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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个仇人

2009-03-11刘立民

通俗小说报 2009年3期
关键词:刀剑仇人外公

刘立民

人,习武的目的有很多,韩莹儿的目的十分简单明确——复仇,为她美丽而不幸的母亲复仇。

为了报仇,她终年在山中刻苦练功,直到十九岁也未离过“复仇谷”一步……

她的母亲韩洛雪,原本是武林第一美人,虽然如今的她左腿残了,右臂断了,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伤疤。那一双大眼睛,一只已经全瞎了,另一只也仅能模糊地看到三步之内的东西,而且越来越糟。但在莹儿心中,母亲永远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莹儿自己有时也在栖身的山洞外一个石潭边,对着明镜般清澈的水面端详过自己的长相,认为还算得上俊俏,但毕竟无法与母亲相提并论。此外,自己的颈部还有块极难看的紫色胎记,更是难以与母亲那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的冰肌玉肤媲美了。

母亲不仅容貌绝代,武功也应是盖世无双的。从三岁起,莹儿便在母亲的教导下习练内外功法。十六年来,她精通了母亲所能传授的各种武艺,并双手能轻松地互换着舞动起曾经那般沉重的断红刀和绝尘剑。

“娘,我可以去报仇了吧?”她问。

“莹儿,你再加把劲儿,等你的刀剑合璧练至第七层,你就能纵横江湖了。到时候,娘才能放心地让你去完成复仇大业。”

韩莹儿的复仇大业中,既有母亲遭奸贼残伤之仇,又有父亲、那位无名侠士被歹人毒害之仇,当然还包括外公、曾威震天下的大侠“玉马金刀”韩尚奇受逆徒暗算之仇。

“娘就是为了给你外公报仇,才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谁知大仇未报,我却……你一定要再勤加苦练。”

于是莹儿又修习了整整一年,破虚刀法与天恨剑术不光合而为一,且几近化境。母亲听着那刀剑呼啸之声欣慰地笑了。

此间,母亲还不断地向她灌输在江湖上行走的各种规矩,以及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辨别良莠,如何戒备他人的诡计,尤其是如何防范各类的男人……

深秋的一天,复仇谷由金黄变为了殷红,母亲终于点头同意莹儿出谷复仇了。

仇人都是谁呢?

莹儿自幼便听母亲说,她年轻时除了为父寻仇外,还行侠仗义,常与武林败类殊死拼杀,得罪了不少的恶人,结下了诸多的冤家,遭受过匪盗的围攻和宵小的谋算……莹儿迄今也没数清母亲究竟有多少仇人。

第一份复仇名单开列了出来。

她本想帮帮母亲,但母亲却坚持用自己残损的右眼和左手艰难地将仇人们一个个写下。

莹儿捧起一看,名单上共有三十二人。

“这些都是与我韩家有深仇大恨,死有余辜的家伙,一个也不要手软!”

母亲又一一讲明了这些仇人的身份,与母亲自己或外公有何怨仇,以及可能寻找到他们的最佳方法。

莹儿为母亲在洞中尽量多地储备食物,母亲则从一个隐秘的窟窿内掏出些许银两。

“这山谷本没有名字,当年你外公为避仇人追杀,才躲到了此地。这钱便是他留下的,以各不时之需。这些你拿去,莫要乱花,足够你用一年的。”

接着母亲拿出一件银灰色、细密柔韧的贴身软甲。

“这是蚕丝龙筋甲。没有它,娘早就没命了。穿上它再好的兵刃也伤不着你。”

莹儿含着热泪,双手捧过宝甲。

母亲又将莹儿装扮了一番:墨似的云髻高高挽起,罩着黑色的绢帕;黑色的围巾遮住了丑陋的胎记;然后穿上黑衣裤,蹬上黑布靴,外披黑缎子的斗篷,整个人像一只夤夜里的黑蝙蝠。

莹儿将断红刀和绝尘剑分别挎在左右,自觉甚是英武。

“记住千万不可与人道出真名实姓,杀完仇人也不可留下任何痕迹。”母亲嘱咐道。

“这样做是否不够光明磊落?”莹儿问。

“没办法,你要做的事太多。若亮明身份,其他仇人得知了,或会严加防备,或逃得无影无踪,这仇怕就难报啦。”

“是。”母亲的话绝对是有道理的,莹儿用力点点头。

“别忘了把那些家伙的记号带回来。”母亲又叮咛道。

出发前,莹儿蓦地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娘,都二十年了。万一有的仇人死了,怎么办?”

一句话引得母亲伤感而惆怅,半晌才道:“所以你要抓紧呐——若哪个家伙真的侥幸死了,就——就杀他的妻儿,有几个杀几个!”

莹儿从未见母亲如此恶狠狠地讲过话,不觉踌躇了一会儿。

“莹儿,你怎么啦?”

“那好吧。不过他要是没儿没女呢?”

“就把他从坟里刨出来,锉骨扬灰!”

第一次走出复仇谷,韩莹儿发现头上的天如此寥廓,脚下的地如此广袤,眼前尽是纵横交错、或宽或窄的各种道路,她新奇而又茫然,多少还有些胆怯。适应了数日后,才渐渐能自然地与人接触了。

于是她开始按照母亲的指点,到些特定的地方去打听“六指花神”田青风的下落。

田青风是名单上的第一个仇人,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数十年来,不知祸害过多少女子。

当初曾用迷魂香熏倒了母亲,意欲强好。幸亏母亲内功深湛,及时醒来,这畜生未能得手便落荒而逃了。可也正由于他的从中捣乱,母亲错过了手刃杀父仇人的最佳时机。

莹儿一路问来,好容易才知晓:此贼如今虽已年近五旬,那方面的能力已消耗殆尽,

但仍兴致不减,平均每月还坚持做上三四回。

莹儿探询清楚仇人落脚之地的同时,也更理解了母亲的告诫。

“这天下的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莹儿暗自道。

的确,她找田青风的过程中,所见到的男子皆心术不正,有的没说几句,便想和她动手动脚。莹儿总是要对其饱以老拳,而后方可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这日天至黄昏,田青风刚要摸进扬州城,韩莹儿如黑色的猎鹰般,从潜伏多时的树顶扑了下来。

一见对方右手生的六指,便更加确定了,不由分说,抽出断红刀和绝尘剑直取仇人。

田青风是个江湖老手,惶悚间倒纵身形,拽出夺命双钩。

“什么人?敢挡田爷——”

他蓦然见到莹儿手中的断红刀,浑身一颤:“你是冷——”

才容他说了半句,莹儿逼至对手眼前,刀劈面门,剑刺心窝。田青风见其出手便是杀招,不敢怠慢,舞钩相迎。

尽管母亲说过“你的武艺已在我和你外公之上,放眼江湖也无甚对手”,但头番与人兵刃相搏,莹儿还是略加了几分谨慎。待五招过后,见这蠢贼招数破绽如此明显,便不再与之浪费时间,右手长剑一绞,把田青风的双钩拨飞,同时侧刀劲斫,将其斜切成了两段。

她起初对泼洒遍地的人血还感觉有些不太舒服,良久才用剑割下田青风长着六指的右手,扬长而去……

“复仇”原来如此简单。正像母亲所言,凭着自己的本领,只要找到仇人,抬手便可取了他的性命。看来最关键的是——找。

莹儿要找的第二个人,是最大的仇人之一的、害死她外公的赵重行。

这位赵二爷是镇江府里首届一指的豪富。听母亲讲,当年莹儿的外婆因难产而死,那时

外公的生活也异常窘困,连心爱的白马都卖了,是赵重行的父亲赵君博收养了年幼的母亲,并大力资助外公。

后来赵员外病故,而外公出于感恩,便认了赵重行和他的哥哥赵重知为徒。不想这赵氏兄弟心术不正,自己不刻苦习武,还要骗取“破虚刀谱”,外公自然不允。那二人又见外公将刀法传于母亲,便又想霸占母亲为妻,进而夺取刀谱。外公愤然教训了两个逆徒。二贼子竟趁外公一次受伤卧床,暗中下毒,害死了外公。

母亲侥幸逃脱后,立誓报仇,依照刀谱终练成神功。殊料复仇路上屡遭波折,等赶到镇江时,赵氏兄弟已经花重金请来了太湖八怪等一流高手,设好陷阱来围攻母亲。母亲奋力杀死了赵重知,自己也负了伤,无力再战,只得拼死杀出包围,遁身逃去……

如今的赵重行依旧是镇江首户,日子过得甚为滋润。因二十年前便以为母亲死于非命,所以早就没了警惕。

为了不与赵府的家丁格杀纠缠,莹儿在那层叠错落、富丽堂皇的建筑中耐心等待了近两天。终于等到赵重行晚饭后,一人到后花园夜赏雪景。

听着仇人踏着冬日的细雪嘎吱嘎吱地愈走愈近,莹儿霍地从凉亭下的雪堆中一跃而出,宝刀一横直取仇人脖颈。

赵重行总归是大侠韩尚奇的徒弟,功底着实不差,突遭袭击,脚下一滑,竟从刀下溜过。他岂知刀后还有剑,刚避开刀刃,绝尘剑已向他撩来。

他拧身横里一翻,剑锷仍在腰间划开两寸多长的口子。

未等他叫出声来,莹儿的宝刀已压在了肩头。

“侠客爷,饶——”

赵重行斜眼看到了虎头乌金的断红刀,惊道:“‘冷魂仙子韩洛雪是——”

“我娘亲!”

“师父是我大哥害死的,与我——”

“噗哧”,莹儿一剑刺透了赵重行,血水随着剑尖一齐蹿出体外,霎时染红了洁白的大地。

当家丁们闻声涌来时,莹儿淡然一笑,刀影一荡,血光进溅处,人头滚落。她抬脚蹬飞了残尸,一抖长剑,绝尘剑上已不留半星血渍。她收了宝剑,拎起人头,一缕青烟似地腾身而走……

名单再往下数便是太湖八怪了。

果如莹儿思虑过的,这二十年中八怪里已有三个,在同人争斗中毙命。好在当年用钢算珠打得母亲吐血的老大“算天星”袁衡还活着。此外,老三“黑锋客”姚铎、老四“飞叉太岁”鹿海宽、老六“铁扇公子”范成和老七“缩头鬼”郝平也都等着她去一一收拾呢!

八怪的藏身之地并不难找。他们武功再高,莹儿也不畏惧,只是这些家伙早已沦为盗匪,手下有三四百号喽啰,平添了不小的麻烦。

但复仇的时间紧迫,不由莹儿多想,趁着严冬时节,太湖罕有的封冻,她弄了块破木板,便直奔太湖中的落雁岛滑去。

曾经碧波万顷的湖面,像一张冻得僵硬麻木的脸,任凭裹着冰丝的寒风在其上方肆意扫过,没有丝毫的反应。

莹儿顺着风向,燕子般轻盈地飞过茫茫百里之遥,在子夜时分,悄然抵达了那座鸭舌形的小岛。

天寒地冻,岛边负责巡夜的大约早眯在棚子里睡下了。莹儿刚上岛时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地直向岛中心的聚义厅而去。

经过一段湿滑泥泞的小道,终于踏上了比较好走的石板路。

事先已询问清楚,今夜那五怪应该皆在岛上安歇。复仇心切的莹儿脚步愈加轻快。眼见匪巢近在咫尺,她突然收住了双腿,心中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耳边也听得一点异样声响。

她才欲转身,四下箭弩已蝗集而至。她忙刀剑齐出,舞动犹如纺车,将纷急袭来的箭尽皆挡开。

“好厉害的毛丫头!”

随一中年人尖细的叫声,箭弩骤停。紧跟着,见左右二百余名水匪拿刀舞枪围拢过来。

为首是一白衣书生模样的人,手握一柄折扇,约莫是“铁扇公子”范成。他左首一个粗壮莽汉、擎着一对短把烈焰叉,应是“飞叉太岁”鹿海宽;他右首的是个瘦小枯干的家伙,脖子全塞在了腔内,提着一只走线流星锤,定是“缩头鬼”郝平。

范成笑道:“不知死的小丫头,吃了豹子胆,只身一人敢闯落雁岛。”

“这儿连只大雁也休想飞过,小妞你就乖乖留下做压寨夫人吧!”

郝平这句引得众匪徒一阵狂笑。

莹儿怎知这其中奥妙。疑虑间,反是听范成在调笑中大体道明了本末。

原来这太湖八怪自那次被赵氏兄弟收买,从未与赵家断过往来。特别是落草后,一旦盗抢的生意不顺手,便到赵家去勒索。前些时候,范成又去赵府,听说赵重行被杀,看情形绝非劫财,料定是寻仇,而这位赵二爷从不行走江湖,除了韩洛雪外,断无第二个仇家。

范成回岛禀明大哥后,袁衡便命手下多加提防。而莹儿在湖边问询的渔夫,恰是落雁岛派出的眼线。

听清原委,莹儿不再犹豫,挥动刀剑直扑范成三人。

那三人起初未太在意这毫无江湖经验的黄毛丫头。不料三招过后,莹儿的长剑在鹿海宽面前画了弧线。这飞叉太岁双眼发花,忙抬左手叉格架,却忽觉右臂一凉,随之“当啷”一声,右手的钢叉落地。此刻他才感到痛楚挖心,再看半条膀臂早被削断。

鹿海宽狂叫一声,左手叉直朝莹儿掷来。莹儿信手一拨,飞叉勾奔范成而去,后者慌忙摆扇拨挡。莹儿一剑刺向鹿海宽,郝平抖手打出流星锤,欲拦住敌手。莹儿转左腕,用刀面轻轻一推锤身,趁铜锤变向,刀刃一挑,将流星锤后的走线割断,顺势飞起一脚,似玩蹴鞠一般将大铜球倒踢回去。郝平闪避不及,流星锤正中左肩头。

莹儿哪管郝平那里怪叫,飞身追上鹿海宽,挥刀猛劈。鹿海宽托着残臂,抽身纵开,行动稍慢,被莹儿右手剑急进一刺,戳穿后心。

眨眼间,四哥被杀,七弟重伤,范成慌乱中一按扇钉,“嗖嗖嗖”十八根铁扇骨一并飞出。

莹儿明了这铁扇骨的尖头上皆有见血封喉的奇毒,疏忽不得,于是刀剑团舞,将那一线射来的扇骨削成了一地的铁屑。

“弟兄们,一起上!剁了她!”

范成边催动手下,边去唤二位兄长。

而此时“算天星”袁衡拎着大算盘、“黑锋客”姚铎提着墨蛇毒头锥带着一队喽啰已匆匆赶到。二人听说四弟毙命,痛恼至极,分开众匪冲入围中,与莹儿战成一团。范成夺了手下一杆花枪,冲上去助阵。郝平见状也忍痛,寻了柄朴刀,加入战团。

莹儿本无心杀那些小喽哕,见四个仇人一起攻来,反倒欣喜,将“破虚刀”与“天恨剑”的招法一径施展出来,左右手的刀剑随意互换,令对手难料难防。

四怪合力也远非敌手,十合之内,郝平被一剑削断咽喉。再战五合,范成一枪刺空,让莹儿抡刀砍在背上,紧跟又在后脑补了一剑。

袁姚二人大惊失色,召唤众匪徒群攻。而这些虾兵蟹将们乃乌合之众,怎禁得住莹儿的刀剑冲杀,仅是倚仗数量优势,尚可支持。

袁衡料得不妙,一摇算盘,三十余枚钢珠急射向莹儿。莹儿见算珠来得迅捷密集,无法格挡,索性圈身绕到喽哕们身

后,以匪徒的身形为盾,巧妙避开。不想自己背后略略现出破绽,姚铎乘机一锥搠来。

莹儿再闪时,一群小贼挺枪攒刺过来。她只得飞身跃起。袁衡一见,又连射出几排钢算珠。莹儿无奈奋力拨打,仍被两三颗击在胸前。幸亏她身罩宝甲,又适时运起天罡真气抵御。即便如此,依旧是眼前骤黑,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莹儿提纵身形,退出丈余,稍稍稳定心神。

群匪登时大喜过望,齐冲过来。

莹儿怒火上涌,忍着伤痛反扑而去,尽将最毒辣的杀招使出。凭借宝甲护身,稍中些刀枪,也不再介意。

她如此舍命相搏,不多时,匪巢前已伏尸一片。胆怯者磨头便走,其余的也多不敢近前。

莹儿双眼喷火,径直来取袁衡。这算天星把残余的钢珠打完后,便不知该如何计算了,逃跑不及,让莹儿赶上一刀砍翻,而后一剑斩下头颅。

大首领一死,群匪便四散溃去。莹儿则只去追姚铎。那黑锋客奔命时脚下一滑,险些跌倒,直立身时,莹儿业已赶至。

姚铎只好反身迎战,可心下大骇,招法自然散乱,不几回合,被莹儿一剑掠去了右手,大锥垂地。

莹儿抡刀断了他的双腿,又在他的上身乱砍了一气。

直到那家伙如一摊烂肉铺在地上时,莹儿才住了手,跟着“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出谷来,第一次的受伤让莹儿懊恼愤懑难抑。她将“算珠”“锥头”“扇骨”等物件收集好后,又在岛上寻得了另三怪的墓地,当真将那三人尸骨挖出,尽都砸了个粉碎……

有了此番经历,莹儿感到成熟了许多。此后的复仇行动,她都审慎调查、精心计划,而后实施。她的出手愈发迅猛精准,也愈发的毒狠无情。

杀死曾割伤母亲面容的“琅琊剑叟”甘映泉后,她用绝尘剑将老者的脸划得稀烂;在杀“桐庐三友”时,老大梅登高已瘫痪在床,她也毫不犹豫地将其人头一刀砍下;寻找“箫剑双奇”时,发现“震古箫”莫钟林已故去多年,她便把莫钟林的妻子和三个儿子统统杀死。

如此一来,没等莹儿将名单上的仇人悉数除掉,她“黑衣魔女”的名号己响彻了大江南北。

令莹儿不解的是,自己杀的皆为奸邪恶徒,应是在为江湖除害,因何反落了个“魔女”的称呼。

自然心中只有复仇大业的她也不太计较这些。当转年暑热尚未褪尽,她已圆满完成了母亲交与的第一批任务,载着各个仇人的不同标记,兴奋地回到了复仇谷中。

当母亲摩挲着赵重行的人头、田青风的六指、袁衡的算珠等等物什时,本已干枯的眼窝中淌出了悲喜交加的泪水。

看到母亲这般激动,莹儿眼眶也湿润了……

“怎么是四十一件?这些是——”

“有的老家伙已经死了,我就照您的吩咐杀了他们的妻儿,光淳安的韦放就有六个儿女呢。”

“你全杀了?”

“是啊。”

“好,好孩子。侠义道就是要除恶务尽!”

“可江湖人都称孩儿‘黑衣魔女呢。”

“那些鼠时光之辈,何必在意他们。”

当莹儿将复仇的经过细细讲与母亲后,韩洛雪欣喜之余,不禁长叹一声:“这刀剑合璧果真如此厉害,难怪爹爹如此看重天恨剑谱呢?”

“是啊。那霸占剑谱的屈家真是可恶!娘,该让我去找姓屈的报仇了吧?”

“不急——”

或许是女儿的才能已远远超出了预计,母亲对复仇计划进行了大量的改动。为此她认真思忖了整整一天。在重新写就的第二份复仇名单上,仇人的名字一下子增加到了五十九人。

“加起上次的,正好一百人。”

“这么多?”

莹儿略显疑惑,因为这回名单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分布在天南地北,有些人的名姓以前从未听母亲提及过。

“他们都是咱家的仇人么?”

“不错。都与你外公和我有着深仇大恨,有的还是武林人的公仇。唉,一言难尽呐。”

最终,母亲也没给莹儿一个清晰的解答……

临行前,莹儿为母亲准备了更多的食物。

“不用担心我,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

母亲招手叫过女儿,又道:“莹儿,你在江湖名声鹊起,娘打心里高兴。可这对咱们的复仇却甚为不利啊。”

于是,母亲拿出一身漂亮的翠绿衣衫让莹儿换上。

“干活时,尽量蒙着面。切忌与之纠缠,要速速脱身。”

“是。”

“还有,你把断红刀和绝尘剑留下。”

莹儿颇觉惊诧:“这是为何?”

“那两件宝刃太过扎眼,容易被人认出。而且你此番要做的事虽多,但却无甚强手,使用普通的刀剑便足够了。”

“是,母亲!”

莹儿第二次出谷,感觉愈加乏味。正应了母亲之言,所要追杀的仇人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连二流的都不多。

“母亲能跟此等宵小有何怨仇?”莹儿边杀边想着。

不过,这些家伙细想起来也着实讨厌:有的专爱探询别人的隐私;有的偏好拿别人的缺陷捉弄;有的喜欢起哄、寻开心、欺负弱小……总之,大多都是些无聊、无耻、无赖的泼皮浮浪,杀不杀似乎无所谓,既然母亲让杀,索性杀了,倒也让江湖更清静些。

可后来,莹儿有些彷徨了,被杀的已明明是江湖正道人士,虽然名单上这样的人并不多,但却足以让莹儿心生忧郁。

“这回人们可真该叫我魔女了。”

莹儿错了,江湖上给人起诨名的本事确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不到半年,她“碧衫罗刹”的绰号便名满天下。

江湖正邪各路被莹儿搅得人人自危,黑白两道撒出大批人马到处搜寻“黑衣魔女”和新冒出的“碧衫罗刹”。许多莹儿杀死的仇家的亲友或后代更是不惜开出高价悬赏捉拿于她。

一段时间内,莹儿不得不一边清除仇人,一边逃避各方的追捕。后来,她被迫藏起了母亲给自己的衣物,换了一身红色的装束。

由于每次杀人时,莹儿都做得比较干净利索,因而几乎无人识得她的真实相貌,加上那些江湖粗汉们多是认衣不认人,莹儿总算过了几天安生的日子。

之后,她便一如既往地继续复仇。然而名单上余下的二十几人一个比一个令她困惑不已,尤其是荥阳的王老板一家和无锡的岳媚娘……

荥阳城西五里的运来客栈,简陋破旧,几近倒闭。店老板王富年届七旬,无儿无女,与老伴常氏相依为命。

老夫妻俩不懂半点武功,而且极懦弱怕事。莹儿提剑而入时,常氏老太太当场吓昏了过去。

须发皓白的王老板抖如筛糠,跪在地下,连“饶命”二字都说得不利落了。

莹儿为难了,心道:这二人是如何得罪了母亲呢?

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残害韩洛雪韩女侠的?”

自己被迫道出母亲的名字后,王老板惶惑而茫然,对这个名字无丝毫的反应,只好唤醒了老伴。夫妻一同想了半晌,也没记起与这韩女侠有什么瓜葛。

“是不是那个断了胳膊的?”常氏提醒道。

王老板蓦地想起,二十年

前一个风雨之夜,夫妻俩曾将一浑身是血、失去右臂的女子拒之店外。

“想来我二人也就做了这么一件违心之事。都怪我实在是太胆小,怕引火烧身,所以不顾那姑娘苦苦哀求……”

莹儿明白了。母亲的严令岂可违背,但眼见这孤苦的二老又实在下不得手。僵立良久,莹儿霍然起身:

“你二人要想活命,需交我两样东西。”

于是,莹儿割下了王老板长着颗朱砂痣的左耳,又砍下了常氏戴着红铜色的旧戒指的手指,默然离去。

苏州古来繁华之地,歌楼教坊自也不少。岳媚娘便是当年苏州府第一名妓,如今从良嫁与了无锡有名的儒商颜崇义。

莹儿潜入颜府后院,点倒了外屋的丫鬟,冲入内室,迎面正见惊得魂不附体的岳媚娘。而这一眼莹儿不禁目瞪口呆了。

她自己本也是个标致人物,又曾想见过母亲年轻时那天香国艳之貌,今日却仍被面前这位中年女子的绝代芳华所震慑了。

那身姿容貌、气韵风度,纵是丹青妙笔也难以描画,翰墨奇才亦无可言状。其他女子见了,怎能不艳羡甚至忌妒得要死。

“你就是玉手嫦娥岳媚娘么?”

对方颤巍巍地点点头,虽花容失色,却犹有勾魂摄魄之媚。

莹儿不想多问其间的缘由,思虑再三,终未忍下杀手,只道:“将当年金陵杨宜送你的玉钏交出来。”

“那可是——”

岳媚娘无奈下,从首饰箱底寻出那对碧玉宝钏,递与莹儿。

莹儿见那双纤柔细嫩、光洁滑润的莹玉般的手,握剑的右臂抖动了一下,本欲转身离去。行至门边,还是返回来,一掌将那女人击昏,接着用剑在其脸上轻轻划了四道,最后双眼一闭,将岳媚娘的右手斩下……

江湖上又开始捕杀“赤练女妖”了,仅颜崇义一家便出了上万两的赏银。

莹儿赶忙改作淡柔的粉装,以避风头。

她有些累了,也有些烦了。大着胆子收起了刀剑,空着手,自作主张地跑到西湖边去游荡了一番。

过惯了刀光剑影的日子,莹儿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但面对着风光旖旎的人间天堂,她也不会无动于衷。

绝佳的自然美景使她流连陶醉到有些忘乎所以,不期而遇的英俊青年也令她深深地沉迷。她并非什么碧玉年华的多情少女,但也多少有些本能的冲动……

杭州四月的天气,像出生不久的婴儿,刚才还是眉开眼笑,转脸间就珠泪涟涟。而这黄梅细雨并未搅扰莹儿的心境。

在她眼里,尽管地上尚有些残红落蕊,但远山近树无不浸在一片水雾濛濛的绿色之中,那层层轻波、圈圈涟漪的湖面上浮着亭立的荷、精巧的莲、尖细的菱,微风中尽皆献出一股灵动的生气。

一艘画舫飘荡而来,一位健壮俊朗的锦衣男子撑着油纸伞,不及小船拢岸,便飞身跃至湖边的石板路上。

那男人刚着地,脚下一滑,似要跌倒。莹儿惊愕时,男子身形一旋,稳稳站定。莹儿的脸上不禁挂了一丝舒展的浅笑。

“姑娘,这季节出来,怎么也不带把伞,快寻个地方避雨吧,小心淋出病来。”男人望着湖边伫立的莹儿说道。

……

可惜莹儿没听母亲讲过“白蛇传”的故事,否则此番遭遇,定让她生出更多更美好的联想……

她爱上了西湖。

两日后,当她举着那男子送她的雨伞再次徜徉于湖畔时,竟又与那男子邂逅了……

时日不久,莹儿知道了那男人名叫“云飞”,家就住在城西,乃是文武双举,需待明年才参加春闱,故近来甚是闲暇,不时出来游逛。

二人谈得越是投缘,莹儿越是心虚,生怕自己编造的谎言被云飞勘破。但她抵御不了那种莫名的诱惑。

心中热浪翻腾的她与云飞悄悄到了云家的后院。

她惴惴前行,脚步愈加迟缓。云飞则盛情不减,一力邀她进入内宅。

莹儿突然一怔,想起母亲的嘱托,磨身执意要走。

云飞竟抬手叼住了她的右腕。

莹儿一见便知这是“龙爪擒拿手”,忙一式“金蝉脱壳”闪出数尺远。

“你是?”

“江南第一名捕——铁云,今日要拿你这妖女归案。”

说话间,四下埋伏的捕快蜂拥而来。

莹儿抽身便走。看来铁云此番是过于轻敌了,仅带了三十余人。莹儿只稍费了些气力,打倒了铁云。其余的便不在话下。

她夺过一名捕快的雁翎刀,直朝被踢中穴位、难于动弹的铁云逼来。

铁云喟叹一声,双目一闭,引颈待死。

“娘说的没错,男人没一个有心肝的。”

莹儿最终也没能痛下杀手,只用刀将铁云的右臂钉在了地上。未等官府的援兵杀过来,便跃上墙头,须臾间不见了踪影……

她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委屈地大哭了一场。其后,杀心陡然腾起,带好刀剑,依例按名单去斩杀仇人了。

初冬时节,莹儿除掉了当年曾欲轻薄母亲的金陵富户杨宜,完成了第二轮的复仇任务,又接连避开几路剿杀,辗转回到了谷中。

此番母亲并未显出过望的喜悦,而莹儿也颇有些心力交瘁,一头歪倒在草床上大病不起。

直至来年初春,莹儿的身体方日趋康健,并开始恢复了练功。母亲也才不再焦虑不安了。

暮春三月,莹儿已感觉周身充满了往日的活力。

母亲则宽慰地道:“莹儿,你又可以出谷了。”

“娘,这回要杀多少啊?”莹儿绝望地感到,这种杀戮似乎会永无尽头。

“别怕,这次只有八个人了。”

“真的?”

“当然。凡事总有定数,等咱娘俩把那第一百零八个仇人杀掉后,就可以在这谷里安心地度日了。”

“娘,到时候我再也不离开复仇谷,就在您身边伺候您一辈子。”

因铁云已认定了莹儿的相貌,各个州城府县都张贴了她的画像,各派的江湖人士也都依着画像到处搜捕。故而这次出谷,莹儿的行动已大为不便,常是昼伏夜出。

幸亏她病了这一场,令人们多少放松了警惕,而她又改成一身雪白的衣衫,也不大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即便如此,她还是用了近一月的时间,才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武当山。

这第一百零一个仇人是武当掌门净虚道长。此人曾用卑劣手段,在与外公比武时,将外公打伤。后来他和母亲交手时,又是用阴损伎俩打败了母亲,并在母亲脸上割出了第二道伤疤。这等恶道怎能不除?

武当山方圆八百余里,乃是道教圣地,观宇林立,其中以供奉真武大帝的紫宵宫香火最盛。这处也是威震江湖的武当派的发源地。

莹儿深知武当势力浩大,硬闯断无可能,便依照母亲吩咐,化装成道童混了进去。观中羽客上万,哪里在意又多了个眉目清秀的小道士。

紫宵宫这武当第一道观绵延数里,恢宏壮阔,莹儿寻个藏身地并不困难,长期的复仇生涯也使她有了足够的经验和耐心。

不几天,莹儿已完全摸清了净虚的生活规律,自觉可以伺机下手了。但麻烦的是,武当派弟子皆都用剑,无法寻到一口刀,

而不用刀剑合璧想取胜一代宗师岂非笑谈。

莹儿思来想去,还是遵母亲的教导,在净虚斋饭后饮用的茶水中下了剧毒。

她做完这等武林人不齿、自己也内心愧疚的下作行径后,听得武当教众震撼山野的痛哭声,感觉不到一丝复仇后的快慰,狼狈地逃下了山。

她起初本想用所谓“对恶人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道理,来聊以自慰,但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内心煎熬了数日后,颓丧地离开了武当地界,直奔洛阳去找她早就想杀之而后快的屈维泰一家。

屈维泰的父亲屈正统与外公本是同门师兄弟,但却偏要独自霸占“天恨剑谱”,不肯让禀赋远胜自己的师弟练成“刀剑合璧”。此外还在江湖上到处散布谣言来诋毁外公。

外公死后,母亲为了报仇,来向师伯求要剑谱。屈正统不但不给,还与儿子合攻母亲。屈维泰见不是对手,便将一包毒粉丢在母亲脸上,迷了她的双眼,并趁机把母亲右臂砍断。母亲一怒之下杀死屈正统,夺走剑谱,逃离了屈家。

后来母亲的眼伤久治无效。到复仇谷第五年时,左眼彻底失明,右眼也只残存了一点儿视力。而那屈维泰竟还恶言诬蔑母亲杀死其父、盗取他家的剑谱。

莹儿赶到洛阳时,牡丹的花季已过,四方来赏花的人已纷纷离去。当然这并不会令她失望,重要的是她的四个仇人是否还在。

多方问询才得知,屈家早已没落,屈维泰夫妻带着两个儿子早就搬到城北一个极普通的院落里居住了。

莹儿匆匆奔去一看,果然是套矮小破旧的院子。屈维泰与妻子阮氏住在朝南的正房,大儿子屈刚与儿媳在东屋,小儿子屈强则在西边。

当夜,莹儿闯入屈家时,才发现这家人已久不习武了。屈刚竟拿起根顶门杠朝自己乱抡。莹儿一脚便蹬在他心口上,踢了他个半死,跟着手起刀落,取了他的性命。

屈维泰还有些武功根底,挥起生锈的长剑前来拼命。

莹儿刀剑齐舞,不过三五回合,一招“天昏地暗”。屈维泰便晕头转向,丢了长剑,被莹儿用剑背抽到了墙根下,口淌鲜血。

但屈维泰还认出了自家的剑法。

“天恨剑法?”

“不错。”

“那你是韩洛雪的?”

“女儿。”

“哈哈哈……”屈维泰怪异地笑了起来,“报应啊,报应啊。哈哈……”

莹儿正要问个究竟,忽觉背后有人癫狂地乱叫着,扑了过来。她本能地剑锋回转。

“不要啊!”一个妇人在呼号。

屈维泰也同样高声嚷道。

但莹儿的剑已刺透了来人的胸膛。而那家伙起先未觉痛时,竟“嘿嘿”笑了两声,而后又“哇哇”哭着叫娘。莹儿一抽剑,那人扑通摔倒,就地滚翻。不多时便不动了。

这时那个妇人跑来,伏在死者身上大哭。想来她应是阮氏。

“畜生!”屈维泰骂道,“杀个傻孩子,算个什么东西!”

莹儿已意识到刚才杀死的确实是个白痴。

“你还我的强儿!”阮氏停了悲声,不顾一切地用头向莹儿撞来。

莹儿并未闪避,只让那妇人一头撞在胸前。

阮氏扯住莹儿的衣服一通厮打。莹儿则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任其发泄。

“我习练了一身绝世的武功,难道就是为了欺凌这些弱小的么?屈家如此不入流的武功,怎么会——”

莹儿没有杀屈家夫妇,但那两人一个撞墙而亡,一个则猛扑到了她的剑上。

此刻屈家大儿媳领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正愣愣地伫立在东屋门边,等着莹儿来杀了。

莹儿茫然地收了刀剑,磨身狂奔而去……

她翻出城,又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蹲在一棵大树下。头脑里空空荡荡的,一直待到了天明。

莹儿感到自己确乎成为一个女魔。她不想再杀人了,甚至不想看到曾经爱不释手的刀剑。

可是,只剩最后的一家三口了,而且是真正的莹儿自己的最大仇家……

“悬壶剑客”陈松亭乃开封著名的武学及医道世家的唯一传人,原曾与母亲两情相悦,私定过终身。但母亲毁容后,他便抛弃了母亲,另娶了一位漂亮的燕家小姐。

母亲逃离屈家后,无处容身,幸被一无名侠士所救,便以身相许。之后母亲身怀有孕,眼疾又加剧,二人被迫到开封,投奔陈家来医治。陈松亭竟觊觎母亲的刀谱、剑谱,下毒害死了无名侠士——也就是莹儿的父亲。母亲及时逃脱,又被陈松亭追上,打落下悬崖,摔残了一条腿。

莹儿再厌弃杀戮的生活,如此大仇终究要报的,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至开封, 却闻得陈松亭的妻儿早丧,自己也遁入空门,现在少林寺出家。

“这是他恶有恶报。但他偏在……”

莹儿多次夹在善男信女中,假意到寺内进香。几经周折,终于问明陈松亭的法号为苦木,已做了寺中塔林的塔头,并时常去后山采药。

她一连数日潜身山林中。正值六月酷暑,在林子里待久了,也不免汗流浃背。她便将头帕、围巾、披风等能丢掉的都撇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见陈松亭带着两个小沙弥走来。

凭着母亲无数次的描述,莹儿已确认走在头前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僧人定是陈松亭。

待三僧走过,她从树后越身而出,先点倒了两个沙弥,而后抽出刀剑直扑仇人。

陈松亭是早年成名的剑侠,又有这些年在少林苦修,武艺实属上乘,遭遇强敌,却临危不乱,手中仅一柄挖药的锄头,舞得沉稳而威猛,攻守兼备。二人转瞬便是三十余合。

莹儿虽已攻势如潮,逼得对手不能抽身,但仍难速胜。

她焦虑起来,担心迟则生变,便故意露了个破绽,好引对手借势反击,自己则连连退让,招法亦见散乱。

忽地刀剑光华在对手眼前晃动,莹儿高高腾起,凌空翻转,一式“瞒天过海”便背立于对手身后,反剑倒刺对手后心。

不想这陈松亭身法也甚快,蓦地掉转回来,横锄格开长剑。

莹儿出手更疾,对方正抬锄拨剑时,她已飞旋左手钢刀,一式“冲波逆折”回扫对手的脖颈。

“莹儿!”

突听陈松亭这声叫喊,莹儿心下惊诧,手却未停。但闻“哧”的一声,利刃已从陈松亭颈上荡过,鲜血随刀身横向飞出。

“女——”由陈松亭瞬间断裂的喉管里挤出了最后一个字。

莹儿僵身望着直挺挺向后仰倒的陈松亭,见其眼中并无痛愤,却似有道不清的惊惑。从那眼神中,她隐约读出到了什么。

“我——我杀了——”

难容她再想,数十少林弟子已高举棍棒飞奔而来。

莹儿倒提刀剑,一头没入莽莽丛林中……

莹儿归心似箭,恨不得立时便赶到母亲面前。

然而,已是血债累累,江湖也好,官府也罢,谁肯放她轻易脱身?

她刚冲出了邪教黑道的重重围堵,又撞上了名门正派的道道拦截。仗着“蚕丝龙筋甲”护身,她总算是一路血战,侥幸得以脱身,但却又不知新添了多少仇家。

未等她喘息片刻,六扇门的大批捕快追踪而至,其中一队为首的正是铁云。

“我必须回去把一些事问个

清楚,到那时我会来找你投案的。别再逼我大开杀戒了!”话虽讲的强硬,但语气已带着几分哀恳。

铁云见她那洁白的衣衫遍布血污,姣好的面庞尽是伤痕,实在是楚楚可怜,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也多亏了铁云的网开一面,力竭精疲的莹儿才闯过了官府的劫杀。曾是骁勇狠辣、杀人如麻的她,自感已无缚鸡之力,跌跌撞撞、勉勉强强地逃回了复仇谷——此时又是一个深秋……

尾声

墨云笼罩的山谷幽邃阴翳宛如暗夜,自幼栖居的石洞更是晦冥无光。

莹儿摸爬着来到母亲身前。

“孩子,你受苦了。来让娘摸摸。”

母亲的手冰冷但也轻柔,莹儿似又得到了儿时的抚慰,心头的怨愤消减大半,不由泪如雨下。

母亲连声哀叹、抽泣……

“那八个仇人都杀了么?”母亲终于还是问到了正题。

“杀了——不过,陈松亭的妻儿早就死了。其实只杀了六个,我被人追的急,都忘了带回记号。”

“能回来就好。一百零六人就一百零六人吧。”

莹儿缓了缓气道:“娘,杀陈松亭时,他竟呼出了我的名字,还说——”

“你是不是背对着他用剑的?”

“嗯。”

“也没戴围巾吧?”

“是。”

“那他一定见到你脖后的胎记了。”

“他是不是我的——”

“对,他才是你亲生父亲。”

这震颤莹儿心肺的话,

母亲说来竟如此平静。

“那您为何?”

“莹儿, 告诉你秘密吧。”母亲依旧沉静地道,“我不是你娘!”

韩洛雪的语速突然加快,比她语速还快的是她从身后抽出的绝尘剑。

比这山洞还要阴冷的寒气直逼莹儿心窝。

太近了——

而且这剑迅疾猛狠得匪夷所思,似乎韩洛雪将残存所有的功力全都凝聚在这快捷无伦的一剑之上,足以令武功盖世但已万分疲弱的莹儿无可闪避。

莹儿竭力一侧身。绝尘剑仍刺进了胸口,连那宝甲也失去了功效,倒是莹儿拼死地抓住了剑身,才没让长剑扎得更深。

韩洛雪咬牙狠推,剑始终未能向前再进一分。她这才无力地松开了手。

莹儿借机倒蹭身子退出数步远,那是韩洛雪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地方。

剑刺进了二寸有余。令莹儿庆幸的是,并未伤及心脏。但她也无力起身反击了。

“这绝尘剑果真能破龙筋甲呀,哈哈……”

“为什么?”

韩洛雪冷笑着:“现在留着你已经没用啦。我的右眼也不行了,再找这种机会就太难了。”

“你的眼是偷——偷剑谱一”

“不错。是让剑谱匣里的机关伤的。”

“那剑谱是?”

“当然是屈家的。但他家一蟹不如一蟹,后代尽是习武的庸才,真是要糟蹋了这绝世剑法了。可惜我只剩一条胳膊,无缘练这刀剑合璧啊——在你临死前,我再跟你讲个秘密吧:那刀谱也是屈家的,屈正统的父亲屈天龙就是我爹的师父,我的师爷。”

“你为何杀我父亲?”

“姓韩的始乱终弃,当有此报!”

“我娘呢?”

“就是那位燕夫人,早被我杀啦。你个小孽种倒是命大,把你丢下山涧,却挂在了树枝上。看来是老天助我,留着你来替我报这些血海深仇。还有,那个无名侠士根本就不存在。”

“魔鬼!”

莹儿愤恨地狂叫一声,便痛得几乎昏过去。

韩洛雪细听了良久,忍不住问:“陈莹儿,你死了吗?唉,我眼瞎了,手也残了,没法在剑上涂些毒药。否则就不必着急了。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没死,你杀了那么多人,他们的家人朋友都要找你寻仇的,早晚会把你剁成肉泥烂酱。”

莹儿一手捂着伤口,一手堵着嘴不想叫出声来,而难抑的剧痛终使她低低地呻吟起来。

断断续续的凄楚的呻吟持续了一会儿,韩洛雪似乎也感伤起来:“唉,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三呐。”她用平日常有的温存语气劝道,“莹儿,还是早些了断了吧。像你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少时,韩洛雪又长叹一声:“好啦,娘不管你了。我该去找我最后一个仇人报仇了。”

莹儿凝视着韩洛雪黑暗中那模糊的轮廓,见她又从身后抽出了断红刀,停了停,忽然无限哀怨地叫了声:“爹,我好悔啊!”

接着宝刀在颈上一横,黑漆的身躯瘫倒了下去……

莹儿呆望了半晌,才蓦然清醒过来。她咬紧牙关,将胸前的绝尘剑拔出,又点了几处穴道,尽量止住血。捂着伤口,慢慢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山洞。

眼前的天地由摇晃到旋转,她抢了几步,还是跌倒了。但她仍单手奋力地向前爬……

“一定要离开这儿!”

她默念着,一点一点向复仇谷外挪去——尽管外面会有许许多多瞪着血红眼睛、想将她碎尸万段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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