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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像株优美水草的女子

2009-03-11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潍坊男友妻子

连 谏

1

2003年春末,我被公司派往山东潍坊的分公司督察工作一年。临别前的几天,妻子的泪痕就没干过,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哀哀的目光看着我,像只知道了自己即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不闹也不哀求,常常看着某处发呆,或者,吃着吃着饭,大颗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每当见她这样,我就会很难受,却不知怎样说怎样安慰。

因为我们结婚8年,迟迟不能升级为父母。2001年春,我们着手准备,结果却是,无论怎样努力,妻的小腹都平静得令人沮丧。

一个月前,妻子哭着告诉我,她去看医生了,诊断结果是她的卵巢发育畸形,也就是说,她永远不能让我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了。我愣了一小会儿,把哭得满脸是泪的她揽进怀里:只要能做你的丈夫,做不做爸爸都无所谓。尽管,我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并抱怨上天不公,可,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因此而来的心伤。否则,她会更难受。我唯一能做的,只能表现得很洒脱,好像能不能有孩子,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我忍着内心的酸楚,找种种话题安慰她,可是,一句也没入她心。自从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后,看我的眼神就变得怯怯的,像犯了错唯恐被大人责怪的孩子,让我又心疼又怜惜。久而久之,我觉得真累啊,累得我都不愿回家了。

于是,当公司要调人去督察潍坊分公司的运营时,在众人纷纷找借口推脱时,我积极请缨前往。

我想过一段清净轻松的日子,只要别让我看见妻子如犯错孩子般的眼神就阿弥陀佛了。

在车站,妻子哭得像个泪人,我的内心无限疲惫,却还要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列车徐徐北去,她把手塞进嘴里咬着,拼命地阻止那些即将冲破了她胸膛发出的哭泣。

她的影子越来越小了,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自从她知道自己不能做母亲后,我活泼可爱又自信的妻便消失了,我的怜惜像一张处处扑空的网。

有人捅了捅我的胳膊,我擦净泪,看到一张明媚的脸。她向我伸出手:认识一下,我是对面下铺的麦喜喜。

我礼节性地和她握了一下手,她笑嘻嘻地说:去过道处,我请你抽烟。

下铺逼仄的空间有些压抑,我就起身随她去了。她倚在车门上,深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休闲衬衣,恍惚间,我有些眼晕,像看见了一朵朴素干净的花,在雨后。

麦喜喜掏出一盒寿百年香烟,抽了一支给我,见我犹豫着不接,她愣了一下又恍然大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点上烟,抽了两口才递给我说:看吧,我自己都抽,没迷药的。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

我还沉浸在站台一别的沉重中,局促了半天,才抽了一口,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咳嗽。麦喜喜大吃一惊,边给我捶背边问怎么了?

我忍着即将狼狈外逃的鼻涕眼泪说:我不会抽烟。

麦喜喜顿了一下,就哏哏地笑了。

我和麦喜喜的相识,就是这样的。她说这速食年代,像我这样夫妻两个泪流满面如生离死别的送别,很罕见。

2

麦喜喜对我的好感,是因为我和妻子的感情,而与妻子抛泪站台的真正内因,我并没有告诉麦喜喜。

麦喜喜是一家著名的国际零售公司潍坊分公司的营销策划,常到上海的大卖场学习促销运作。

车到潍坊,我们相互留了电话。那时,我压根没想和她会有什么瓜葛,更何况导致我们迅速熟悉的,是她欣赏的我与妻子的感情。

初到潍坊,我不适应北方干燥的空气,更不适应北方菜,短短两个周,我瘦了五斤,以至于我在超市与麦喜喜相遇时,她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指着我说:你你……你变样了。

那天,在麦喜喜的带领下,我终于吃到了半个月来最合口的一顿饭。她咬着一支烟,睥睨着美丽的杏眼看我,虽似桀骜不羁,却有柔软的暖,像细细的丝,轻柔纠缠。

后来,麦喜喜就成了我在潍坊唯一的朋友。有时,我会脸皮很厚地求她烧菜吃,因为她男友是上海人,她烧得一手品相俱佳的上海本帮菜。

吃完饭,我们就东一个西一个地歪在沙发上聊天。什么都聊。聊她去了美国的上海男友,聊我温柔的妻。妻子不能生育的事,我没告诉她,那是我婚姻中的一块暗伤,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

聊得没话了,她就一下一下地换电视频道,那么多频道,却总让人心生无限寂寥。

我试图买点礼物送她,她不收,我非要买,她就说:如果觉得总吃白食过意不去,就送我香烟吧。

她后来抽的寿百年,都是我买给她的。有个周末,我路过她家楼下,就买了点水果和香烟上楼。她睡眼惺忪地穿着吊带睡衣来开门,见是我,也没意外,只是把门拉开得大了一些,就折回去了。我有点讪讪,觉得来的不是时候,一边把烟放在茶几上一边自嘲说:总给你买烟,真不知这是在害你呢还是在爱你。

她的背影愣了一下,我忽然觉得刚才的话不妥,只是,已收不回来了。她慢慢地转过来,冲着我狐媚一笑,让我觉得身体里有股沸腾的气流在奔跑,我猛地抓住她拉进怀里:不许那样笑我。

她的脸,埋在我胸前,两只柔软的小手,环到我背后,从T恤的下边探进去,轻柔地行走在我炙热的背上,理智像快速融化的冰雪瘫软下来,后来的一切,便水到渠成地发生了……

3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联络麦喜喜,觉得既对不起麦喜喜也对不起妻子,总是下班后在外面简单吃点就回公寓,百无聊赖地看电视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灰蒙蒙的天。

或许觉得对妻子有愧,又闲得实在无聊,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妻子煲电话粥,频繁的电话让妻子很幸福,我终于又听到了妻子久违的笑声,在电话里。

我也会想到麦喜喜,长而柔软的黑发,像深海的水藻散发在床上,她迷离地望着我……想着想着,心跳就失衡了,赶快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把她从心里挤掉。

一个月后,麦喜喜来了。那是个周末,我正在睡午觉,麦喜喜像一株优美水草,手里拎着水果以及青菜海鲜。

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我,用肩把半开的门抵开,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了?

那语气,那态度,好像我们只是一对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男女同僚,至于暧昧啊身体纠葛啊,好像压根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一时不知该怎样摆布自己的态度才算合适,只好讷讷地跟在她身后。

她径直进了厨房,把青菜泡上,手脚利落地洗海鲜,边洗边说:这些海鲜被运到潍坊的路上已经饿瘦了。说完,就回头望着我莞尔一笑:就像你,从上海来到潍坊就饿瘦了。

她欢快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太多虑,像麦喜喜这一代的新派女孩,已不再像上一代女孩那样,动辄便要男人为他们动过的身体负责,相反,她们怕的是男人主动要求对她们的未来负责,因为她们既迷恋自由又崇尚享受青春。

我的心就释然成了一片巨大的空阔,我和麦喜喜并肩战斗在厨房里,边说笑边烧菜。晚上,我们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像兄妹一样说着过去生活中的趣事。偶尔,她会问有关我妻子的一些琐事,问的时候,她很真诚地看着我,绝对没任何醋意,全然小姑子问嫂子的状态,我的拘谨便放开了,和她谈了很多关于妻子的事情,包括妻子的不孕。麦喜喜用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很专注,末了,她点了一支烟说,想不想听我男友的故事?

我看着她,想了片刻,摇摇头。她问为什么?我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

她追问:什么不一样?

我干干地笑了一下说:女人比男人好奇啊。

她哦了一声。

其实,并不是我不好奇,而是,我怕她端着满脸幸福讲述男友的故事,我会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意重重。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次,我有把她拉进怀里的冲动,却又被理智镇压住了。

4

麦喜喜常拎着青菜来我公寓做饭,理由是男友在美国,她的周末也是寂寞的。

我们一起烧菜,一起吃饭聊天。很多次,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她认真而专注地烧菜的样子,会恍惚着想,若她是我的妻,该多好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赶快跑到客厅去看电视,有些事,想得多了,便在心里固执成欲望。

我和麦喜喜还是没能克制得住激情,饭后,我们的身体便不知不觉相互靠拢,温柔地抚摸,慢慢地四肢相互纠缠。我常常想,是不是麦喜喜爱上我了呢?可麦喜喜很快就用行为否定了我的疑惑。每每做完爱,她总是飞快地穿上衣服,像只灵巧的猴子跳到沙发上,点上一支香烟打开电视,边看边喋喋不休地评论电视里的主持人,讥笑电视剧编剧小瞧观众的智商等等。反正,她有很多的话,每一句都犀利而准确,绝无温柔。好像刚才那个在我身下迷离的女子,不是她,更或者,即便是她,也是她在梦游,等她醒来,那场春梦,她已全然不曾记得。

我有些许的怅然,但是,我明白麦喜喜的态度是对的,我们只是一对各自有了主的寂寞男女而已,感情这事,不提最好。

每每这样的时候,我会慢慢穿起衣服,陪她看电视。有时,妻子会打电话过来,我担心麦喜喜会不悦,便边接电话边往阳台走,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妻子的柔情,目光悄悄溜进客厅,麦喜喜很专注地看电视,心无旁骛地如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再后来,当麦喜喜在时,接到妻子的电话,我亦不再去阳台。因为麦喜喜也会当着我的面给男朋友发短信,甚至有时写好了短信还会问我这样写好不好,会不会让男友感觉很温暖等等。

其实,我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警告对方不要试图爱上自己。因为,我们的心,早已另有所爱,今生今世不可夺取。

5

在潍坊工作的一年,飞快地过去,临回上海的一个月,麦喜喜的男友为她申请了去美国的探亲签证。临行前夜,我请她吃了饭。那天,她好像有点醉了,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那夜,她睡在我公寓里,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在一起过夜。她像一只熟睡的幸福小猫,蜷缩在我的胸前,我望着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下的眸子,觉得心在碎碎地疼。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醒过来,身边已经空了。旁边的枕头上,有一个浅浅的凹痕,显示她曾来过的痕迹。我打她手机,关机了。我去她家找她,她家里有个中年女人在收拾房子,她说麦喜喜把房子退掉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直到下午,麦喜喜才来短信说,她已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了。

她要从北京转机美国。

麦喜喜离开了我,她的到来和离去都像个梦。

离开潍坊前的一个月,我编了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借口给她发短信,她连一个字都不曾回,渐渐地,我心冷似灰。

2004年春,我带着满心的空寂回到上海。妻子已渐渐接受了自己不能做母亲的事实,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抑郁了,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偶尔,在一些失眠的夜里,我会想起像株水草一样优美的女孩子,她睡在我的胸脯上,像一只幸福的猫。

6

2004年夏天,我托人从福利院抱回来一个弃婴,妻子欢喜得不得了,顿时,家里便奶瓶尿布地热闹了起来,我忙得几乎不再有时间去想麦喜喜。

可,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2005年春,我收到了麦喜喜的短信,她问:可不可以见我?

连想也没想,我打回电话去问她现在何方。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全然不是以前的麦喜喜。她说回来半年多了,她还在潍坊,若我时间从容,若我愿意,她想来上海见我。

我忽然有些忐忑,觉得麦喜喜说要来是有些目的的,正心下彷徨着,麦喜喜淡淡地说:我和他分手了。

她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好像这个结局对她,已无所谓了。

我心下更是忐忑,我承认我很自私,我担心情场失意的麦喜喜会怂恿我想起过去的岁月,并要我为她失意的爱情埋单。

我们各怀心事地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麦喜喜像突然提了一下勇气似的说:我们约个时间吧。

我知道没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7

一周后,我见到了麦喜喜,不,准确地说,是我和妻子以及女儿见到了麦喜喜和她的儿子,在福建路的一家西餐厅。对麦喜喜到上海,我是有所戒备的,所以,考虑再三,我决定带妻子前往,因为我深知聪明若麦喜喜,自然读得懂这种无言的拒绝。

远远地,看见麦喜喜正低头逗怀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看上去是那么温暖而柔情,这意外的一幕,令我愣了一下。

显然,麦喜喜对我携妻带女前来也有些意外,她让婴儿伏在她瘦瘦的肩上,愣愣地张着嘴巴看着我,半天没言语。

我看到了伤痕,巨大而深深的伤痕,在她眼里,迅速裂开。

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累的一次饭,麦喜喜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她和男友分手的故事,又感伤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其实,我本不想生下他来,可,我怕疼,只好生了。

说完,她就深深地望着我,又不安地看着妻子笑了一下:可是,我没能力带好他,他家人又不肯要。

我突然就明白了麦喜喜的意思,我看了看妻子,妻子低头逗女儿玩,好像什么都不曾听见。

我抱过麦喜喜的儿子,粉粉的,胖胖的,那么可爱,我总有把脸贴上去亲一亲的冲动。

我抱了一会儿,麦喜喜看了看妻子怀里的女儿,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说着,就站起来,把装着奶瓶尿不湿等杂物的大包艰难地挂到肩上,趔趄着就要往外走。

我想留她,可是,麦喜喜决绝离去的姿态让我开不了口。

那晚的风,又冷又硬,妻子抱着女儿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我喊她慢点,她仿佛没听见。我跑到她前面回头说:走那么快干嘛?说着,伸手去抱女儿,却见妻子的脸上,奔跑着乱七八糟的泪痕。

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拼命地想我和麦喜喜的这次会面是不是在哪里出了破绽?

妻子兀自往前走,我第一次发现,她瘦瘦的身体里,竟蕴含着这样强大而坚韧的能量。

回家后,妻子关在卫生间里给女儿洗澡,进卧室后就把门反锁了,任凭我怎么敲都不肯开。我恼了,隔着门喊:就是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许久,隔着门,妻子冷冷扔出了一句话:那个孩子,和你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一下子就愣了,大脑一片空白,空得我忘记了身体的存在。

我抱着头,慢慢蹲下去,觉得自己很混,混得根本就不配活下去。

8

妻子和我冷战了一周后突然离家出走了,当我发疯似的到处找她时,她却回来了,怀里,多了一个肥美可爱的婴儿,她把孩子递给我:我把你儿子找回来了。

那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几年来哭得最失态的一次,内容芜杂,有对麦喜喜对妻子的内疚,还有看见儿子的喜悦。

妻子告诉我,她去了麦喜喜的单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友在美国,对我撒谎,不过是因为她清楚已婚男人喜欢风花雪月,却害怕承担风花雪月的的责任。麦喜喜需要虚拟一个承担了她爱情责任的男人的存在,以便让我肆无忌惮地和她在一起。她说去美国探亲不过是知道自己怀孕了,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把孩子生下来罢了。因为她爱我,因为她知道我的妻不能让我成为父亲,她想等孩子生下来再编造个谎言把孩子送给我们抚养。

妻子和我说这些时,泪流满面,她说麦喜喜对我的爱比她对我的爱深厚,在麦喜喜面前,她觉得自己很自私很丑陋。我捂住了妻子的嘴,我告诉她,自私而丑陋的那个不是她也不是麦喜喜,是我。

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想起了那个在我面前总装作若无其事的麦喜喜,爱一个人却不敢让他知道,该是多么的煎熬,更要命的是,我这个混蛋竟然真的使用了游戏的态度。

编辑 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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