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色目人家族的文化倾向
2009-03-11张沛之
张沛之
[关键词]元代,色目人家族,昔里氏家族,文化倾向
[中图分类号]K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57—6241(2009)06—0086—03
元代中国族群繁杂,文化多样,是一个多元复合社会。在这种多族群杂处共居,多种文化交融的环境下,作为既非统治民族蒙古族、又非汉地主体汉民族的外来少数民族族群,色目人会表现出怎样的文化倾向呢?人是文化的载体。在古代,家族又是个人难以脱离的社会基本单位。文化的变动既是个人的,又是家族的。只有将二者结合起来,才能更加完整和真实地反映色目人的文化变动倾向。文化的传播、吸收与变迁是+渐进的动态过程,不可能一朝一夕内完成,不可能仅仅在某个人、某代人身上得到全部的体现和证明。它往往要历经较长时期,经过数代人的改变,才能得以不断深化,最终完成。不同代次、不同支系家族成员文化倾向与变动程度的探讨,正可以提供一个比较理想的视角。无论是探讨单个色目人、还是色目人群体的文化动向与文化抉择,家族都是一个极为恰当有利的切入点。本文拟以唐兀人昔里氏家族为例予以探讨。唐兀昔里氏家族“七世相夏”,到西夏末期,该家族答加沙一支因任职迁居肃州。蒙古侵入西夏时,降服蒙古,答加沙后人阿沙一支留居西夏故地,世袭肃州达鲁花赤(监临官);另一支昔里钤部随同蒙古人进人中原,受命世袭大名路达鲁花赤;此外,答加沙的兄长玉里止吉住一支也辗转东来大名。肃州和大名遂成为该家族在元代两个较为长期的居地。在仕宦活动中,该家族的任职主要集中于军事和地方性的监临官,且多为高中级官僚,作为世守地方的色目人官僚显族,在元代色目人家族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前辈学者曾对该家族进行过有益的介绍和研究。但迄今尚无从家族文化倾向角度进行的探讨,这方面的工作需要进一步拓展。
一
据笔者统计,在昔里氏家族可考的10例联姻中,从通婚对象的族属来看,可以确知为蒙古色目人者有5例,其余5例可能是汉人。排除蒙元时期以前缔结的婚姻,剩余7例联姻对象的族属非汉人与汉人各为2例和5例,且代次越后,在汉地居住越久,其联姻对象中汉人比例越大。从通婚对象的政治地位看,官品可考的6例联姻对象中,高级官僚至少有3例,基本可算与该家族门当户对。该家族的联姻还具有一定的地域性。未入汉地前,自然就近与唐兀氏族联姻。而爱鲁的两个女婿都曾在江浙行省一带任职,这与出嫁二女之兄长教化曾任江浙平章,且居住江浙行省下辖镇江路,应该存在密切联系。
在丧葬祭祀方面,从昔里钤部死后,返葬肃州,祔其先茔,又别封虚墓于大名,以便岁时祭祀来看,该家族的祖茔在肃州。阿沙一支世袭肃州达鲁花赤,应该以此为葬地。而昔里钤部归葬肃州,表明这一支在进入汉地之初,仍以祖居之地为故乡,有归乡返葬,叶落归根的情结。封虚墓于大名,不仅方便子孙祭祀,也因为归葬肃州路途过于遥远,可行性较差。到其子爱鲁死于西南军中时,已经开始还葬大名了。至元戊寅(1278年),该家族葬昔里钤部于大名县台头里,其妻及爱鲁夫妻均拊葬于此。这是昔里钤部之虚墓所在,同时也是该支系在汉地新的家族墓地。与前归葬肃州相比,它反映了该支系在大名作久居之计,以此为第二故乡的转变。1278年又是教化请求文人王恽为其祖父昔里钤部撰写碑文的年代。这一年应该是该支系在大名拥有家族茔地的开端。玉里只吉住后人应该也葬于大名。野速普花“衬葬于大名县颜家里先茔之次”,从字面看,这里的颜家里与上述台头里为两个地名,但既然都是昔里氏先茔,应该相距不远。另外,从孛兰奚十余岁居父丧,“哀毁如成人”,“岁时祭必竭诚,小不如式,辄终日不乐”。看来,该家族至少在元中后期,已遵循汉式守丧习俗,并且按照固定的仪式定时祭祖。这些应该含有汉俗影响的成分。宗教信仰方面,阿沙后裔耳玉出家为僧,而其另一后嗣善居在为该支系立世袭碑时,碑文书丹和篆额就是由肃州城洪福寺住持圆通慈济禅师定慧明完成的。善居的信仰不详,但他与佛教禅师的私交应该不错。西夏佛教兴盛,元人王恽曾记载“河西土俗,太半僧祗”,马可波罗在其《行纪》里也写道:“全州名唐古忒,居民多是偶像教徒(指佛教)。”在这一大背景下,昔里氏,尤其是生活于西夏故地的一支当与佛教和佛教徒有不少接触。碑传称昔里钤部“通儒释,洞晓音律”,昔里钤部参与蒙古西征后进入汉地,其时已年过五旬,他对儒释、音律的接触、学习和精通,应该始自早年生活在西夏地区之时。耳玉为僧的佛教派别我们不得而知,但帮助善居书丹篆额的却是一位禅师。禅宗是佛教传人汉地后,吸收了大量汉地文化与观念改造而成。可以说,西夏禅宗直接来自汉地,故耳玉为僧及墓碑亦当含有不少汉文化的成分。
二
史料为我们保留下来的有关该家族的文化资料甚少,且多为只言片语。不过综合起来,也可反映该家族成员文化取向之概况。这就是在保持西夏人“强节好义”、勇武善战等传统的同时,又兼有汉化与蒙古化两种倾向。在汉化方面的主要表现有:1、学习儒学、施行仁政前辈学者陈垣、杨志玖先生皆认为少数民族华化,当自儒学。该家族成员昔里钤部“练达时体,通习汉事”、“通儒释,洞晓音律”,教化“孝友英发,乐问学,有蕴藉”,教化生长于汉地,其所问之学当基本是汉地的主流教育内容儒家学说。孛兰奚自幼从乡贤“学读经,务通大义,锐然立志以躬行为本”,更是明显学儒。
儒家的政治理想是行“仁政”,即爱民保民、体恤民艰、重视民生、维护纲常、礼教为先等。昔里钤部在肃州、沙州之役后,反对滥杀,爱民保民。监临大名时,他“举廉能,拉奸暴,扶良善,惠廖寡,凡政之不便、民所欲而未得者,率立行而更张之”,又治理河患、爱惜民生、兴修庙学,元代著名文人王恽赞颂他:“春风弦歌齐鲁乡,清民于渊吾悯伤。躬督万民建堤防,浊流不扬耕且桑。功余保障岁屡穰,始焉立威肃秋霜。终以惠鲜熙春阳,民祝公寿福此邦。”小钤部和万奴增修庙学,使士子“居有室庐,食有既廪”。野速普花“政尚宽惠,民用德之”。孛兰奚仕宦生涯中处处不徇私情、秉公执法。《肃州碑》等史料还记载了阿沙、刺麻朵尔只、赤斤帖木耳等赈济、爱民之事迹。虽说该碑是后人为祖先所立,免不了空泛溢美之词,但这至少可以表明在他们的心目中爱民保民等儒家思想应该是仕宦为官所应遵循推崇的原则。2、力行孝悌之道儒家十分注重“以孝治天下”。该家族第四代成员之一教化“孝友英发”,他主持修建了祖父昔里钤部之虚墓,并向文人王恽百拜求碑,历数自己因先祖神道无碑而“朝夕惴惴”的心情,希望对方命笔,“以毕厥志,庶图报通追之心”。当王恽谦虚推辞时,他“祷愈恳”,拳拳孝心,深合儒家之旨,终于使王恽“以教孝求忠之义”,难以推辞。而后教化又以为人子孙,“以光扬祖宗为心孝之至”,出示家世,请元代另一著名文人程钜
夫为其家作先世述。
第五代的孛兰奚十余岁时父亲去世,他居父丧,哀毁如成人,每当岁时节令,他必会竭诚拜祭先人,祭礼“小不如式,辄终日不乐”。兄长生病时,他不远千里,“往侍汤液”,其孝悌观念与行动不亚于汉人士大夫。
孛兰奚卒后,子道安占卜“吉治兆域”奉安,又持其父行状请求欧阳玄作铭。同是第五代成员的野速普花卒,其孤玉里沙亦“状公之行请名”。第六代的善居致仕还家,为宣扬先祖之功,“以酬孝道”,命工刻石,为祖先立碑。力行孝道的主要表现是:平时孝敬双亲,友爱兄长,为父祖经办丧事,树碑立传。该家族成员连续三代在这方面不遗余力,可见其受汉文化的影响较深。
3、礼俗方面
该家族有返乡归葬祖茔、撰写家乘、树碑立传、祠祭先人等习俗。另外,笔者还发现该家族内部有过继承祧的现象。《肃州碑》记载:令只沙次子善居,因伯父管布无子,故以其为嗣。汉人极重子嗣,为延续香烟,故有过继承祧之习俗。显然过继承祧是受汉俗之影响。而野速普花字从善,孛兰奚取汉名勃,字天广,并自号菊心,显然也是汉化在名字上的体现。4、文学艺术和传统技艺孛兰奚好读资治通鉴,“能评古今事机如指诸掌”。他学习颜真卿书法,所书字“遒劲有法”。又乐于留意医药秘方,“精选以惠人,用者多验”。其所留意之医药应主要是汉民族传统医学。孛兰奚好读文史、精通书法,又射猎中医,这是汉化比较深厚的反映和表现。
需要指出,西夏立国,在制度和文化上曾大量吸收汉文化,主要有儒学及中原官制的引入、汉字的广泛使用、汉式礼乐服饰的采纳、汉传佛教的输入等。作为西夏遗族的唐兀昔里氏家族成员对汉文化的倾慕及其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汉文化素养,我们很难区分是该家族在西夏时期就已经形成并沿袭下来的家族传统所致,还是人元后进入汉地,通过与汉人接触受影响所致。无论该家族之汉化始于西夏未亡,还是入元以后,该家族身上反映的汉化表现随其多数成员东迁汉地而愈来愈深重,却是毋庸置疑的。
有趣的是,在显现汉化取向的同时,该家族成员还有一定的蒙古化倾向。
1、取名
该家族成员的姓名除去按本民族取名习惯外,有不少蒙古名。如阿沙一支的定者帖木儿和赤斤帖木儿;昔里钤部一支的教化、也先帖木儿、忽都答儿和万奴。而昔里钤部也曾被赐蒙古名拔都。元代“西夏人皆舍旧氏用新氏”,所谓旧氏是指其原有姓名,新氏即蒙古名字。在这一潮流中,昔里氏自不能免俗。
2、语言
对于该家族成员是否掌握蒙古语,史料并无明文记载。但该家族昔里钤部、爱鲁、万奴等曾为怯薛近侍。怯薛(Kesiq)是蒙古语轮番宿卫的意思,即大汗或宗王的禁卫亲兵,兼有宫廷服侍和行政差遣职能。如昔里钤部的执事为“怯薛丹博鲁赤”,博鲁赤又称博尔赤(Baurchi),意为“亲烹饪以奉上饮食者”,亦即厨子。由于怯薛宫廷服侍职能的需要,入值时他们往往与大汗或宗王朝夕相处,频繁接触,为交流方便,通晓蒙古语应该是担任怯薛的必要条件。故该家族担任怯薛的成员应该或多或少的掌握一些蒙古语,并在与蒙古贵族的频繁接触中受到蒙古风俗习惯的一定影响。
另外,昔里氏在文化倾向上还显现出较为清晰的支系分化。留居西夏故地肃州的阿沙一支在仕宦和过继承祧上接受了一定的儒家观念,元末还有零星取蒙古人名的现象。但从该支主体看,在取名、语言、宗教信仰等方面均基本保持了原有文化特色。婚丧礼俗方面虽无直接记载,但从该支系居地可大致推测,应含有本民族原有风俗的成分。进入汉地的昔里钤部与玉里只吉住后人两支在学儒、丧祭礼俗方面皆有汉化表现,部分成员还效法汉俗命名取字。在两支共9例联姻记录中,与汉人的通婚有5例。玉里只吉住后人孛兰奚还对汉文学艺术和传统中医有所涉猎。这些都表明这两支在一定程度上的汉化。蒙古化方面,一些成员出现了取蒙古名字的现象。担任怯薛的家族成员则很可能通晓一些蒙古语。这种一个家族内部不同支系间文化倾向和变动程度的差异和不均衡反映了元代色目人家族文化倾向变化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三
综上所述,在文化倾向方面,唐兀昔里氏家族留居西夏故地一支基本保持自身原有文化,并零星吸纳了汉和蒙古文化的影响。进入汉地的两支则兼具汉化与蒙古化的倾向。这不同于以汉化为主的畏兀儿人廉氏、汪古马氏等家族,也有别于以蒙古化为主的钦察土土哈家族,或是以保持本民族文化为主的诸多回回人家族,却显现了部分蒙古化或汉化的趋势,代表了元代色目人家族文化倾向变动的一种类型。它反映了元代色目人家族文化倾向及其变动程度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并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色目人家族的文化倾向在元代社会仍处于不断变动过程之中,而远未出现彻底汉化或蒙古化之结果,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元代色目人及蒙、汉多民族及其文化相互融合、消长、互动的生动历史画卷。
至于该家族文化倾向较为复杂的原因,应该有以下几点:第一、该家族的官僚身份以及怯薛背景是造成蒙古化的重要原因。作为官僚家族,为了立足于官场,昔里氏家族必然会积极接受统治民族的价值观和文化取向。混迹于官场或从征于战阵之间,日常接触自然有不少蒙古同僚,自然难免会接触到蒙古人的文化习俗并受其影响。昔里钤部、爱鲁、万奴等都曾任过怯薛侍从,怯薛执事的身份使他们有许多机会接触蒙古大汗、宗王,甚至可以昼夜不离,侍其饮食起居,这样密切的接触,欲不随其俗恐怕都很难。第二、在西夏或汉地的生活与居住环境中可以找到汉化及保持唐兀人原有文化的客观条件和依据。西夏立国,就重视对汉文化的吸收和引入。昔里氏不可能不受影响。进入汉地后,日常接触的汉人应该不少,加之该家族本来就有一定的汉文化基础,这应该是他们进一步汉化的有利条件。而留居西夏故地肃州的一支则更易于保持该家族传承已久的本民族文化习俗。第三、该家族的仕宦领域对其文化选择也有一定影响。该家族成员仕宦职务集中在军事和地方监临官方面。这些领域的任职使他们日常接触的主要为蒙古、色目贵族官僚和统军将帅,这些显然有利于该家族对蒙古文化的吸纳及自身原有尚武风习的保持。
【责任编辑倪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