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涛政治心态与政治人格再析
2009-03-11刘明辉
刘明辉
摘要作为魏晋之际的玄学名士,山涛具有儒家兼济天下与道家全身避害的双重政治人格特征。体现在学术上,是儒家与道家两种思想的混合。山涛政治人格特征的形成与魏晋时期特定的政治环境有关,代表了当时玄学家的类型之一,值得予以关注和研究。
关键词山涛,魏晋玄学,儒家,道家
中图分类号K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57-6241(2009)02-0014-05
长期以来,学界把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和嵇康当作研究热点,少有学者关注没有篇籍传世的山涛,即便予以注意也往往停留在訾议其政治品节的层面,而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价值评判过于简单化和片面化。本文将山涛置于玄学思潮的大背景中加以审视,管窥其仕晋的政治心态,剖析其融通儒道的复杂政治人格,以期对其思想全貌获得更深的认识和了解。
一、入仕心态管窥
学界对山涛的入仕动因存在两大误解:一为“贪图富贵”说,二为“迫不得已”说。根据史料看,前一种观点无法立论。无论贫居退隐还是高官得坐,山涛生活始终清俭,甚至一度到了贫乏不能自存的境地。。史载:“及居荣贵,贞慎俭约,虽爵同千乘,而无嫔媵。禄赐俸秩,散之亲故。”“贪图富贵”说与史实大为相左,该观点不攻自破。后一种观点认为,为巩固政权司马氏对名士或以利禄拉拢之,或以恫吓逼迫之,山涛便是为保命而被迫入仕的士人代表。持此观点的学者将山涛与司马氏视作以余嘉锡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山涛乃“功名之士”,余氏评敌对关系,如徐高阮先生甚至把竹林七贤一并定性为反司马氏的在野组织,并且认为山涛是这一组织的实际首脑,照此看来,山涛入仕就是为逃避司马氏迫害。的确,竹林七贤的分崩离析与司马氏强大的政治高压不无关系,嵇康因拒仕司马氏且嘲弄新朝“言语放荡”而罹难,向秀因此被迫投奔司马氏:“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人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但是,徐氏所言有以偏概全之嫌,竹林七贤只是一个短暂存在而且极为松散的学术性群体,他们并不构成组织化程度很高的反当权派团体,而且七贤各有其不同的家世背景、人生理想以及政治人格,对这七人不能一概而论。本传载山涛“性好老庄,每隐身自晦”,他啸傲竹林主要是避开政争漩涡而自保,而且“淳深渊默”的性格使山涛对时政从不置一词,可见,山涛对政争避之唯恐不及,他理当不会对抗司马氏而引火烧身。
以上两种看法均缺乏史料支撑,其实,山涛入仕是基于其政治理想的自主性诉求。史载:“(山涛)与宣穆后有中表亲,是以见景帝。帝曰:‘吕望欲仕邪?命司隶举秀才,除郎中。”司马师素知其有“欲仕”之意,而且深谙山涛此前韬晦的动机与目的,所以山涛尚未启齿,司马师便对其来意心领神会,料定山涛有再次仕宦之意。根据史料梳理山涛之行迹,可以发现入仕是其一贯的政治志向,辅晋是其实现夙愿的必经之途。从山涛家世出身来看,涛父曜生前只做过宛句令这样的低级官僚,而且在山涛幼年时便早逝,没能给山涛留下什么可资利用的政治资本。山涛家世远不如其表亲司马氏那般显赫。这从司马懿的话中可见端倪:“涛蚤孤而贫,少有器量,宿士犹不慢之。年十七,宗人谓宣帝曰:‘涛当与景、文共纲纪天下者也。帝戏曰:‘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这种先天的小族出身和“早孤、居贫”的现实困境刺激山涛产生奋发之志,他很早就表现出“少有器量,介然不群”。山涛早年仅为一介布衣,境遇甚为不佳,但他饱含雄心壮志地对其妻子说:“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可是“小族”出身显然制约着山涛:“涛年四十,始为郡主簿、功曹、上计掾。举孝廉,州辟部河南从事。”史籍显示山涛直到四十岁这一年才以郡主簿之职入仕,之前不曾有过值得称道的业绩,而且其逐级而上的政治升迁过程表明山涛没有得到有力提携。山涛留心政事已非一朝一夕,而曹魏后期曹爽集团与司马氏集团之间的政治斗争如火如荼,为政治前途计,山涛必须极为审慎地关注时局发展,如此方能机敏果断地决定政治出处。史载:“与石鉴共宿,涛夜起蹴鉴曰:‘今为何等时而眠邪!知太傅卧何意?鉴曰:‘宰相三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卿何虑也!涛曰:‘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投传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隐身不交世务。”山涛辞官只是为了避祸以俟东山再起之机,为防止自己成为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在政变“前夜”便迅速离职而去。此时山涛官微品低,他如何知晓政权高层将要发生惊心动魄的斗争?何启民释之曰:“以此观之,涛之初次入仕,正正始何晏为吏部之时。三年间,所历虽不过地方之掾属,其所关注,固在于中央。而高瞻远瞩,尤非侪辈所可及。未来之腾达,岂偶然者也!”心怀人仕之志、无意对抗司马氏而获罪、与司马氏有亲缘关系,综合这三种因素来看,山涛在司马氏操控政权后而投奔之就不足为怪了。
由于山涛人仕背后的思想隐曲很难为人所洞悉,后世对山涛依附司马氏多有非议。从正统观念来看,司马氏篡夺曹魏皇权为不忠不义,山涛依附司马氏无异于沦为篡臣之帮凶。如何给予仕晋以合理性,这是一个必须面对而又难以回答的尴尬问题,虽然山涛对此没有正面解释,但是有两条材料可以窥测到山涛“顺时通变”的政治心态,实际上也间接地为他本人的仕晋巧妙地作了辩护。材料一是山涛劝导嵇康之子嵇绍入仕的一段话,其背景是嵇绍二十八岁时山涛举荐其为秘书丞,嵇绍为是否接受典选而踌躇不决,为此特意向山涛请教,山涛日:“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山涛认为天地自然与世间人事都处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开导嵇绍不可执拗不变,应当明智地体认并顺应时势变化。可见,山涛对社会人事和政治变迁有着自己的深刻认知,他也把“顺时通变”作为人生指导原则——“涛雅量恢达,度量宏远,心存事外,而与时俯仰”,他本人在先前韬光养晦、待时而动也正是基于这一认知。材料二是山涛向晋帝荐举蜀汉丞相诸葛亮之孙,泰始起居注载:“诸葛亮在蜀,尽其心力,其子瞻临难而死义,天下之善一也。其孙京,随才署吏,后为郿令。尚书仆射山涛启事日:‘郿令诸葛京,祖父亮,遇汉乱分隔,父子在蜀,虽不达天命,要为尽心所事。京治郿自复有称,臣以为宜以补东宫舍人,以明事人之理,副梁、益之论。京位至江州刺史。”这涉及“身仕二姓”的敏感问题,诸葛亮父子为蜀国鞠躬尽瘁,世人皆知诸葛氏一门忠烈,照常理讲,蜀汉为晋所灭,诸葛京作为诸葛亮之孙理应拒绝入晋以示其忠贞,但是诸葛京欣然接受。山涛认为诸葛亮“尽心所事”值得褒奖,而其忠于蜀汉有“不达天命”之谬,诸葛京效忠晋朝是识天命之举。这件事无疑具有重大的现实政治意义,晓谕群臣效忠晋朝是应顺天命的正确抉择,与此同时,也为大量曹魏旧臣改头换面成为晋朝新臣作了合理性解释,也是山涛对自己仕晋的巧妙注解。再者说,司马氏攫取曹
魏皇权与曹丕逼迫汉帝禅让并无实质差别,司马氏诛杀曹爽集团的一些亲信大臣,这属于历史上习以为常的政争行为;从现实境遇来看,多数曹魏旧臣归附了司马氏,负隅顽抗只会自取灭亡。山涛的这两次举荐反映出他微妙的政治心态——人应当认识到“时变”而且明智地“通变”,他把仕晋看作顺应时局发展而施展政治抱负的必然选择。
“顺时通变”是山涛在重大人生抉择中所遵循的思想原则,该原则也与相应的政治传统和现行政策相呼应。由隐而吏是历史上常见的政治现象,历史上往往有士人伺机而动,政局动荡时他们选择隐居避世,政局安稳时他们入朝为官。《晋书·隐逸传》评道:“君子之行殊途,显晦之谓也。出则允釐庶政,以道济时;处则振拔嚣埃,以卑自牧。”历代统治者也注意招揽人才,如《晋书》卷五十二《阮种传》载武帝司马炎诏书:“又政在得人,而知之至难。唯有因人视听耳。若有文武隐逸之士,各举所知,虽幽贱负俗,勿有所限。故虚心思闻事实,勿务华辞,莫有所讳也。”享有盛誉的士人参与朝政不仅是对当局执政合法性的肯定,而且也为行政治理注入新鲜力量。郭熹微指出:“山涛按照儒家传统,以道自任,希望通过自身对政治的参与,能够对政治局面有所改变,以实现仁政的理想。”虽然汉末“党锢之祸”及其随后的历次磨难给予坚持儒家价值理念的士人以惨痛教训,但是生于汉末的山涛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沿袭了汉代传统士大夫的政治人格,这是历史发展在士人思想传承上的连续性体现。
二、政治人格剖析
从现存史料看,山涛之为官颇获好评,《晋书·山涛传》:“若夫居官以洁其务,欲以启天下之方,事亲以终其身,将以劝天下之俗,非山公之具美,其孰能与于此者哉!”晋帝非常赏识山涛,据笔者统计,司马昭给山涛下过一道诏书,晋武帝司马炎先后给山涛下过十三道诏书,内容除关切、恩赏、加官之外,主要是赞誉山涛的品行节操,将其树立为名教典范。在竹林七贤中山涛的行为最符合儒家伦理规范。史载:“(山涛)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日,‘巨源在,汝不孤矣。”果然,山涛不负嵇康所托,在二十年后冒着政治风险力荐嵇绍为官。山涛行为不似阮籍、嵇康等放达,他恪守孝道:“会遭母丧,归乡里。涛年逾耳顺,居丧过礼,负土成坟,手植松柏。”晋武帝认为“山涛素有节操,涛道高德茂,器宇渊济,宜赞三事,以敷五教”,故把甄才之任交给山涛:“吾所共致化者,官人之职是也。方今风欲陵迟,人心进动,宜崇明好恶,镇以退让。”山涛对“选举”颇为尽心,他荐举的人才皆为一时之选,其品鉴人物的评语有“忠笃”“清白有诚”“忠笃宽厚”“体仪正直”“秉德尚义,克己复礼”“纯粹笃诚”“忠笃有文武才”“清真著信义”“有素行”“诚直忠亮”“义德履亦佳”等。晋王朝官方推重名教之治,以上评语非常合乎儒家道德伦理规范,山涛以此作为评判人才的重要价值标准,反映出山涛本人对儒家道德伦理的认可与接受。余敦康如此评价山涛:“(山涛)虽然投靠司马氏集团,做了大官,但一直坚持理想,立足于讽谏,并非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有两条材料与之颇为符合:“涛中立于朝,晚值后党专权,不欲任杨氏,多有讽谏,帝虽悟而不能改。后以年衰疾笃,上疏告退”,“及羊祜执政,时人欲危裴秀,涛正色保持之。由是失权臣意,出为冀州刺史,加宁远将军”。山涛为保护裴秀而被贬冀州为官,但他并未颓丧懈怠,而是继续严格履行其职责,精心治理该地:“冀州俗薄,无相推毂。涛甄拔隐屈,搜访贤才,旌命三十余人,皆显名当时。人怀慕尚,风俗颇革。”山涛在朝为官胸怀安邦定国之志,他不是混迹朝堂、苟合于世的庸官俗吏,其果敢进谏和尽职尽责正合儒家对士大夫的基本要求。
魏晋之际风云变幻,山涛何以坚如磐石地居官三十余载?山涛有高瞻远瞩的政治眼光和应变能力,《世说新语·贤媛》载:“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曰,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与嵇康、阮籍相比,山涛才情不及二人,却以“识度”胜之,这从他对时局的准确判断和对政治出处的明智选择可以看出,而且其器量高出常人,这种独特的品格使山涛不像嵇康那样“刚肠疾恶,遇事便发”。此外,与魏晋时期众多士人一样,山涛也恪守“慎”原则。从大的政治出处决策看,在曹爽与司马氏恶斗之时避祸归隐,待曹爽集团溃败,司马氏取得压倒性胜利后才复出为官,其出处进退合于时局变化;从生活细节看,山涛官职不断升迁,但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处世,其饮酒从来都适可而止:“涛饮酒至八斗方醉,帝欲试之,乃以酒八斗饮涛,而密益其酒,涛极本量而止。”
“慎”和“识度”对山涛处世具有重要指导意义,此外,山涛还从老子哲学中悟到了娴熟的处世之术。史载:“初,陈郡袁毅尝为鬲令,贪浊而赂遗公卿,以求虚誉,亦遗涛丝百斤,涛不欲异于时,受而藏于阁上。后毅事露,槛车送廷尉,凡所以赂,皆见推检。涛乃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山涛素来清廉却未直接将贿赂拒之门外,这种“和光同尘”的处世方法与老子“不为天下先”的宗旨相似。老子日:“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山涛在功成名就之后多次请辞:“臣事天朝三十余年,卒无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无已,猥授三司。臣闻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庙门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山涛曾亲眼目睹钟会从声名显赫到身败名裂,鉴于“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山涛在请辞书流露出对不虞之祸的担忧,遭逢魏晋险恶之政局,与一己之安危相比,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眼下的荣耀可能潜藏着危机,所以他渴望退隐。山涛与大臣交游时遵守“夫唯不争,故无尤”的行事原则,史载:“晚与尚书和逌交,又与钟会、裴秀并申款昵。以二人居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俱无恨焉。”山涛尽量不开罪任何政治派别和个人,看上去不免有些“柔媚取容”,但是这却合乎老子之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三、余论
山涛为实现政治抱负而积极入仕,这合乎传统儒家士大夫的行为逻辑,但是他的处世风格却与儒家所倡导的原则相悖,这使山涛的政治人格显得有些“分裂”。如果要理解山涛的政治人格,那就必须透析形成这种政治人格的政治社会化过程。政治社会化是行为主体获取政治认知能力,确立政治价值标准以及形成相对稳定的政治行为模式的过程。一个人青少年时期是行为主体政治社会化的最重要阶段,随着政治社会化的初步完成,其政治人格得到确立后便易于在其人生当中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山涛生于汉末,其青年成长期正逢建安时代,该时期“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情怀对山涛的政治社会化过程应当产生过影响,山涛入仕的政治抱负即可视为两汉士大夫政治理想的延续,他身处乱世却坚守儒家道德价值,其为官颇有“兼善天下”的风范。然而,观山涛之处世风格又不似汉儒那般刚直不阿,如前所述,其处世多有以“术”自保的色彩。《世说新语·赏誉》记载王衍对山涛的评价:“此人初不肯以纵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山涛为了生存从老庄思想中汲取全身避害之术,他虽不读老庄但其处世方式与老庄思想甚为相合。
山涛这种处世方式在魏晋时期是部分士人的共识,如曹魏王昶劝戒后辈道:“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厌,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禄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冲虚为名,欲使汝曹顾名思义,不敢违越也。”山涛之行可谓是对王昶之语的绝佳实践,这种立身之道折射出汉晋思想的重要转型:汉儒大多以“儒者之教”规诫自己,但是经过“党锢之祸”以及紧随其后的历次劫难,魏晋士人大多转向“道家之言”,玄学就是在这种转向的过程中得以孕育和发展,而王昶和山涛是该转向的过渡性人物代表。应当指出,两汉经学传统在魏晋时期并未断裂,而只是与道家等思想流派一同融入新兴的玄学之中,因此,玄学的初始形态即具有儒道思想合流或日混杂的鲜明特征。值此之时,作为竹林名士的山涛势必受到玄学思潮的影响,其政治人格达到了儒道双重特质胶合一体的状态,这表现为山涛人仕实践儒家政治价值和观念,处世深得全身避害之道家思想精髓。
责任编辑王公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