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如何做“有思想”的历史教师

2009-03-11杨向阳

历史教学·中学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革命改革

杨向阳

题记:这是旧作,3年前以“不博不客”网名,断断续续敲在“历史课程网”某博客上的,后来收集起来,整理成文。说“成文”其实勉强,因为无论是形式的怪诞还是内容的散漫,都难于媲美寻常文章,只有请读者诸君见谅了。

[关键词]革命,改革,有思想

[中图分类号]G63[文献标识码]B[文章编号]0457—6241(2009)21—0063-05

“有思想”作为口号不难,实行起来却不易,因为它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比如,有思想的人向往“自由地思想”,可是“自由”总是有条边,有个度的,正是以这种理解,歌德说“思想不可能是自由的”,再如,思想要以学识为基础,以语言为中介,学识的深浅和语言的巧拙,又往往决定了思想的深刻性和准确性。所以,真正有意义的话题,我以为是在原来“做‘有思想的历史教师”前,加“如何”两字,变成“如何做‘有思想的历史教师”。

做“有思想”的人说“真话”就够了吗?远远不够的,这只是个起码条件。问题就在于,能够抚慰良心的真话,却未见得能够揭示真理,这完全是两码事。今天的情况是,说真话已不难,而如何使真话尽量地迫近真理却不易,大不易。今天的历史教师也不能只是停留于说真话,而是应该不断探求真理,让真话接近真理——所以说这些,是现在有些人确实比较感情用事,以“真话”代替真理,用“气概”遮掩肤浅,这样下去既于事无补,也妨碍自己的进步。

这里提到了“真理”,再说几句。愚以为:思想是不同的——思想之于历史,如同海边拾贝,有人人看好的贝,也有多数或少数人喜欢的贝,甚至还有的贝,有人奉为圭臬,有人弃若敝屣,泾渭可谓分明。真相是惟一的——思想可以多元,真相只有一个,且未必是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个,很多人看到的是历史的表象,甚至假象。认识是发展的——真相的澄清有赖认识的发展,随着新材料的印证、新视角的观察、新理论的阐释,历史认识便会发生变化,认识的发展是必然的。真理是趋近的——真话未必真,真理接近真,真相才是真。由于历史认识受客观条件限制和人的主观意识支配,其成果的真理性会打折扣,真理也只是相对而言。对真理的追求,人们只能不断地趋近它,而无法穷尽它。

真正对学生、对社会、对国家负责,光说“有思想”太笼统,太一团和气,要计较“如何有思想”“有如何思想”和“如何表述思想”。胡思乱想也是一种有思想,胡说八道也是一种思想表述,但它们都与我们说的“有思想”不沾边。我们倡导有思想不能像当年大办工业那样,来个先污染,后治理,而是应该未雨绸缪,从一开始就争取不污染。事实上,现在的污染,即历史课堂上的话语污染,已经出现苗子,需要正视这个问题。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历史教师,当思想活跃起来时,是否也应意识到:第一,你是在中学课堂上,面对一群中学生,这有别于大学教师;第二,你的问题缘起、观点倾向,乃至思维方式,多受专家学者影响,但又缺乏对他们学识的完整了解,这又有别于专家学者。如果没有这些意识,完全凭小聪明和一时兴起,问题就会随之而来——讲了不该讲的话,说了没说清的理。

曾在某刊物上读到《历史教育:评判标准只有革命与改革吗?》一文,坦率说,非常失望。作者是中学教师,从他抱怨“更多的教师只需要知道教科书上怎么讲就怎么教……只让学生记住一些僵硬的结论而缺乏反思与批判”来看,应该是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的“反思与批判”也带人了教室。他说:“‘革命在中国不一定是好事情。”为什么呢?在引用李泽厚的“我国的20世纪就是革命和政治压倒一切、排斥一切、渗透一切甚至主宰一切的世纪。20世纪的革命方式确实给中国很深的灾难”这段话后,他继续复述袁伟时的理由:“革命之中,人性已经将暴力看成合法,不免伤及无辜,破坏过巨,甚至摧毁社会应有的道德根基。”他对于改革也不看好,认为“改革不当也会酿成悲剧”“甚至也有打着改革的旗号倒行逆施的”。说完这些他话锋一转:“革命与改革之外还有保守与顽固。保守是错误的吗?是倒退吗……即便是顽固的思想也自有其独特的价值。”遂以唐君毅为例,谓其“文化保守主义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许”;又举出王国维,说其“曾被看成是顽固之人”,但今天看来却“使人肃然起敬”。文章的观点很清楚:历史的“评判标准”不应该只限于革命与改革,还应该包括保守和顽固。

这是不是讲了不该讲的话,说了没说清的理呢?

网友说,作者是位优秀的历史教师。我相信。

对优秀者,人们往往称赞多而批评少。其实,批评并不是看低了谁,倒是称赞总是将人放在了一个较低的标准里。称赞一个理路不清的人“有思想”,往往如同称赞一个容貌欠佳的女士“有气质”,不是夸大其词,便是言不由衷。有鉴于此,从批评人手,真心诚意地探讨一个优秀教师(照例也是有思想的教师)是如何有思想,又有如何的思想和表述,不是更有意义吗?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作者把他上述的“反思与批判”带到了课堂上,那就很不明智,很不负责。成人能够对自己负责——李泽厚能对“告别革命”负责,作者也能“文责自负”——学生却不然,他们是未成年人,需要来自老师的负责。而现在老师的这一通“反思与批判”,且不论讲清没有,以学生尚嫌稚嫩的心智,一知半解的认知,其结果只能是把他们往错误的方向领,是害他们。

有思想的人,是否就一定是脑后长着反骨的魏延?是口中高喊“反了,反了”的李逵?不是。千万不要以为反着说,拧着干,就是有思想。聪明才智能够发挥的舞台何其之大,历史中有那么多“财富”等你去发掘,教学中有那么多“梦想”等你去追寻,有思想的人决不会一叶障目或等闲视之。再把视野拉远些,历史教学还联系着当代人的许多极富意义的认识命题,诸如人类与自然、人文与科学、传统与现代、渐进与突变、理想与现实、公正与效率等,都是思想必至的领域,也是思想出新的源泉,有思想的人定能在这方水土上茁壮成长。反观作者,说些革命和改革的坏话,写些人家大多不愿写的东西,就以为是“反思与批判”了,实在是一种误解。

从学术的角度说,将情绪化的思想轻易地投影到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复杂的历史现象上是危险的。作者从多年前那场“革命之辩”,联想到今天的“历史教学的价值取向”,堪称“超级链接”,却让人不敢恭维。更有甚者,他一边学着李泽厚的舌,力挺“告别革命”,一边还不能容忍有“折衷的态度”。他引了下面这段文字作为“批判”对象:

“告别革命”的命题,并非无条件成立;革命是弱势群体的专利。弱势者的克制和理性,是以“强权能得到抑制,贫者有其出路”的希望为前提的。如果整个社会都找不到能抑制强势既得利益的力量和手段,那么,强势者的过度行为,必然会使革命成为没有选择时的惟一选择。因此,与其说“告别革命”,不如说“不轻言革命”。

作者悻悻而问:“大家有没有想过,这种折

衷的取向是不是其实也在无意之中培养了学生的狡猾与投机呢?”

坦率说,我看不出这里有“折衷取向”,更想不到“狡猾与投机”,何况学生。李泽厚的“告别革命”与我们教学中解释革命原因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看来,做有思想的历史教师,必须善于理解复杂的历史性状和文化情境。

能识得复杂的历史性状和文化情境者,必有“开阔的视域”,我想,这五个字可以作为“如何有思想”的注脚。

开阔的视域,说白了就是见多识广,比如王国维“顽固”的问题:其之蹈湖寻死,当时及后世之人确有“殉清”一说——脑后的辫子,出任“南书房行走”,身后溥仪的诏书,尤其是那凄楚哀怨的“遗章”,似乎都顺理成章地说明了问题,谓其顽固。但是后来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说清楚了,“遗章”是罗振玉捣的鬼;而陈寅恪、吴宓等知己好友一致认为王国维是殉于传统文化,陈寅恪在为王国维撰写的碑铭中,更是强调了王的“独立自由之意志”。这些,又都否定了“顽固”之说。

把事实搞清楚太重要了,尽管有些事实并不像“秦始皇是男人”那样简单。

如果说判定王国维“顽固”不过是“事实缺席”造成的话,那么,作者认为“顽固思想有价值”就可谓一种“理论迷失”了。对“有思想”言,理论迷失是更大障碍,尤其要引起警觉。中学教师虽然没有必要像大学教师、专家学者那样研究历史,但了解他们的研究成果是需要的,了解的内容除历史事实,就是历史认识和历史方法,就是史学理论。理论是迷宫,好进不好出。没有严谨的态度,端正的学风,即使看了很多书,能“进得去”,也未见得能“出得来”,即把所看的化成了自己的东西,比如作者认为“顽固思想有价值”,退一步说,即便这个命题能成立,从其论证方法上看,也不能只是因为王国维乃“顽固之人”,并“使人肃然起敬”,同样,所谓的“保守不是错误和倒退”,也不能仅仅是因为唐君毅的“文化保守主义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许”。这叫以偏概全。至于文章的观点,那就更值得商榷。可以说,作者从观点到方法,都有亟待解决的问题。

了解专家学者的观点与方法,形成自己正确的观点与方法,这是“有思想”的前提,甚至是全部(在此基础上能够了解和掌握更多的历史事实当然更好)。要做到“了解”和“形成”虽非易事,却也绝非难于上青天。但就怕“了解”了,没“形成”;或者没“了解”,“形成”了,这两者之间的断裂,会导致故作高深、弃教科书;或者浅尝辄止、惟教科书——前者一如这位文章作者,后者则如作者所提及的“更多的教师”。

对“更多的教师”我只想建议:在时间和精力有余的情况下,多读书,也多动笔。有些东西还真是教科书不能解决的。举个例子,也是“理论”的,但够不上“迷失”。现在很多人在谈“史观”问题,“史观”两字,所指应该是一种历史研究或历史教学的指导思想,比如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但不少历史教师将文明史观、全球史观、现代化史观等和唯物史观相提并论,甚至进行比较,就不妥当了,因为这些史观其实只是一种方法、一个观察的角度,一类研究的范式,一句话,只是研究历史或编撰历史的方法和方法论,并“不是一种博大周密的理论体系”。而作为方法和方法论,它们当然可以在同一“史观”(比如唯物史观)下聚集。另外,在汉语习惯里,“史观”的含义又显得宽泛,这也多少对我们的认知造成了障碍。但是话说回来,读书就解决了。

有思想,还要解决一个“如何表述思想”的问题。

根据丹·布朗的小说《达·芬奇密码》改编的同名电影推出时很轰动,但有些人更为关注电影公映前的那场剽窃案官司。布朗赢了,伦敦的高等法院判决这个美国人没有侵犯两位英国原告所著的《圣血与圣杯》一书的著作权。用BBC法律分析员的话来说,这个结果其实早可预知——“观点”是不享有著作权的,受保护的只有“这种观点被表达的方式”。

法律不保护“观点”,只保护“观点被表达的方式”,我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的法律都这么规定。不过细想之下,还是心悦诚服。观点算什么,像“革命在中国不一定是好事情”这样的,只要愿意,我一个晚上怎么也弄出它几十个来,但却难以想象也能凑出相同数量的“观点被表达的方式”,即必须说清楚这些观点是如何得到的,说出它们的来龙去脉。那篇文章的作者肯定也不行。事实上,他连这一个观点是怎么来的也说不清楚,鹦鹉学舌而已,而偏偏还是一个没说清楚的鹦鹉。

可以说,道出观点由来,具体地说理,在作者那里,非不为也,乃不能也。但在另外一些老师那里,可能就倒过来了,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历史课堂上,老师们摆观点眉飞色舞,五花八门,讲由来无精打采,三言两语,法律的“宠儿”成了他们的“弃儿”。其实他们并非说不出道不明,而是忽略了“思想”的这一传达方式和表述逻辑。事情是轮回的,先是老师,后便是受影响的学生。歌德对老师的影响力有过生动的描述:“铁匠铺里烧得很旺的炉火熔掉了铁条上的杂质,铁质就变软了。等到它纯化了,就对它敲打和加压,然后又用清水淬火使它再度硬化。一个人在他老师手里经历的也是这种同样的过程。”可谓出神入化。大学历史系教师总说,他们对入学新生少不了要进行“额外开导”,为期三个月乃至更长时间。“开导”什么呢?如果只是新生的“观点”和他们相左,那不是问题,大学教师可以用自己的观点讲课,却不能强加于学生。但如果是指新生不善甚至不会运用“观点被表达的方式”,就值得中学老师反思了。

能够条分缕析,具体地说理,阐释观点,总是离不开以事实为依据。这一点,现在连普通老人都深谙之,一句“摆事实,讲道理”,余音袅袅,似不绝于耳。但在过去,有这么一个时期,能否概括、归纳、精练、抽象等等,成了衡量人们能否思维的试金石,重著轻微——看重宏观,轻慢微观;专注大势,放弃细节;接纳整体,拒绝局部;强调一般,无视个别——蔚成风气。历史课也不能幸免,表现于说理干巴,叙事简单。尤其是叙事,把历史学科的最大特性“具体生动”丢了,变得跟政治课一样满嘴说教,味同嚼蜡。但愿这种情况一去而不复返。

今天的历史该怎样讲,特别是“有思想”的历史老师该怎样讲,答案已经写在许多人的实践中。归纳之,我以为就是两句大白话:具体地叙事,动情地叙事。有位教师上《罗斯福新政》时,补叙了罗斯福的早年生涯:

富兰克林·罗斯福出生于名门望族,祖上是当年乘“五月花号”来到美国的。青少年时代,他最崇拜的人是他的堂叔、美国的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16岁以前,罗斯福就8次远渡大西洋到欧洲旅游,去过许多国家,汹涌澎湃的海洋也练就了他勇敢坚毅的品格,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更增添了他从书本上得不到的知识,大大开阔了眼界——罗斯福是带着冒险精神,以及丰富的社会知识进入青年时代的。他进了一流的哈佛大学,虽然学习成绩不突出,但他积

极从事社会活动,关心国内外大事,担任校刊主编,并擅长演说,在社会交际方面取得成功,深受同学喜爱。“一战”期间,他出任海军部长助理,为美国的海军建设做出过贡献。战后,他曾作为民主党的副总统候选人参加竞选,但是失败。然而,比竞选失败对他打击更大的是。1921年8月的一天,罗斯福全家正在加拿大的一个小岛度假,发现另一个小岛的森林失火,便率领全家加入了扑灭山火的行动。由于过度疲劳,又去冰冷的湖水中游泳,第二天他就发现左腿麻痹,全身发烧,不能行动——得了“小儿麻痹症”。当时不少人认为这是不治之症,能保住性命就不错,因此预言他的政治生涯就此会结束。然而罗斯福没有在命运面前屈服,他说:我就不相信这种娃娃病能击倒一个堂堂男子汉,我要战胜它!他靠双手从一个房间爬到另一个房间;在地板上和两个儿子摔跤……终于能用手杖站立了,并坐着轮椅走上了政治舞台。罗斯福成了乐观主义者,再也不觉得人世间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同时,他对社会的各种问题也有了更多的关心、更深的了解,并常常寄予不可名状的责任感和同情心。

这段叙述引在这里,我是顾虑其“长”的,长则生厌。但欲罢不能。我似乎听到了老师的声音,看到了学生的神情,闻到了课堂的气息,触到了心的律动……伟大出自平凡,罗斯福日后的建树有了诠释的坐标和理解的轨迹。

哲人说:感情上最重要的事如同理性上最重要的事一样,经验上最重要的事如同思维上最重要的事一样,都应当只用口头上的话来表述。犹太民族在“二战”中曾遭灭顶之灾。建在以色列的“大屠杀纪念馆”,有一个灰暗的“名字大厅”,那里存放着全部死难者的名字和生平传记,足有二百万页。还有一个“儿童馆”,屋子很黑,耳畔是一个沉重、缓慢的声音,它重复着每一个死难犹太儿童的名字、年龄和国籍,达一百五十万之巨。“六百万”,这只是个数字,抽象化了,越纪念,它的历史意义也许越淡薄。只有向数字的骨架添加血肉,大屠杀的意义才是可以被理解的,对后人的警示才是意味深长的。

由此说开去,能用具体、生动事例来说的,即使被讥为细枝末节,讽为鸡毛蒜皮,也不要轻易舍弃它们。历史本来是要读出杂陈、品出五味,思想本来是要留住真实、进驻心灵的。

“长达一刻钟的彩虹就不再有人看它了”。我必须结束我的絮叨。

在断断续续地敲出文字,再“提交”时,我想着的是个“宏伟计划”,要把我这些年的所思所想都“敲”下来,为自己埋单,与网友共勉。谁料,这等美事却并非我能享用,思想的枯竭和语言的贫乏,终于让计划服从变化,使“宏伟”复归“渺小”。

现在,如果说我还能够,并且应该再敲上几句的话,就是表达我对那篇文章作者的歉意。仍然是歌德,他可以向世人宣告:“有的人想的是他们朋友的缺点,这是不会有所得的。我经常注意的是我敌人的优点,并且发现这样做大有好处。”——我却不行。但是,我愿意重新开始。

猜你喜欢

革命改革
机械革命Code01
THE XIAOGANG EXPERIMENT
中国的出行革命
一图读懂供给侧改革
改革创新
改革创新(二)
粉红革命
掀起秋冬潮流革命
“改革”就是涨价吗?
颜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