇自我之块垒”(朱靖华《论苏轼的〈和陶诗〉及其评价问题》)。苏轼喜陶诗,更欣赏陶渊明欲仕则仕、欲隐则隐、饥则乞食、饱则延客的任真性情,引之为知己,苏轼在诗中时时如老友般直呼“渊明”,常常举杯邀渊明,对卷成三人,向其尽倾内心之喜忧怨达。“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和陶东方有一士》),与陶渊明的携手同游,相隔千年的精神对话,抚慰了垂老苏轼满布伤痕的心灵。
读书作文成为他被贬儋时期的一大寄托,也是他实现自身价值的另一途径。海南期间,苏轼创作诗词140余首,散文100多篇,书信40余则,完成《书传》13卷,修订了《易传》9卷和《论语》一部,他亲自结集,子由作序的《和陶诗》则开了追和古人之新风。除此而外,他还经常给子侄后辈以作文上的指导,近如幼子苏过,远者如苏辙的孙子苏元老、女婿王庠、广州推官谢民师等,时常以书信往来,毫不保留地予以教诲。这些书信诸如《与王庠书》《与谢民师推官书》等也给后世提供了宝贵的文学创作经验。苏轼博才多学,在书画方面也颇有造诣,列宋四大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君谟)之首。居儋三年,苏诗文创作甚丰,但传世墨宝几乎散失殆尽,现仅见一部《渡海帖》。对于苏轼海外所书,康熙帝引郭畀言赞曰:“‘东坡晚岁自海外挟大海风涛之气,作字如古槎怪石,如怒龙喷浪,今观真迹,信然。岂区区成法之是拘也”(康熙《跋苏轼墨迹后》)。
三、善处其下,与民为友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老子》第六十六章)。
天下之水,莫大于江海,海之所以收纳百川者,因其自身处于最低处之故。苏轼一生,从不媚骨事权贵,但却一直与普通百姓声息相通,不以官宦的姿态隔绝于人民之外。及至儋州,“民夷杂糅”(《书上元夜游》),风土人情、民众文化素养又非比中原内陆,以苏轼的学识及官声,与当地人自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然而苏轼并没有因此自闭于书斋中,而是主动地融入这个异域环境,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去,与之同甘共苦。如果之前苏轼还是以父母官的身份以施与的方式亲民为民,现在他则是以平等的地位,与民相濡以沫,而当地人则敞开胸怀接纳了苏轼,回馈其更多的温暖与关照。当初苏轼父子结庐于槟榔林中,“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水泥之役”(《与程秀才》其一);逢年过节,苏轼时常与黎民同游共饮,“华夷两尊合,醉笑一杯同”(《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请吾”(《纵笔三首》之三);冬日,苏轼身着单薄,在集市上偶遇一“黎山幽子”,“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一番神交后,“遗我吉贝布”,关照苏轼“海风今岁寒”(《和陶拟古九首》之九)。苏轼不仅与“诸生”这样的读书人交往,也与“生不闻诗书,不知有孔颜”(《和陶拟古九首》之九)的野老相亲,这种谦和博大、善处其下的态度,使他在儋州营造了一个和谐的人文环境。
四、善利万物,开启文明
苏轼“立名始于国事而不始于文事”(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苏门六君子之一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中说苏轼“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儋州时苏轼的思想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矛盾状态,虽得益于佛老的随缘放旷、寄情山水,企慕、师范陶渊明的不羡富贵、返璞归真,却始终没有彻底地遗世独立,逃逸于世事之外。这一点苏辙对其兄则颇为了解:“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苏轼也自称“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和陶饮洒二十首并叙》其一),“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与滕达道书》其二十),实际上这正是苏过于陶之处。在苏轼赴儋州途中,有这样一则小故事:苏轼父子经过澄迈的通潮阁码头时,住在金粟庵(今海口五公祠),看到当地的百姓饮用护城河的污水,生病者众,便指点他们掘泉两眼,水质清洌,水涌如米,现在五公祠内的浮粟泉即是其中一个。即使在自身如转蓬未定之际,他亦本能地为人民做一些好事,实为可贵。
苏轼在儋州最大的功业莫过于兴办学堂,开启了蒙昧海岛的文明之声。据《儋州志》记载:“儋州为汉武帝之鼎六年设郡,经汉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开。”苏轼在儋州时,当地学堂很少,村塾先生的处境也很艰难,他们“忍饥坐谈道”(《和陶示周掾祖谢》)的美德令苏轼感叹不已,对三国时期流放儋州而讲学不辍的虞仲翔也深有敬意。出于对前驱今人从教不悔的敬慕,更出于对海岛教育现状的忧虑,苏轼自编教材,亲授诗书,开始了他在儋州的传道授业。起初在自己的住所槟榔庵内讲学,后学生们筹集资金建成载酒堂,作为他专门的讲学之所。所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投到苏轼门下的既有本地青年,也有远道而来的外地学子,仅见《儋县志》记载的就有“潮州籍王介、吴子野,福建籍许钰,澄迈籍赵梦得,丹阳籍葛延之,琼山籍姜唐佐,儋州籍黎子云、黎成、黎先觉、符林、符确、王霄等人”,蛮荒之地一时间“书声琅琅、弦歌四起”。苏轼对他的学生寄予厚望,对海南的前景抱以信心。在赠姜唐佐的诗中他说:“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的破天荒”。《儋县志·选举志序》中云:“吾儋州自宋苏文忠公开化,一时州中人士,王、杜则经术称贤,应朝廷之征聘,符、赵则科名济美,标琼海之先声。……明清之际,多士崛起。尚书薛远,进士黄、王,登贤书者五十九人,列乡贡三科两解,人文之盛,贡选之多,为海外所罕见。”《琼台记事录》中载:“宋苏文忠公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新。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苏轼对海南教育事业所做的贡献是不可否认的。
苏轼之“轼”,是设在车前的横木,苏洵在《名二子说》中这样写道:“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车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苏轼并非一个左右历史车架的人,但在中国文坛上却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北宋政坛上也有一席之地。他的前瞻无畏使他有大成,亦令其罹大难。在生命的最后一程,他超越了磨难,超越了功利,为自己的文学创作和研究写下了灿烂的最后一笔,怀着爱国忧民的真诚与热忱为海南人开启了文明之声。他高洁的情操、为民的真心已铸在了儋州的大地上,刻进了海南的史册里,也留在了世代儋州人的心中,在椰风海韵中流传。
【参考文献】
[1]苏轼诗集[M].王文浩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
[2]郭预衡.苏轼文集[A].唐宋八大家文集[C].赵仁珪评注.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
[3]东坡词编年笺证[M].薛瑞生笺证.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4]朱靖华.苏轼论[M].北京:京华出版社,1997.
[5]木斋.苏东坡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徐宏勋,甘肃警察职业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