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上梁文小考
2009-03-11王晓平
王晓平
敦煌民间建筑风俗中,在上梁之前,有唱上梁文的风俗仪式;文人写的上梁文,则从南北朝时期便已出现,后唐李琪,宋及以后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张耒、陈师道、程俱、孙觌、朱熹、刘克庄、文天祥、元好问、张养浩、虞集、苏伯衡、吴宽、释澹归等人,都留下过上梁文。后世这些文人上梁文远绍敦煌上梁文文体,有些则多少注入个人的情感。
上梁文的文体还通过国际文化交流演化为亚洲汉文学中的文体。不过,关于这一方面的研究尚未引起注意。那么,域外上梁文到底是什么样子?上梁文从汉民族走向域外其他民族,是否发生了变化?它们和敦煌上梁文有什么关系?这就是一个与敦煌文学相关的比较文学的题目了。
古代东亚建筑,不论是中国北方的砖木结构,还是日本与韩国、朝鲜的木结构,上梁,都是技术性最强的极为重要的工作,意味着建筑进入实质阶段。村落中有建房上梁的,全村皆来帮忙,热闹如同节日。上梁,既是家族的盛事,也是乡邻互助的庆典。
在这种场合产生的上梁文,原初的宗旨是向神灵祈祷安宁,祝愿安康幸福,而敦煌上梁文却加进表彰人事、称功道好的内容,使这种诉诸神灵的文体,有了世俗的实际效果。这无疑冲淡了原本的神圣性,而给上梁文带来现实感和亲近感。
敦煌上梁文是上梁文的民间原生态,而当这一文体进入文人创作后,便逐渐转化为文人的案头文学。文人上梁文,不论中外,都不再面对身边的建筑者,而是仰面向神、俯首颂德,也就不能让人感受那浓浓的乡土气息了。
明·徐师曾《文体明辨》云:“按上梁文者,工师上梁之致语也。世俗营造宫室,必择吉上梁,亲宾裹面,杂他物称庆,而因以犒匠人。于是匠人之长,以面抛梁而诵此文以祝之。其文首尾皆用俪语,而中陈六诗,诗各三句,以按四方上下,盖俗体也。”观其“首尾皆用俪语,而中陈六诗”,知明代上梁文仍采用的是北宋上梁文之结构。日本和韩国的上梁风俗,和宋代大体相同,而上梁文也和陈师道等上梁文具有相似的特点,即前后均有疏文,疏文主要采用四六言骈体,前疏文和后疏文之间,夹杂着抛梁时唱的东南西北上下六首绝句式的诗歌韵文。前后疏文部分除了四六言骈体之外,也有穿插三言、七言等杂言的,这是作者在相对固定的结构中试图通过变化以展现文才的尝试。
古代日本修造神社庙宇,多有上梁文载其经纬。神社是日本最常见、最悠久、最神圣的公共建筑,近代以前,每个村落往往不止一座神社,而神社之建造修葺,更是地方之大事。现存的上梁文,不少就与神社有关系。
江户时代的文人学士,有上梁文流传至今的有玄昌文之、蓝泽新城等人,而最早的,则当数镰仓时代的文僧中岩圆月了。
中岩圆月(1299~1375年),名圆月,俗姓土屋,号中岩,别号中正子、海沤子、东海一沤等。其集为《东海一沤集》,今尚存。他被日本近代学者足利衍述称为“精通程朱学的泰斗”。在《镰仓室町时代之儒教》一书中,足利衍述评价他的文学贡献说:“世以义堂之文、绝海之诗为五山文学之双璧。以吾观之,中岩文与义堂相伯仲,诗与绝海相比肩,而至其骨力,则有二子不可企及者,至赋则自我国有文学以来之大宗。”
圆月姓平氏。自幼聪慧,8岁时入镰仓藤福寺。1325年26岁时赴元,历游江南,谒见名儒。又到武昌,参古林清茂,拜见济川、竺田及日本入元僧懿山德见等;至百丈山师事大慧派东阳和尚。东阳和尚爱中岩之才,令其为记室。时元文宗即位,建百丈山法堂及其上层的天下师表阁,令中岩作上梁文。这篇上梁文今载《东海一沤集》。
《百丈法堂上梁文》(原注:上有师表阁):
异则貉,无则禽,一部清规,三代礼乐;往者兴,来者继,百丈法席,四海龙象。要看真正举杨,更须斩新作略。上方主人,炳若之德,丹青犹嫌久而有渝;温然之姿,玉璧全类廉而不刿。躬工人绩,内谋外成。来董精蓝之明年,屡营干桢以爱日。撒(撤?)去此堂弊驯,致其栋隆,层以飞阁流丹,冠于雄峰绝胜。结绮、临春逊壮丽,太形、王屋输巍峨。地属洪都访风(口?),恰同滕王之作;梯升云汉望世界,岂待张骞之槎。手摘星辰,肩过日月。天下师表,十八世而中兴;上方灵踪,五百载之余烈。当作狮子吼于狮子座上;宜脱野狐身于野狐窟中。
爰举修梁,辄唱短颂:
儿郎伟 抛梁东,迦叶峰高插太空。雨霁烟消风景好,乌轮发彩著圆穹。
儿郎伟 抛梁南,仙都簇锦水挼蓝。浑无俗驾到灵境,八面车轮锁翠岚。
儿郎伟 抛梁西,雄岭冲云天宇低。晓起那伽乘月立,断肠霜狖一声啼。
儿郎伟 抛梁北,天柱高兮地势极。倬彼昭回如可承,山河在掌生颜色。
儿郎伟 抛梁上,唐朝古刹人咸仰。梵音依约白云中,鬼护神呵来盼蚃。
儿郎伟 抛梁下,风俗由来自尔雅。山冷桑麻长稍迟,水清花竹秀而野。
上梁之后,伏愿宗猷与时偕行,纲要不坠;帝德致远能化,基业长存。五体相和,六民同利。
文中“鬼护神呵来盼蚃”中的“盼蚃”,当为“肹蚃”之讹。“肹蚃”亦做“肸蚃”,有散布、弥漫的意思,也有灵感通微的意思。这里既说诵经之声通达鬼神,也有因此而得鬼神呵护感应有灵的祈愿。
元文宗即位有两次,这里可能指第一次即位,即1328年。中岩圆月在元七年,于1333年回到日本。他该博渊深,遂称禅林巨擘。
1339年,在他40岁的时候,还撰写过一篇上梁文,也收在《东海一沤集》中,篇题《吉祥寺新建方丈上梁文》。吉祥寺是他归国后在上野国利根郡青龙山上创建的寺院,寺名吉祥,或与中岩幼时小名吉祥有关,但1347年吉祥寺方丈火灾后建庵,则名为止止庵,而《中正子·方圆篇》有“庄周言吉祥止止”之语。1352年,他53岁,在正月六日所作的诗中,还有诗句“春风五十三回起,止止当归最吉祥”,可知寺名庵名均与他对庄子思想的倾倒有关。文中提到的直庵,则指高僧大友贞宗。这篇上梁文就是为自己在吉祥寺内修建的丈室(寺主的房间)撰写的,因而对自己的个性和心愿有所涉及,一开始还提到修建丈室的来历,说明丈室之作,实由大友贞宗开其端。
《吉祥寺新建方丈上梁文》(原注:外门牌额曰不二境):
直庵之盟,不以既往,故渝焉,将结构于此胜境;丈室之作,其所由来者远矣,实权舆彼上人。方开不二门,当观第一义。中岩老子,形躯鹤瘦,踪迹鸥轻,胆大如垂天云,点胸不怕讲古劘今,敢以乃翁自比;性急似下滩水,开口不慎思前离后,动与时俗相违。嬉笑怒骂,佛事炽然,坎止流行,天命自若。游大方也乘兴而作,尝咀梅州流英于西江之下;望故乡兮随缘而归,欲栽木瓜真种于东海之上。龟毛兔角,横拈倒用,示方便于一期;木札竹头,并蓄俱收,成经营于不日。
修梁爰举,短词聊歌:
儿郎伟 抛梁东,阳升旭景丽穹隆。日光霞散赤城晓,屴崱峰峦映碧瞳。(原注:日光、赤城,二山史。)
儿郎伟 抛梁南,河横玉带碧挼蓝。利根名远流千古,浩浩翻澜难对谈。(原注:河名利根,以其出利根县也。)
儿郎伟 抛梁西,山田数亩不平齐。方圆屈曲随溪转,百衲袈裟叠畛畦。
儿郎伟 抛梁北,山连奥羽入幽墨。雾敛千峰带雪寒,削成群玉柱天极。(原注:奥州、羽州)
儿郎伟 抛梁上,梦拖金矢受神贶。青龙白虎烦(扌为)呵,佛日高悬增景仰。(原注:金矢,予梦感太白星,如金矢射此地。)
儿郎伟 抛梁下,山深民物自来野。秋禾已熟纳公租,更不送供到阑若。
上梁之后,伏愿护法檀度,福等河沙,日月销铄,而信根愈固。开基住持,化遍尘刹,天龙卫援,而行业勤修,齐整梵仪,扫荡妖祲。
以上两篇上梁文均有“儿郎伟”,还可以看出与敦煌上梁文的源流关系。不过,后唐李琪《长芦崇福禅寺僧堂上梁文》的形制乃先有四六骈文冒头,结句云“聊陈六句,助举双梁”,然后是“东,衮衮长江一苇通。再续千灯融佛日,依然五叶振宗风。南……”最后以“伏愿上梁以后……”等祝语结尾。中岩圆月的上梁文大体与之相近,很可能更多地模仿了后唐及宋代文人之作,其间的具体影响关系还值得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