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事后张扬的凶杀
2009-03-11陈鹏
陈 鹏
1
他们看见告示那天是礼拜天的早晨。它突然出现在石林县尾博邑乡浑水塘村委会所有的电线杆子上。它们统一使用A4纸打印,字体是仿宋3号字,由于有的地方特别加了黑体,因此整张告示看上去惊心动魄:
是我杀了毕春。因为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行贿受贿、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他死有余辜。他是靠贿选才当上村委会主任的。就是这样一个恶霸,把我逼上了不归路。我要告诉父老乡亲,杀死这种人不算什么,可是我却要为这样一个恶霸离开你们,离开我生长了40年的家乡故土……
署名是江世兴。
谁不知道江世兴呢?他的家就在浑水塘村委会东口,那是两间砌于1978年的红砖瓦房,现在已经像所有村民的房屋一样破破烂烂;房前有池塘,一条红色土路通往20公里之外的路美邑,通向无法预知的未来。我想象身材健壮的江世兴在杀死毕春之后冒着云南7月的大雨踏上这条泥泞不堪的崎岖土路,朝着完全陌生的世界走去,或者,走向他40岁人生的反面。就像一枚钱币被突然翻转过来,而谁能想到翻动它的竟是一起蛮横的凶杀?
消息很快传开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动手把看得见的杀人告白撕掉了,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干。他们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慌,其中掺杂着数不清的对于一个熟悉男人似是而非的记忆与猜测,他们无法将纷乱的细节和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完整联系起来。真相越来越模糊了。
最先赶到村子的路美邑派出所民警仔细辨认了这张杀人告白,随后向县公安局刑警队做了报告。后者派出的一名刑警来到空阔的村小组办公楼门前,7月的大风吹过泥泞的地面,让他感到莫名的荒凉。随后,很多村民从各自的房屋里走出来,聚集在他周围。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有的人抱着两手打量着他,仿佛在确认警方处理这件事情的最终态度。他在众人的默默注视下走向办公室,在那里,代理村长正等着他。
真的是江世兴?
肯定是他。代理村长说。
他的胆子太大了。
他的胆子一向很大。
你们多长时间没见过这个人了?
20天。
他会跑到哪里?
天知道。
你说,一个杀人犯到底会跑到哪里……
2
现在看来,唐天宝九年(公元750年)真是一个诡异的年份。7月,南诏国第五世王阁罗凤携爱妃岩焱前往成都进谒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如今的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姚安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而史料的记载是,被称作南诏国一代豪雄的阁罗凤特意选择这条弯路前往成都,毕竟,姚安都督张虔陀是他多年的朋友——作为唐朝安置在距离南诏国最近的一个行政府衙,张虔陀几乎每年都要和这位大唐属国的国君见一两次面,除了共商国是就是谈论音律和诗歌;阁罗凤也经常遣人把南诏特产送往姚安。
但我想说的是,历史往往靠不住。发生在那天夜里的故事在大理巍山民间有多种版本。最常听到的版本是:天宝九年七月的一天深夜,赶到姚安的阁罗凤人困马乏。随从兵将扣开姚安的府门,张虔陀出人意料地没有出门迎接。家丁告诉阁罗凤,张督抚已经睡下了,南诏王不如先回馆驿休息,明天督抚肯定会设宴接风。阁罗凤只好带着岩焱和一干随从来到姚安馆驿下榻。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吊额金睛的白虎摔下苍山悬崖。半夜他惊醒过来。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到地板上。
他起身燃亮蜡烛,王妃岩焱醒了。当天夜里的谈话在史料中无处可寻,但在彝族民间被执拗地封存下来。阁罗凤向爱妃复述了自己所做的梦,担心这很可能是不祥之兆。岩焱认为一切梦境都是虚妄的,她劝阁罗凤不必介怀,南诏国在阁罗凤的治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能发生什么意外呢?
但是阁罗凤一直坐到天亮。
他的梦或许是以这样的方式应验的:张虔陀居然一直到次日午时才同意见他。他感到纳闷。这是从前那个张虔陀吗?是什么原因突然让他变得怠慢了?是唐王对南诏的政策有了新变化?当他最终在府衙里见到张虔陀时果然暗暗吃惊。张虔陀表情冷漠,轻慢地吩咐侍从给阁罗凤夫妇安排座上茶。阁罗凤让下人奉上不少南诏今年的扎染布匹和新鲜乌梅。他告诉张虔陀,这次是前往成都拜谒鲜于仲通,共商如何抵御与防备日益强大的吐蕃。
令人尴尬的是,张虔陀有点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时划过阁罗凤的王妃岩焱。她的美貌是显而易见的,她让这个颇为寒酸的府衙充满某种神奇的光亮。阁罗凤记得这并非张虔陀头一回见到岩焱,早在两年前他将岩焱娶进皇宫、大宴群臣的时候张虔陀就曾经作为贵客来到南诏都城并且喝得大醉。现在,他宁可把张虔陀的心神不宁看作一时的倦怠。当他述说自己准备组建一支三万人的精锐步兵布防在苍山脚下严防吐蕃偷袭时,张虔陀发出一声冷笑,
你以为你真能挡住兵强马壮的吐蕃?
凭借洱海和苍山天险,应该没什么问题。阁罗凤说。
张虔陀站起身在屋子里缓缓踱步,用力摇头。没有大唐神兵,你们南诏没办法抵御吐蕃。
据说当时阁罗凤强压心头的不快,笑笑说,南诏只不过未雨绸缪,但防御吐蕃当然需要大唐的鼎立协助。我这次去成都就是打算和鲜于将军详谈。
不必了。张虔陀傲慢地摆摆手。我知道圣上的意思。对付吐蕃至少需要南诏投入十万兵力,否则,吐蕃将轻而易举突破南诏的苍山防线一脚踩碎你的巍山城。
督抚的意思是让南诏扩充兵力?
你难道不清楚吐蕃的实力和野心?
可我已经投入了我的精锐部队。
张虔陀一声冷笑。你是怕兵力投入过多后方空虚被我大唐突然从东面突袭吧。
阁罗凤没说话。岩焱冲他使了一个眼色。他铁青着脸起身告辞。但是随后发生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张虔陀居然傲慢地斥责阁罗凤实在是不通事理。难道来一趟姚安府就带这点破布和水果?
我只是来看一个朋友。阁罗凤深感意外。
朋友?圣上可不准许我跟南诏人私交过密。张虔陀说,这点东西你还是拿回你的南诏去吧。
直说无妨,你还想要什么?
张虔陀看了看岩焱。当然是她,你的第四个妃子。你把她给我留下吧。
3
现在轮到我朋友李果的故事了。故事的开头与我无关,后来我的报道却让这个神秘故事轰动一时。尽管李果已经是昆明的“名记”,但出于某种缘由,当时他没把这个故事搬上报纸,只是原原本本把它讲给我听(谁碰上这种事情都免不了找个朋友倾诉)。他没想到我竟然也掺和进来了。
我们从头开始。
李果接到那个包裹的时间是2007年8月10号,那天我正在石林尾博邑采访毕春杀人案件。他摸摸这只牛皮纸信封,里面的东西硬得硌手。他立即判断出这是什么东西——一只小小的数码磁带。谁会给他寄这样的东西?收信人明白无误,准确寄到他们报社他的部门;寄件人一栏很模糊,只写着“昆明,小蝶”。字迹清秀漂亮,像出自书法爱好者之手。
他回到家很晚了,毛毛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清汤牛肉、红烧鲫鱼、酸辣白菜、干煸土豆丝、家常豆腐。他抱住她响亮地吻她的嘴唇。他累极了——出差17天,之前是另一趟,11天,无休止的连轴转让他们很难坐下来吃顿热饭。她说她忙活一下午就是犒劳他的。他们手拉手坐下来狼吞虎咽。她看起来也憔悴不少,最近报社改版把她累惨啦。他建议她换一家报社——毛毛在《春城晨报》做社会版编辑,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太残酷。但毛毛不是那种说离开就离开的女人,她在这家报社干了8年了,整整8年。她居然对这份发行量下滑得很厉害的报纸仍满怀激情。他们早就盘算过改变一下现状,但离开报社、离开新闻他们还能干点什么?
他们收拾干净、坐到客厅沙发上之后他才想起那盒磁带。他告诉毛毛他不认识什么小蝶。看起来像个女的,但没准是个无聊男人的网名。这种艳俗的名字满大街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