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风雨岁月
2009-03-10刘冰
刘 冰
(接上期)
他们对我还采取孤立政策。不准任何人接近我,人们也不敢接近我
5月初,接专案组通知,要我准备到团河农场劳动。5月6日来到大兴县团河农场。这个农场,原是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农场的一部分,后来清华要了过来,作为师生劳动锻炼的场所。它的面积很大,足有二三百亩,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全部是水浇地,可以种小麦、水稻和适宜北方生长的各种蔬菜。来农场劳动的主要是两部分人:一部分是教师、职工,劳动时间略长一些,如一个月或两个月,即所谓劳动锻炼;一部分是工农兵学员,劳动时间短一些,如一周或两周,在教学计划中称为“校内劳动”。
而像我这样的人是编入另册的“走资派”,到这里是“劳动改造”的。这里是按系、单位编队的,我被编到了原子能研究所(即二百号)教职工的队伍里。同我编在一起的还有“三个月运动”中被批斗的何东昌同志。东昌编在原子能研究所队伍中,显然是因为他曾兼任过工程物理系的系主任,原子能研究所的人员大部分是工程物理系毕业生或是该系调去的教职工,把东昌编在这里便于对他实行“监督”。为什么要把我编在这里呢?大概是要观察我和东昌之间的联系、“欲擒故纵”吧?我作了这样的判断。
过了两天,二百号教师、胡耀邦同志的儿子刘胡来到农场,也同我们编在一个班里。这难道是巧合吗?不,这是迟、谢的阴谋,显然是想从我和刘胡的接触中察看情况,找寻借口,追查我同胡耀邦的关系。这更加引起了我的警惕。我注意同何东昌、刘胡保持距离,以免授人以柄,给何东昌、胡耀邦同志带来麻烦。过了几天,在饭厅里我见到惠宪钧、柳一安、吕方正同志,虽然相互不便打招呼,但大家的心是相通的,相互注目示意已经满足了。这只有经历了这场灾难的人们才能体会。
在农场除了劳动之外,我几乎每天都受到批斗。有一段时间,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一天四次批斗。上、下午大家都在田间劳动,这时的批斗称做“田头批斗会”;在打谷场上的批斗称为“场院批斗会”。这真是无奇不有,也是迟、谢他们大搞“阶级斗争”的“新创造”。除了批斗,他们对我还采取孤立政策,不准任何人接近我,人们也不敢接近我。只有一个人敢于主动接近我,这就是高文有老师傅。高文有同志解放前是给地主扛长工的雇农,解放后到清华当了园林工人,并且入了党,此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师傅。在农场许多农活都受他的指导,实际上他起的是农场技术顾问的作用。他最同情我,农场对我有什么限制和规定,他一概不管,也不怕,约我每天晚饭后到他住的房子门口,坐下喝茶聊天。这是一位可敬的中国劳动人民的典型,他勤劳、善良,有正义感,忧国忧民,在同我谈话中敢于公开讲出自己的观点,表示拥护邓小平的整顿,反对“四人帮”的倒行逆施。他不会说长篇的套话,只是从自己感受到的事说起,他说:“几年来,天天这么乱哄哄地搞批判、斗争,没完没了,不抓生产,能把国家搞好吗?邓小平出来工作一段时间,搞得不错嘛。铁路上的秩序比过去好多了,老百姓出门坐火车放心多了,现在又被打倒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脑筋死,想不明白。”高师傅朴实无华的话语,道出了当时相当一部分群众的心声,给了我这个身处逆境的人以鼓舞和力量。
对我的批斗,在这里也常常以系为单位,按班组分开或合起来开批判会。每次批判会都搞突然袭击,总是临开会前几分钟才通知我,来叫我的人像押犯人一样,一边一个跟着我,催逼着我快走。只有机械系几次批斗例外,这几次来通知我的是该系一位教师、校团委的干部承宪康同志。他每次都是预先及早通知我,到开会时他来到我所在班上,大声嚷嚷:“刘冰出来!”等我们走了一段路,看看周围没人时,他就小声告诉我批判会是哪个教研组教师或哪个年级的学生召开的,参加会的有多少人,谁主持会,批判的主要内容是什么,然后嘱咐我:不要紧张,批判还是老一套,他们问什么你应付几句就行了。
毛主席重病在身,“四人帮”横行无忌,我真为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民族的命运而担忧
7月6日,从广播中传来哀乐和朱德委员长逝世的讣告,这对于我又是一次沉重打击,心情至为悲痛。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去了,现在德高望重的朱老总也走了。总司令的不幸病逝成为我思想活动的中心,两天来无论是劳动、休息、吃饭、走路常想这件事,朱老总和蔼慈祥的面容总在我面前出现。我儿童时代就知道朱德、毛泽东,后来在中学里懂事了,知道他们是打富济贫的英雄,以后逐渐知道他们是共产党的领袖,是挽救中国的伟人。我走上革命道路,加入共产党,他们对我有着重要影响。
1938年7月,我第一次见到朱总司令,那是在欢迎他从前方回到延安的群众大会上,因距离远,我只能听到总司令讲话的声音,看不清他的面容。1939年春天,我在抗大一分校,住在山西省屯留县的一个镇子里,当时我是一个不满18岁的学生,在连队担任救亡室的民运委员。有一天我在救亡室里贴墙报,忽然队长、指导员还有大队的领导,领着一位体格健壮、身着灰色军衣、一口四川话、约有五十多岁的人来到救亡室,因为我熟悉总司令的画像,分校开学典礼他讲过话,所以认得出是朱总司令来了。我向他敬了个礼。总司令问:“你是学员吗?”我回答:“是。”总司令问:“你多大了?”我回答:“快18岁了。”总司令用手摸着我的头说:“小鬼哟!”然后又问了我是哪里人以及学习、工作情况。这次和总司令见面虽然时间不长,但他的和蔼慈祥、对青年人的关怀,一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解放战争全面胜利的前夕,1949年4月19日,毛主席、朱总司令在北京香山中央驻地接见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时,总司令给我们讲了话,他说:“我们和国民党的和平谈判已经结束,这两天要在协议上签字,如果国民党南京政府拒绝和平,我们人民解放军两天后就要打过长江。”总司令的话是我们胜利的进军号。4月20日,南京国民党政府拒绝了和平。4月21日凌晨,我人民解放军在西起江西九江、东至江苏江阴500余公里的长江上,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国民党号称天险的江防,渡过滔滔长江直捣国民党反动派的心脏南京。以后我再没有直接听过总司令的讲话,但多次在一些会议上受到过总司令的接见。总司令的著作我都读过。总司令对中国革命作出的伟大贡献,以及他高尚的品德,为世人所敬佩。为什么当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这个伟人的生命偏偏被病魔夺走了呢!
7月28日凌晨大约4点钟,人们都还在睡梦中,忽然间天摇地动,大家从梦中被惊醒。有
人叫喊:“地震了,快出来呀!”我听到这声音,霍地坐起来,感到床铺、房子都在摇动。我抓起衣服往院子里跑,刚到院子里,一声轰响,对面厨房上的烟囱倒塌下来,震得满院子都是灰土,地上落满了碎砖。这时人们都已经从房子里跑出来了,大地还在颤动。农场领导要大家都不要回房里,待在院子里休息。过了很久,我们才得到通知,唐山发生大地震(震级7.8级),伤亡很大,但详情不知。这一天,大家是在紧张和惊慌中度过的。余震不断,傍晚的一次十分厉害,站在地上就感到身体有点晃动。28、29日两天主要是防余震,30日以后开始搭防震棚,农活变成次要的了。这时人心惶惶,听说天津伤亡也不小。当时我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一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啊,天灾人祸同时降临了!
北京城里的情况怎么样?学校里的情况怎么样?农场里议论纷纷。在这种情况下,要大家安心劳动显然是不可能的,学校只好通知让农场的教职工放假五天,回校探家。而我们四人被告知不能回校,这倒是在我预料之中的。我想,如果家里出了事回去也没办法,如果没事不回去也没关系。不过这一决定倒是暴露了迟、谢的愚蠢和可耻。几百人都走了,偌大的农场留下很少人,显得很空荡。不让我们回校,是把我们当做敌人来专政的,既然我们是敌人,为什么又要我们和大家一样在农场巡逻呢?这不是“认敌为友”吗?在饭厅我碰上了惠、柳、吕三位同志,我们互相点头以微笑致意。
斗争何时了,逆境中见真情
五天以后,探家的人都回来了,这时突然通知我们四个人可以回校探家了。时间却只有两天,以示与一般职工之区别,体现“政策”之宽大。
我们和一部分轮休的教工坐上一辆大卡车,城里的主干道白天不让卡车通行,只能绕道走,时而过大街,时而穿小巷。惠、柳、吕三位同志在前门下车,分别转乘公共汽车回家。我留在卡车上继续前进,满目都是灾后景象,到处布满防震棚,白天棚里待着的多是老人、小孩,其他人照常忙碌着,来来往往。车子进了清华园,看到校内和外面大街上一样,住宅区遍地都是防震棚。我在照澜院和七公寓之间的路上下了车,沿途遇到一些熟悉的同志,有的跟我打招呼,有的不敢说话,但从表情上看是友好的。绕过九公寓,看到十公寓后面的核桃树林里有几个防震棚,我估计正对着住宅后门的那个是我家的,径直走了过去。棚里没有人,但棚里的东西我认得是我家的。我进去顺便估量了一下棚的大小,长3米,宽2.5米。棚子上面核桃树茂密的枝叶遮盖得严严实实,倒也凉快。我走出棚子,心想总算有个窝吧,在这种时候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不错了,战争年代许多情况下不也是这样?
推开家门,看到我的儿子春阳、女儿爱阳正在厨房忙着弄午饭,看见我分外高兴,大声叫着“爸爸回来了!”女儿忙着接过我的提包,儿子跑到楼梯口喊着:“妈!爸爸回来了!”苗既英一面说“你爸爸回来了?”一面快步下楼来迎接我。在灾难中与妻子儿女相聚,这种至亲之情,在生命的旅程中比什么都珍贵。儿子是请假从洛阳工厂回来看我的;女儿在广州第一军医大学学习,是放暑假回来的。在饭桌上,儿子说在洛阳大街上有人张贴“打倒刘冰”的标语,还有人贴出“把刘冰的儿子刘春阳从油泵油嘴厂揪出来”的标语。可是我们厂的工人说:“不要管那一套!老子出事与儿子有啥关系?能搞株连吗?”女儿说:“我们学校传达中央文件后,因为涉及到爸爸,我在党小组会上提出辞去小组长职务,但全组同志都不同意。有人问我,你爸爸怎么能反对毛主席呢?我说我不相信。”我告诉他们要记住,好人总是占多数,正义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还给他们讲了在农场高文有老师傅的故事。春阳告诉我,毛主席对我两封信的批示中央文件发到我的家乡时,曾当过八路军营长、解放后转业的村支部书记姚章纪把文件扣压起来不传达。公社党委通知他去汇报传达中央文件的情况,他躲在角落里不说话。公社书记问:“你怎么不说话?”他说:“没意见。”问:“传达了没有?讨论了没有?”回答:“传达了,讨论了。”问:“那怎么会没意见?”回答:“没意见就是没意见,要我说什么?”公社书记见这位“老八路书记”情绪很大,也无可奈何。这说明一般群众是讲实际的,是从事实看问题的。苗既英告诉我:发生地震后,华国锋同志代表党中央去唐山那天,江青在迟群、谢静宜陪同下窜到清华工人住宅区的防震棚,打着毛主席的旗号看望工人。迟、谢在前开路,故意大声嚷嚷:“江青同志来看大家了,大家欢迎!”他们两人带头鼓掌,但工人响应的很少,有的人从棚子里出来,有的人在棚子外面却又回到棚子里。江青叫道:“同志们,我代表毛主席来看望慰问大家了,同志们好!”(这是她一贯的伎俩)可是现在却没有人再像“文革”初期那样回应“江青同志好”了,有人回应了半截又缩回去,搞得江青很尴尬,迟、谢他们很紧张,结果是扫兴而归。我说:“这大概是报应吧。”苗既英说:“你说得对,是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春阳还说,习仲勋同志住在洛阳,有些工人去看了习老,听说他对工人们很和气,平易近人。听到习仲勋同志的消息,我很高兴。从1962年他被打倒已经14年了,还平安健在,这是他的幸运,我祝福他!回家能听到这些消息,是一大收获。一叶知秋,从这些信息中可以意会人心的向背,这是我在“文革”中学到的看问题的方法。
这次回家虽只有两天,可专案组还给我布置了写材料的任务,所以晚上都得加班写东西,白天除了帮助家里一起加固防震棚外,大部分时间也得写材料。
星期一上午春阳去送我,沿途经过天安门广场,那象征着人民共和国的建筑群依然灿烂辉煌,广场是那样坦荡宽大,但她的人民却正在经历着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大灾大难。在前门换乘直达大兴团河的汽车时,春阳嘱咐我劳动时注意休息,不管他们怎么批斗,咱们自己了解自己,所以不要生气,气也没有用。我上了车,他还在车站前招手。儿子长大了,懂事了,我心里感到安慰。透过车窗看着远处向我招手的儿子,热泪无声地流下来。经过近一个小时的奔驰,车子到了大兴团河汽车站,下了车到农场还有一里多路,我沿着通往农场的小路朝前走。成片的晚玉米、谷子、高梁随风摇曳,八月的骄阳似火,树上的知了和谷子地里的蝈蝈相互争鸣,人们此时正在家中歇晌,地头空无一人。我独自走在这空旷的田野上,不禁想起了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年代。有一年的秋天,我走在山西辽县(即左权县)通往河北邢台的山路上,看到无边无际的华北大平原,遍地绿油油的谷子、玉米,我感叹祖国的幅员辽阔,山河壮丽,盼望着早日打败日寇进驻北平,走遍中华大地。我站在古长城脚下高歌《我们在太行山上》,满腔热血,壮怀激烈。后来我们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我真的到了北京,我以十二分的热情努力工作,希望为人民创造幸福的新生活。可是进京后,这些年来,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文化大革命”,斗啊!斗啊!不停的斗争,斗得人心散了,热情减了,秩序乱了,何时是个头!i
(连载完)
文字编辑: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