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小说女王”笔下的当代众生相
2009-03-07李伟
李 伟
关键词:哥特怪诞暴力孤独鬼怪人性
摘要: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被誉为“女福克纳”和“哥特小说女王”。她的两部怪诞故事集以心理现实主义的手法,聚焦美国社会的暴力、孤独、人性扭曲等问题,深入探索人性的奥秘,揭露人性的阴暗面,以驱除邪恶、呼唤和谐的生活,寄寓了对人类命运的极大关注和终极关怀。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vee Carol Oates,1938—)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先后执教于底特律大学、温莎大学,现为普林斯顿大学人文教授,美国文学与艺术学院院士。她多才多艺且多产,迄今已出版各种作品100余部,包括小说、诗集、戏剧集和评论集等。她被誉为“出色女文人”和“女福克纳”,曾获美国全国图书奖、欧·亨利短篇小说连续成就奖、英联邦杰出文学贡献奖,两度进人为数极少的诺贝尔文学奖最后提名。
引言:欧茨——“哥特小说女王”
欧茨于1994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曾获1995年世界最佳幻想作品集;1998年出版了《心灵收藏家:新怪诞故事集》。这两部怪诞故事集展现了她纵横驰骋的创造力,其中既有经典的鬼魂故事,又有令人胆战心惊的心理恐怖小说。欧茨善于描写人心理上的阴暗面,揭露人处于异常环境、异常心态、异常关系中,以及在心理扭曲情况下产生的怪诞行为以及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不协调的关系。
欧茨身兼作家和学者双重身份。她不仅创作了许多怪诞故事,而且于1996年编辑出版了《美国哥特小说集》,对传统的“哥特”“怪诞”“恐怖”等术语重新解释和界定。她将一些非“哥特”小说收入此集,意在表明哥特—怪诞故事的丰富性,表明“哥特”这一文学类型自身的局限性。她在恐怖在线网站(HorrorOnline)上说,对哥特式小说的敏感性能够创造出一种超现实的、梦幻一般的景观,戏剧化地表现人们的恐惧等情感;“现代哥特式小说”倾向于聚焦于人们的内在心理。欧茨认为哥特式小说关注的是人类经验中怪诞的部分,而极端的暴行和心理上的压抑则是当代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拉雷新闻与观察》认为,“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故事是怪诞小说的珍品,她能用短短数页描述出别人用长篇小说所写不出来的东西”。《纽约时报书评》评论道,“在欧茨的酣畅淋漓的把握中,怪诞变成了人心中阴暗面的地图”。欧茨也被评论家誉为“哥特小说女王”(theGothic Queen)和“新哥特贵妇人”(the Grande Dameof the New Gothic)。
暴力:源自丑恶的现实和人性的阴暗面
在欧茨的这两部怪诞故事集中,许多作品是关于暴力的,如《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中的《罪人》《模特》《预兆》《殉难》等,《心灵收藏家:新怪诞故事集》中的《施罗德的继父》《安格斯·麦克厄尔斯特的儿子》等。欧茨的虚构世界充满了暴力和悲剧。她善于描写暴力,把人们压抑在心头的恐惧与不安诉诸笔端。她笔下的许多人物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常常是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身情感上的弱点的牺牲品。她独特的天才在于准确无误地描写人物的心理状态,并把她笔下人物极其私人化的经历与更广泛的美国生活的现实相联系。欧茨在《不可能的边缘:文学中的悲剧形式》的序言中解释了暴力与艺术的关系,她认为“艺术是基于恐惧、围绕着暴力与死亡而被构造的”。她描写暴力并不是为了煽情,而是想向读者表明:美国的现实对普通人来说是悲惨的。她之所以选择暴力情境来透视美国人的生存状态。一方面是因为这样写更贴近美国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相信自然主义的法则,经常以弗洛伊德主义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来解释人的冲动。以《罪人》和《施罗德的继父》为例。
《罪人》描述早熟的杰科因为被父亲遗弃而煽动母亲复仇。两岁的杰科外貌十分怪诞:“矮胖的上身像一块老式的洗衣板。脸圆,也是胖乎乎的,但有时候却呈现出成年人焦虑、工于心计的棱角;他那稚气的前额思索起来会皱成一道道犁沟。”“他的声音很尖,像吹起床号;胀鼓鼓、黑溜溜的眼睛有杀气,跟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上帝那些可怕的小天使的眼睛一样咄咄逼人。”杰科的智力和力气都大大超过了一般儿童,他善于伪装,在幼儿园里表现得与一般儿童无异。母亲既把他看成天才,又觉得他心理有病,于是带他去看大夫。在大夫面前杰科又成了典型的两岁儿童,他居然能磕磕巴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话,能惟妙惟肖地扮演蹒跚学步的儿童。
杰科的母亲是贝尔实验中心的高级雇员,他的父亲x是实验中心某项目高级主管,他因升职即将离开本市。尽管母亲还期待与x复合,杰科却一直把x称为“罪人”,他怂恿、逼迫母亲在x离开本市的前夕杀死他,甚至为她准备好一把锋利的切肉刀,在x所居住的大楼为她把风。在故事的结尾,她按响了他的门铃,出现了,小说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索。在欧茨的笔下,两岁的杰科毫无天真可爱之处,而是一个早熟、精明、工于心计、满口污言秽语、一心想着报复的怪诞形象,一个邪恶的象征。然而,杰科的可怕源自于成人世界中的遗弃、逃脱责任和喜新厌旧,源自于人性中的阴暗面。欧茨以冷静的笔调,将这一切展现在读者面前,令人震惊,发人深省。
《施罗德的继父》描写的是约翰·施罗德在幼年时遭继父虐待,成年后复仇的故事。杰克2岁时父亲去世,8岁时其母米里亚姆为生活所迫嫁给了当地富商杰克·施罗德。杰克便被施罗德正式收养,因与继父重名,被迫改名为约翰·施罗德。他嗜酒如命,常常虐待米里亚姆和约翰。他经常用力地捏约翰的脸,扇他的耳光,掴他的后脑勺,命令他脱掉裤子,用戏谑性的外号吆喝他,说话时会喷他满脸唾沫星子。米里亚姆不得不时时警觉,仍难逃杰克酒后的毒打,她只敢小声啜泣。她的哭泣是“最软弱最徒劳的抗议,耻辱的声音,怯懦的女性的哀求声,最可耻最彻底的失败的声音,人类灵魂被毁灭的声音”。
后来,约翰成为一位建筑师,成家立业。饱受虐待的童年经历使约翰成长为一个做事有预谋的、冷静沉着的、自省自知之人。杰克所在的城市遭到暴雨和飓风袭击,他的地产严重受损。应母亲之邀,约翰夫妇前去看望。约翰与年过六旬的杰克前往视察灾情,他将杰克踢倒在沙地中,使其窒息而死。约翰谎称杰克突发心脏病,但拒绝人工呼吸,他只好去三英里之外打电话找救护车,等救援人员赶到时,杰克已气绝身亡。约翰坚信:“复仇是一种隐秘的惩罚,但它的确是一种公正。”家庭暴力给约翰心灵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痕,命运无情地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他由一个暴力的受害者转变成了暴力的实施者,一个冷酷的复仇者。虽然他的谎言骗过了所有人,但他难逃自己良心的谴责,必将在噩梦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孤独:现代人心灵的梦魇
《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中的《玩偶》《失明》《射电天文学家》等,《心灵收藏家:新怪诞故事集》中的
《夜晚的阴影》《天蓝色的球》等表现的都是现代社会中人们不得不面对的一大梦魇——孤独。欧茨试图克服人的孤独感,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状态,在人与人的关联之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号隋感的慰藉。她认为“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障碍、释放人的热情,就可以克服虚无感”。以《玩偶》和《夜晚的阴影》为例。
《玩偶》描写佛罗伦丝·帕与玩偶屋之间的神秘、离奇的故事。她4岁时,得到一件珍贵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结构复杂、体积庞大的玩偶屋。她现为查布林学院的院长,是个工作狂,对男人全然不感兴趣。在公众场合,她是一位自信、能干、随和、优雅的职业女性,“像个敏锐精确的钟表机械,活的人体模特”;但独处时她常常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突如其来、非同寻常的恐惧,常常失眠。
她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她惊奇地看见,在林阴道后面,榆荫映掩、庄严肃穆的小山顶上,竟赫然矗立着她的玩偶屋一一也就是说,它的复制品”。最终,她无法抵抗那座房子的诱惑,晚上去拜访了房子的主人,一个中年男子接待了她。他起初对她彬彬有礼,后来性情大变,对她恶语相加,拳头相向。事后,她强迫自己忘记那个玩偶屋和那所房子,欺骗自己说那不过是一场噩梦。第二天她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在听众的一片掌声中,她似乎“忘了孤独——那束缚她灵魂的桎梏”。这个故事是美国职业女性生存状态的生动刻画,突出表现了女性在当今竞争日益激烈的社会中所不得不承受的巨大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压力,以及私人自我与公众自我相分裂所导致的人格扭曲。
《夜晚的阴影》叙述玛格达莱娜与一位神秘男歌手相恋的心路历程。她生性腼腆、吃苦耐劳,在家时乐于听命于父母兄长,以取悦他们,感受“被爱”的滋味。因姊妹众多、家境贫寒,她只好离家,为富有、寡居、年老多病的姑姥姥做伴。她花很少时间陪姑姥姥聊天,整日无事可做,并遭到家中护士、女厨的排斥。虽然她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独立的生活空间,但她觉得自己的房间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笼子,感到孤独寂寞,常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一个春日的下午,她出去散步,为一种优美的圣歌声所吸引,在一所废弃的教堂中看到一位专注、痴迷的男歌手在那里演唱,她顿时爱上了他。第二次去教堂,她主动和他搭话,为他擦汗、为他取水。他患有喉咙动脉破裂的遗传病,唱歌成了他唯一的生存方式。他要她陪他唱歌,可她不善于歌唱,他便赶走了她。她伤心流泪,告诫自己不要去找他。然而,他那优美、纯粹、富有魅力的歌声常常在她心中萦绕,她无法抵抗这种诱惑,第三次去找他。她意外地发现,教堂经暴风雨袭击已成一片废墟,他形容枯槁,歌声直摄人的灵魂,一位丑陋的妇人正在照顾他,她顿时心如死灰,肝肠寸断。
《夜晚的阴影》中的主要人物都过着一种孤独寂寞的生活。玛格达莱娜的姑姥姥是一个孤寡老人,玛格达莱娜是个孤独的青年女子,教堂里无名的歌手是个孤独的男子。故事的标题来自于教堂歌手的歌词:“现在白昼已经结束,夜幕正在降临,夜晚的阴影,在天空中潜行。”“夜晚的阴影”象征着一种缺乏生气与活力、孤寂压抑、没有出路的生活,成功地营造了一种凄凉、孤寂的氛围,有力地深化了故事的孤独主题。
鬼怪故事:人性弱点与欲望的投射
《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中的《鬼魂出没》《白猫》《布莱府受到惩罚的人》,《心灵收藏家:新怪诞故事集》中的《捕梦人》《庙宇》等都是关于鬼怪的故事。各式各样的鬼怪其实是人性的一面镜子,反映出人性的弱点与欲望。
《鬼魂出没》描写两个女孩到废弃的宅院玩耍遇到鬼魂,一个女孩受罚,另一个女孩送命的故事。大约十一二岁的麦丽莎和玛丽·卢是好朋友,前者相貌平平,后者长相漂亮,她们淘气、叛逆、好奇心强,喜欢探寻废弃的宅子。她们常去荒废多年的敏屯宅院玩耍,“犹如两个梦游者,互相搂着腰,瞪大眼睛,在各个房间转悠。每转进一个角落都等着敏屯先生的鬼魂出现……看到一地的碎玻璃”。她们感到既恐怖又兴奋。一个炎热的夏日,麦丽莎独自来到敏屯宅院,碰到一个可怕的女鬼,只见她“头发灰色、浓密,硬如铁丝,一簇簇竖起来。她眼睛小而黑,深陷在眼窝里;眼睛周围的肌肉青紫……她脸上的皮肤一层层,像个洋葱头。像挨太阳晒干了,或者得了皮肤病,一片片开始脱落”。那女鬼用柳条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警告她必须守口如瓶,而且第二天把她的伙伴玛丽·卢送去。麦丽莎告诉玛丽·卢,她在敏屯宅院有事,但不得不保守秘密。十天后,在敏屯宅院附近的河里,玛丽·卢的尸体被发现。多年后麦丽莎成为了一名作家,敏屯宅院成了萦绕她心头的挥之不去的梦魇,常常觉得当年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她“写作的时候,听得见玻璃破碎的声音,觉得脚下踩着玻璃”。她或许为自己当年嫉妒玛丽·卢的美貌,间接地了害死她而自责、内疚和忏悔。这是一则揭示人性的弱点和阴暗面的故事,也是一则探索个人的儿时记忆对将来生活的影响的故事。
《捕梦人》讲述一件神秘的印第安手工艺品给尤妮斯的生活带来的巨变。尤妮斯是个单身女博士,某学院副教务长。她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严格保密、守口如瓶。旅行时,她买了一件名为“捕梦人”的印第安手工艺品。店主说,这件东西会抓住美梦,拒绝噩梦。一天,她在门廊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怪物,她救活了它。第二天夜里,似乎在梦里,她感觉一个像蝙蝠一样的怪物侵入了她的卧室,侵入了她的身体。次日清晨,她发现那“怪物”原来是个人,长着蝙蝠一般的头,猴子似的细长的胳膊,赤身裸体,像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出于怜悯之心,她再次救活了他。他来去无踪。数日后,他已长成成人模样,夜里侵入了她的卧室。她想阻止他,“却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那个人,甚至当他进入她身体时,像一个溺水者想要抓住任何人、任何一件东西一样,她的胳膊、颤抖的双腿、她的脚踝紧紧地扣在一起,用她的腿夹住了他的腿。”第二天,她发现自己的下巴上有被抓伤的痕迹,色如腐烂的水果,十分难看。她买了一把猎刀,决定洗刷那人给她带来的羞辱。当晚,她杀死了卧室的入侵者,却惊讶地发现,死者是个陌生的黑人男子。她蹒跚着来到床头,把“捕梦者”抓在手中,它却突然神秘地裂成碎片。
在这个故事中,神秘的“捕梦人”先后化身为一个非人非物的怪物、怪兽样的男孩、成年印第安男子,扰乱了尤妮斯平静而孤独的生活。她与“捕梦人”的种种遭遇,其实是她在死水一般沉静的生活中的某种莫名的渴望的外化,是对异性的渴望,对自己大脑中无意识部分的向往和对未知世界的憧憬。欧茨曾说:“我可能是这样一批人的代表,我们既对无意识的东西着迷,又对它们的不受控制的爆发感到恐惧。一段令人不悦的记忆突然侵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如何才能把它同化为我们愿意相信的东西?我们像虚构小说一样构造我们的个性,以抵挡骚动不安的心中潜流。”
结语:以怪诞故事探索人性的奥秘
憧憬理想的生活
在《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的后记《关于怪诞》中,欧茨追述了文学领域中林林总总的怪诞现象,列举了欧美文学史上许多怪诞作品,并对“怪诞”进行了定义:“从文学这个角度看,什么是‘怪诞——什么是‘恐怖?为什么这些表面看来受思想排斥的东西对一些人具有如此久远的吸引力?我认为以下事实是人类经验中最深奥的秘密: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是主观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从自我的角度认识世界;但是,这种‘主观性是难以企及的,因此对别人是不真实的、神秘的。而其正面形象——所有的他人都一样,从最深层的意义上说,全是陌生人……怪诞实际上可以定义为‘美好的反面……在怪诞存在的情况下,我们也该能够马上感觉到真假同时并存,由于人的心理状态是相当真实的——其中包括感情、情绪、交替的困惑、信仰等——尽管无法度量。主观性作为人的本质也是一种奥秘,是把我们不可挽回地区分开来的东西……人类在食物链中的位置——不可言说的常识、最根本的禁忌,是它催生了怪诞艺术,或者所有的艺术、文化和文明吗?”
欧茨的两部怪诞故事集广泛地触及了美国社会生活和人们的深层心理,揭示了当代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如孤独、人性的偏执与扭曲、谋杀、强奸、非法堕胎、婚外恋情、老年人的生活等。在欧茨的笔下,美国的人性复杂性和阴暗面,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她用晓畅明快的语言清晰地表达出社会的情绪和人的心灵骚动狂乱的状态,把人类的体验推到常态的边缘,让疯狂和神秘的潮水恣意流淌。她以其鼓励、坚持、激情的“声音”和艺术的语言,揭露、抵制人性的阴暗面和社会的丑恶面,呼唤善和爱,呼唤一种愉悦、充实的生活和一个平安和谐的世界。欧茨坚信,“一切艺术都是有道德意义、教育作用、解说功能的。艺术教化人生。”她以其开诚坦白、直言无畏、充满生活激情的作品,对人生、社会,对美国和人类社会的未来投以极大的关注,拓展了人们的视野,具有启人深思的哲理性和批判性。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