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稼轩词中抒情主人公的英雄形象
2009-03-15刘芳刘伟
刘 芳 刘 伟
晚唐五代以来,词中先后出现了三种主要类型的抒情主人公,即五代时的红粉佳人、北宋时的失意文人和南渡初年的苦闷志士。辛弃疾横刀跃马登上词坛,以金戈铁马的雄健刚勇之气,气吞万里磅礴无敌之势,又拓展出一类虎啸风生、气势豪迈的英雄形象[1]。稼轩词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是自我形象的化身,具有代表意义。时代的期望和失望、民族的热情与愤慨,南宋时期爱国志士的壮志难酬与郁愤孤独都在雄浑壮阔的意境和高大的英雄形象中体现出来,有一种阳刚美和力度美。“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慨,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2]。这正是辛弃疾对于词坛的贡献。
辛弃疾(1140—1207)南宋词人。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今山东济南)人,有文才武略,词集《稼轩长短句》。因生于金人占领区,自幼就决心为民族复仇雪耻、收复失地。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济南人耿京聚众数十万反抗金人的暴虐统治,22岁的辛弃疾接竿而起,拉起2000人的队伍投奔耿京,为掌书记。次年正月赴宋首都建康,商议南投事宜。返回途中,惊闻耿京为叛徒张安国所杀,年轻的辛弃疾不畏强酋,不计生死,率五十余人闯入拥有五万官兵的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并日夜兼程一直押解到建康斩首,事迹轰动朝野。南宋著名文学家洪迈在《稼轩记》中说:“(稼轩)领兵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兔,束马衔枚……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显示出非凡的胆略与勇气。26岁向孝宗上奏《美芹十论》,从军事战略上提出了抗金的策略,又为抗金志士摇旗呐喊。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南归后本来希望尽展雄才将略,挥拥万夫,横戈杀敌,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然而,自隆兴元年(1163)符离之役失败后,南宋王朝一战丧胆,甘心向金俯首称臣,纳贡求和,使得英雄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而身为“归正人”的辛弃疾,更受到排挤而不被信任。42岁壮年,即被弹劾罢职,闲居江西上饶带湖十年,52岁起用,三年后又被诬陷落职。再度赋闲八年后,朝廷准备北伐,辛弃疾怀着建功立业的希望再度出山,可并未得重用,带着“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水调歌头·客子久不到》)的绝望心情回到铅山故居,68岁含恨而逝。[3]临终前“大呼杀贼数声”(《济南府志》)。可见他抗敌复国壮志至死不渝。
辛弃疾的人生理想是统兵将领,驰骋沙场,当历史错位后,他转而在词坛上开疆拓土,建立词史上的丰碑。从稼轩词看,内容最集中、最进步的当属爱国词,而在其爱国词中,尤其值得重视的是那些表现自我经历、自我形象、自我感触的词。因为同其他人比起来,辛弃疾绝不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表达爱国之情,他有过光辉的战斗经历,始终是一个热情的参与者,这正是他高于其他只能泛写爱国之作词人的地方。他的爱国词,追念自己的战斗生活,抒发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与悲愤。把自我一生的人生经历、生命体验和精神个性完整地体现在词作中,从人物的行为活动中展现抒情人物的心态情感和个性形象。形成豪情激扬、忧愤难平、孤独压抑的抒情主人公英雄形象。
一、“看试手,补天裂”豪情激扬的英雄
辛弃疾一生坚决主张抗击金兵,收复失地,渴望成就英雄的伟业,“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辛弃疾所追求的功名不是要获得高官厚禄,这种“功名”是与祖国的兴亡、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的,是一种矢志恢复国土、报仇雪耻的崇高志向。辛弃疾早期的词作中就唱出了他的这种惊天动地慷慨激扬的崇高理想:“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辛弃疾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勇于振救危难的国家,敢于“补天”,成为时代的英雄。
《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录,汉箭朝飞金仆姑。”这首词是他晚年家居时,客人和他谈起建立功名的事,触发他的回忆而作的。上片是他参加抗金义军的战斗经历。通过旌旗猎猎、万夫奔拥、骑兵飞驰、江水滔滔等具体物象的描绘,呈现出一个宏大的战争背景,雄壮豪迈,气势磅礴。“拥”“飞”表动作的语言写出雷厉风行的军容军姿;“旌旗”“锦襜”“胡录”“汉箭”“金仆姑”从旗帜、军装、兵器这些军事意象烘托战争紧张激烈,如火如荼。展现出一个在战场上驰骋杀敌、虎啸风生的英雄形象。稼轩词的雄奇豪迈、气盖万夫在这首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充满阳刚之气,有一种力度美。
辛弃疾的抗金杀敌的理想强烈而执著:“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 同父见和再用前韵答之》)“看依然、舌在齿牙牢,心如铁。”(《满江红·送汤朝美自便归金坛》)而且常常是豪情激扬,气盖山河,表现出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和高昂的战斗热情。“横空直把,曹吞刘攫”(《贺新郎·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举头西北浮云,依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这些词中既表明词人“补天”的雄心壮志,同时也抨击了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南宋朝廷。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概括稼轩词慷慨纵横、豪情激扬的抒情个性。
二、“和泪看旌旗”幽愤难平的英雄
少年的辛弃疾是沙场点兵的将帅,孤身闯入敌营的虎胆英雄。以驰骋疆场、为国捐躯为荣。《满江红》:“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南归后,仕途坎坷,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郁愤苦闷,“和泪看旌旗”(《定风波·少日犹堪话别离》)。感慨“但山川满目泪沾衣”(《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自己只能“试弹幽愤泪空垂”(《鹧鸪天》)。激烈难平的幽愤,高度深沉的压抑,构成辛弃疾独特的生命情怀。晚年的辛弃疾,被迫投闲置散,“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虽然他仍执著于功名事业,但已逐渐失去往日的乐观,陷入失望之中。
《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最能表达内心活动:“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挑灯看剑、吹角连营、沙场点兵、战马飞驰,密集的军事意象,连接成气势宏大、雄豪壮阔场面,将词人的报国壮志、横戈杀敌的战斗体验,表达得酣畅淋漓。因为行伍出身的辛弃疾,既熟悉军事生活,又时刻等待着重上战场建功立业。末尾一句“可怜白发生”感情一落千丈,是词人面对人生理想的破灭、平生志向无法实现的残酷现实迸发出的强烈的内心感受,慷慨激昂,悲愤难平。全词意境由扬转抑,跌宕起伏,苍劲悲凉,充满雄浑悲壮之历史感。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六中所言:“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为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稼轩词所展示的自我形象,是唐宋词史上独一无二的个性鲜明的英雄形象。
三、“栏杆拍遍,无人会”孤独压抑的英雄
辛弃疾抱一腔热血渡江南下,一心以收复中原、统一国家、成为名垂千古的英雄为人生价值的取向,可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无意收复中原、统一国家。辛弃疾的这一雄心壮志无人赏识、更无人理解,反而受到长期投闲置散的冷遇。南渡以来他从未担任过重要边防职务,南宋时期少得可怜的几次抗金行动也往往与他无缘。由于南宋王朝主和派长期当政,压制抗战力量,因此辛弃疾的有为之年和凌云壮志被一天天地消磨着、吞噬着。宋孝宗淳熙六年之秋(1179),辛弃疾35岁在任建康通判时,登临建康赏心亭,写下了《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这首悲愤慷慨之作:“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词中塑造了一位目睹国事衰微而报国无门、壮志未酬、无人理解、悲愤孤独的英雄形象。故国沦陷、国耻未雪的仇恨和焦虑,故乡难归、流落江南的漂泊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压抑感和壮怀理想无人理解的孤独感,英雄的生命等闲虚度的失落感和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交织于胸 。[4]面对现实,他萌生出隐退之念,“鲈鱼堪脍”的典故表现他复杂的心理活动。欲进不能,欲退不忍,刚强执著的英雄禁不住愤然泪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 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词人由惜春、留春转而怨春,表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青春易逝,功业难成。慨叹“蛾眉曾有人妒”,真正有才能的志士仁人备受权奸小人的嫉妒排挤而无立锥之地。大声质问“雷鸣瓦釜,甚黄钟哑?”(《水龙吟·用瓢泉韵戏陈仁和》)诅咒那批恃宠谄媚的权奸“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摸鱼儿》)继承了屈原的“香草美人”的表现手法,以“帝后不和”表现“君臣不谐”,寄予他长期压抑受人排挤、孤独悲愤的深切感情。激烈地鞭挞了社会现实的黑暗。辛词对黑暗腐朽社会的抨击,不仅拓展了词境,也提高和强化了词的现实批判功能,对南宋后期的辛派词人以词为抗争社会的武器有着直接的影响。刘克庄云:“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苍生以来所无。”(《辛稼轩集序》)。堪称中的之论。
四、英雄形象的现实意义
稼轩词中塑造的英雄形象,是他一生坎坷经历的写照。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面貌,揭示了爱国志士壮志难酬的时代悲剧。从审美的角度看,稼轩词创造了一种雄浑壮阔的意境和高大的英雄形象,体现出阳刚美与力度美。阳刚之美的表现和爱国主题的弘扬是辛弃疾在豪放词领域的开拓和突破,从而使辛词的表现功能得到进一步地加强,作为一代“词宗”受到后世的尊崇。在辛弃疾所处的年代,很多词人汇聚在他的周围,或模仿或唱和,形成了一个“中兴词人群”。
陈廷焯说:“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白雨斋词话》)辛弃疾词中抒情主人公英雄形象的形成,不仅是词人的性格再现,而且有深刻的社会根源与强烈的时代因素。植根于浓厚的爱国主义和深沉的忧患意识,敢于担当责任的使命感,风云人物与风云时代这一主客体的巨大矛盾冲突,既产生虎啸风生、气势豪迈、理想执著的英雄,又造就了报国无门、壮志未酬、无人理解、悲愤孤独的英雄形象。形成融汇历史与现实、个人与时代的雄浑悲壮的词风。反映了时代的痛苦、热情和梦想,集中表现了南宋前中期的社会现实、时代精神和审美情趣。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158,160.
[2]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198[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邓广铭.辛稼轩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作者简介:刘芳,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刘伟,横山县党校党委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