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回家

2009-03-11刘素娥

大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马兰眉头裤子

刘素娥

1

父亲马路明回家,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天,我一直用余光扫着父亲马路明的身子。他最近经常头晕,身子也有点发飘,眼下这个发飘的身子又凑到窗户跟前去了。他灰色毛衣的肩耷拉着,裤筒也一忽闪一忽闪的,这说明里头的肩膀和腿在变窄、变细。我劝他去医院检查,可他总说:我没病。我说:爹,你瘦了,去查查,没病也就放心了。他又说:不去,我没病。我又说了一遍,父亲就加大了声音:我没病!我不能再说了,再说他准发火。

我假装去阳台拿东西,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哦,还是那个方向——五号楼四单元五〇一。

那是郑厚民家,父亲和郑厚民同一天进厂,俩人已经好了三十多年。

说起郑时,也怪可惜。平时小考都好,一大考就砸,高考时才考上了一所高价大专。好院校的学生找工作都难,这种院校的学生还能有人用?可郑厚民还是要让儿子去,他说怎么也是个大专啊,上总比不上强。但郑厚民把钱凑齐后,郑时说什么也不去上,态度坚决得让郑厚民一点办法都没有。郑厚民就来找父亲马路明。父亲的脸立时就紧了:不上学还行?什么社会了?说着就往外走,我忙跟在后头,这几天父亲不是在头晕么,再说我也想去劝劝郑时。

一进门,父亲一路紧着的脸立时生出许多柔和:小时,不上学怎么行?郑时也不说话,低着头,把一个椅子推到我父亲跟前。他对我父亲的态度,远比对他父亲的态度要强多。父亲又说:不上学怎么行?以后怎么工作?我也说:是,快上去吧。父亲这才知道我也来了,立即朝我扬着手说:你怎么也来了?回去吧,回去吧。那手势像赶蚊子似的,扬一下,又扬一下。

我从小就领教父亲这种手势。那时父亲每年回家一次,我的家在北方一个小镇,其实就是个村子。原来叫公社,后来叫乡,再后来就成了镇,听起来就有了点城市的感觉,但人们还一直以种地为主,也有少数人做起了生意。做生意的人使小镇文明开放了许多,比如金黄头发、牛仔裤和拉杆箱什么的。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在公社制的时候,这个地方最文明最开放的东西都是我的父亲马路明带回来的。父亲是我和马兰还有母亲冯桂子的骄傲,但我们却是父亲的累赘。然而我小时候看不出这种累赘,只知道父亲是我们的骄傲,是村里最早穿毛哔叽衣料的人。这毛哔叽裤子父亲从来不让母亲洗,有次母亲刚拿起来要往洗衣盆里放,他跳过去就夺了,就像发现一个孩子要掉进水坑。他把衣服夺到手里,可能才觉得有些过分,朝母亲咧一下嘴说:这东西,不好打理。然后,就自己去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朝母亲笑,虽然难看,但毕竟是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打理”这词。我心里一边为母亲鸣不平,一边盯住父亲,看他怎么“打理”这条裤子。

父亲把洗衣盆里放上许多水,又放上许多洗衣粉,然后哗哗地把水搅起许多水花,直到水里看不见洗衣粉才把衣服放进去。然后就去扫院子。扫院子是父亲回家后干的最多的活。父亲扫完院子,跺跺脚,拍拍身子,就轻轻地揉那裤子,揉几下,翻一下,再揉几下,再翻一下。接着提起来,放下,又提起来,又放下,反复多次。然后把裤子翻过来,如此这般地又反复,最后直接把裤子搭到晾衣丝上,任水珠形成个滴滴答答的水帘子。要说明的是,那时我们村人大都在穿做工简单的粗布,还常常打着补丁。而眼前父亲的裤子鲜鲜的蓝布边上锁着白生生的软线,蓝的鲜蓝,白的鲜白,鲜蓝布边被鲜白的线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地锁着,那是一个怎样的图景啊?这图景招的小伙伴们都羡慕马家姐妹。我这才知道,原来“打理”就是用比母亲洗一盆衣服都多几倍的洗衣粉和水,还把裤子当面团揉,但不是白面,是揉玉米面,是怕把面团揉散的那种揉。我的父亲的确与别人的爹不同,他身上不但没有猪粪羊粪牛粪味,而且带着淡淡的香胰子味,还会“打理”毛哔叽裤子。那裤子,厚重亮泽,还一抖一抖的,连下乡工作组的人都没穿过。所以那裤子总要黏着许多人的目光。但母亲冯桂子却很少看。母亲整日锁着眉头,眼里含着一汪忧郁,那眉头一年四季锁着,眉头锁得让村人觉得与众不同,若有所思。若有所思是什么?就是有心计,有文化。

母亲冯桂子也确实有文化,她是当年这一片村子唯一上过初中的姑娘,所以我的爷爷奶奶就选了她当儿媳妇。她不是乡里最白最俊的姑娘,却是村里识字最多的姑娘。爷爷奶奶觉得只有这姑娘才跟儿子般配,儿子是在京城上了三年的中专生,方圆多少里独一份啊。老人家是在儿子分配到江南那个叫乔州的小城后下决心的,决心给儿子在家娶亲,他们怕儿子娶外头的女子。要娶了那里的女子,开始还能多回来两趟,以后就是四年才能回一趟。这政策他们懂。见写了几封信不行,他们就用了那种俗而有效的办法,称病把儿子诓回来硬押着娶了亲。这期间当然也经过了反抗镇压,再反抗再镇压的过程。娶亲后,父亲在家待了一集,一集的结果是母亲冯桂子有了姐姐马兰。

马兰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脸色不算白,眉头也是整日紧锁着。

听说,在那年探亲时,父亲看马兰就像看一件东西,总盯着马兰那紧锁着的小眉头,看一会子,嗓子里就像有痰,吭一声,又吭一声,走开了。

父亲第三年探亲时,就有了我,我的眉头也锁着,但比马兰锁得轻,脸也白了些,眼睛大了点,有些像父亲。听说父亲看着我,嗓子里也吭,但是在吭后要抱一抱,抱得时间很短就放下,然后捏一下我脸蛋,像捏棉衣的薄厚。我奶奶说她儿子其实喜欢孩子,只是害臊,说我爷爷当年也是不抱他的孩子,看一下,都要脸红呢。

在我和马兰的脑子里,根本想不起父亲母亲有什么亲昵或比较亲昵的言行。但父母肯定亲昵过,不然怎么会有了我俩?这是我们一次钻在被窝里偷偷说的。说了那话,马兰就哭了,马兰哏嗒嗒地哭着说:我又盼着咱们把户口弄到乔州,可我又不盼着。我说:你傻呀你?你愿意干一辈子农活?马兰使劲摇着头,泪水都甩到了我脸上。然后就继续哭,马兰直哭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才说:马菊,是你傻呀,其实爹根本不喜欢娘。我嗔着脸使劲一推她:闭死你的嘴,哪有这么说爹娘的?在我心目中,爹娘这般年龄的人还说什么喜欢?像村里许多爹娘一样,哪说什么感情?整天就那么一块干活吃饭过日子。但马兰揽过我的胳膊抱到胸前说:小菊,你还小,你不知道大人的事。我的胳膊被她抱着,我身上一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就是这时感到马兰身体有了变化,原来比我大两岁的马兰的身体和我相同,但现在不同了,那不同让我惊得一哆嗦,这种惊从头发丝一下惊到脚后跟儿,一连持续了好些日子。然后我的心就随着有些发酸,有些潮湿,又有些羞涩起来,再下来,我的身体也起了变化,要紧的是,我也和姐姐一样,发现爹真的不喜欢娘。

那次爹和娘一起锄麦地,我和姐姐在后边拔草。娘两眼标着爹,有意调整着锄地的速度,想和爹并肩锄,但爹不是把速度放慢就是把速度放快,明显地在排斥娘的接近。

还有一次,爹推出自行车要进县城给爷爷买药,娘拽着袖筒说:我也该给孩子们买块布了。爹把车子一放:那你去吧。这时旁边的爷爷就沉了脸,奶奶就说话了,奶奶的话抑扬顿挫:买药是买药,买布是买布,她一个人去,是顾买药还是顾买布?但爹却拿起扫帚扫起了院子。爷爷的脸更沉了,沉得都快滴水了。爷爷也不说话,上去就把扫帚夺了过来,然后爷爷闷头哗啦啦地扫起了院子。奶奶拧着一双小脚忙过去杵一下爹的后腰,爹身子一挺,但还站着,奶奶又一杵,爹才推起了车子。那天爹娘回来得很晚,药买了,布料也买了,但娘眉头锁得更死,眼睛也又红又肿。

2

任凭父亲马路明怎么劝,郑时还是不肯去上学。到最后郑厚民掐着那把钱哭了。郑厚民哭起来像个女人,一边擦泪,一边吸鼻子,还把鼻子扭一下又扭一下,好像用这种扭帮助吸鼻子似的。郑时最烦他爸爸哭,更烦那种扭。父亲马路明也烦,父亲推他一下,又推他一下,推得有底劲,是那种把劲儿推进皮肉里的推。郑厚民果然煞住了哭。我常常有点不客气地想,郑厚民爱吸鼻子是因为他的鼻子太低,软塌塌地瘫在两个脸蛋中间,感觉气流不够用似的。

猜你喜欢

马兰眉头裤子
杨兵
迟到的贺卡
卜算子·诗之恋
我帮爷爷放绵羊
便便哪去了
新裤子
今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