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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的终结与大路的延伸

2009-03-07王福和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卡莱尔探戈大路

王福和

虽然这个故事是个独立的整体,却是我另两本书的延续:分别是《麦迪逊桥》(《廊桥遗梦》)和《一千条相思路》(《梦系廊桥》)。那些看过先前这两本书的人,应该对此书中的许多事件和人物角色有所熟悉。《一千条相思路》详细描写了卡莱尔·麦克米伦寻找生父——也就是罗伯特·金凯,《廊桥遗梦》男主角——的故事。《高原上的探戈》承继《廊桥遗梦》,是这一系列的终结篇。

这是美国作家罗伯特·詹姆斯·沃勒在《高原上的探戈》合卷之际所留下的一段“附笔”。借助这段“附笔”,作者似乎要向他10余年来的“廊桥情结”作最后的诀别。然而掩卷之后,笔者却陷入了沉思。

1992年,詹姆斯·沃勒推出了他的处女作《麦迪逊县的桥》(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作者用生动的笔调、通俗的语言、真诚的情感和朴实的情节,通过苦涩、甜蜜又缠绵的爱情故事,写出了当时美国人日感焦虑的心态,反映了当时美国生活中存在的社会问题,不但打动了成千上万读者的心,也使大学教授出身的沃勒一举成名。

两年后,这部小说飘扬过海,经中国翻译工作者的“误读”,以《廊桥遗梦》为名在中国落户,瞬即在中国读者中激起强烈反响。短短数年中,不但正版书深受再版的青睐,盗版书也一时成了抢手货。接下来的是同名影片的风靡大陆,最后是英文版同名小说的收场。不同年龄的读者如痴如狂地抢读着,在泪水和感叹中表达着不同的审美共鸣。不同层面的批评者争先恐后地议论着,在肯定、否定、赞美和犹疑的语气中袒露出不同的审美心态。图书出版界的喜悦,电影发行业的丰收,读者群体的轰动,文化批评界的反响,在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的中国形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廊桥现象”。

2002年,在《廊桥遗梦》问世10周年之际,在读者们对这个中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的记忆有所减弱之际,在读者们对他们那段平平淡淡而刻骨铭心的情感有所淡忘之时,詹姆斯·沃勒推出了《廊桥遗梦》的续集——《一千条乡村路》(A Thousand CountryRoads)。同年,经中国翻译工作者的再度“误读”,以《梦系廊桥》为名奉献给为之牵肠挂肚的中国读者。小说不但对《廊桥遗梦》中罗伯特·金凯走后所留下的岁月真空做了一个十分完美的“完型填空”,也给“那个浪迹天涯的摄影师和传统的依阿华农夫之妻之间的爱隋故事,带来了一个令人荡气回肠的结局”。

然而,当这本被中国的翻译工作者再次以“廊桥”和“梦”来命名的,以两个相同主人公的故事为主要线索的小说在中国着陆后,却没有享受到当初《廊桥遗梦》来到中国时的热情礼遇。在接受方——读者群体中没有产生购买和阅读的浪潮。在评论方——批评领域中也没有出现那种颇具规模和水准的评论热浪。接受的清冷与批评的淡漠,与上个世纪末所掀起那场声势不小的“廊桥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2005年,詹姆斯·沃勒推出了“廊桥三部曲”的第三部——《高原上的探戈》(High Plains Tango)。翌年,中国的翻译工作者没有“误读”,而是以“原汁原味”的名字奉献给中国读者。疑惑的是,这部当初发生在罗斯曼桥上的那场爱情悲剧的男女主人公都已不在的作品,却被作者称为“廊桥”故事的延续和终结。从《廊桥遗梦》到《梦系廊桥》,从《梦系廊桥》再到《高原上的探戈》,是什么把三部各自独立的作品纽结在了一起?《高原上的探戈》究竟对《廊桥遗梦》“承继”了什么?读者在问,笔者也在想。The Bridgesof Madison County,A Thonsand Country Roads,High Plains Tango,从“桥”到“路”,从“路”到“高原”,透过作品的英文名字,细读小说的情节内容,笔者终于找到了流淌在三部小说的中心血脉,觅到了维系三部作品的关键词——大路。

作为“廊桥三部曲”的第一部,《廊桥遗梦》是最感人、最催人泪下的。无论是男女主人公偶然的相遇和短暂永恒的爱情,还是男女主人公在爱情的乐章升至高潮时戛然而止又回归传统的结局;无论是罗伯特·金凯的“这样明确的事只能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再现”的深情表白,还是弗兰西斯卡的“我把活的生命给了我的家庭,我把遗体给罗伯特·金凯”的坚定誓言,都是那样的令人心扉震颤。然而,当罗伯特·金凯这个最后的牛仔从零度的空间跌落到依阿华的那个农场,出现在农场主之妇弗兰西斯卡的面前时,当这对中年恋人用四天的时光书写了一首难舍难离的浪漫曲后将爱情之火亲手熄灭时,当他们在苦苦的思念中走完一生后将骨灰撒在罗斯曼桥畔时,被泪水蒙住双眼的读者或许只把麦迪逊县的那座“桥”永久地铭刻在了心中,而恰恰忽略了男主人公奔波了多年,乃至还要继续奔波的一个关键词——“路”。

罗伯特·金凯是个与高度组织化的市场社会格格不入的“最后的牛仔”,在同社会相悖的人生旅途中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摄影师的职业又为他的奔波提供了天然的便利。于是,他便以摄影机为伴侣,与大路形影相随。虽然在见到弗兰西斯卡时他曾经动情地表白过:“我在此时来到这个星球上……不是为旅行摄影,而是为爱你。”虽然读者也曾为他当时的真诚所感动,但是,这个一生注定要与摄影机相伴的牛仔不可能将自己的时光定格在那座小小的农场、那座廊桥和那个已经远离了花季的农妇身旁。在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当弗兰西斯卡为了“责任”而做出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时,金凯这个“远游客”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择——继续上路,继续从零度空间向自己所向往的大路跌落。因为金凯“要精神的自由空间,要趋向自然,不为现代社会同化,所以他总是行在乡间的路上。……直到临死之前,他还在准备上路”,在小说中,金凯不止一次地说:“我是大路,我是远游客,我是所有下海的船。”“我喜欢大路。”弗兰西斯卡也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本人就是大路。幻想与现实相遇的夹缝,就是你所在的地方,在外面的大路上。大路就是你。”

小说的“开篇”,作家这样写道:

从开满蝴蝶花的草丛中,从千百条乡间道路的尘埃中,常有关不住的歌声飞出来。本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准确起见,我们不妨将这一句的英文也拿出来作一比对:

There are songs that come from the blue-eyedgrass,from the dust of a thousand country roads.This is one 0f them.

作家开篇就告诉我们,发生在罗斯曼桥的那段爱情悲剧,只是草丛中和“千条乡村路”的尘埃中飞出的一首歌声而已。善良的读者还在为他们的依依惜别而流泪,其实之前金凯做过什么,之后他又做了什么,一切都是一个空白。人们所看到的只是那个痴情的农家女在孤独之中的痴情等待。“桥”——那座见证了他们爱情悲剧的罗斯曼桥就这样成了主题

词,而本应不该被遗忘的“路”却被遗憾地遗忘了。

转瞬之间,10年过去了。当詹姆斯·沃勒用取自《廊桥遗梦》“开篇”第一句话中的“一千条乡村路”(athousand country roads)为“廊桥三部曲”的第二部小说命名时,当作家在这部被称为《廊桥遗梦》续集的作品中,为金凯走后所留下的岁月真空做了一个完美的“完型填空”时,“廊桥三部曲”的关键词“路”才正式取代了“桥”而赢得了自己的主导地位。

如果说当初中国的译者将《麦迪逊县的桥》译成《廊桥遗梦》是创造性的叛逆——“误读”的话,那么这次中国的译者将《一千条乡村路》翻译成《梦系廊桥》则多少偏离了作品的初衷。尽管译者借助“桥”和“梦”试图激活读者心中对《廊桥遗梦》的怀旧情感,但是在这部作品中,不但虚幻的“梦”在一点点消逝,就是那座实实在在的“桥”也在读者的视野中,在小说的情节中一步步淡出。读罢《梦系廊桥》,我们定会清楚地看到、清晰地感觉到贯穿全书的中心词——大路。

《梦系廊桥》的故事拉开帷幕时,已经是16年以后的事情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16年的风雨年轮,已经无情地刻在罗伯特·金凯的脸庞上。对弗兰西斯卡难耐的思念,使这个从零度空间跌落的最后的牛仔风采不再。终于,在某一天,他不顾一切地带上他的爱犬“大路”,开着那辆破旧的老车,做风烛残年时的最后一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风雨兼程地踏上了前往依阿华,前往罗斯曼桥之路。而此时此刻,一个不速之客也几乎与之同步地踏上了另一条大路一寻找父亲之路。这位不速之客叫卡莱尔·麦克米伦,是金凯这个自称为最后的牛仔向零度空间跌落的过程中与一个叫维妮的女提琴师短短几天内所创造的结晶。于是,两条寻觅之路便在这部篇幅不长小说中互相交织,构成了全书的主旋律:一边是年迈的金凯的寻爱之路,一边是年轻的儿子的寻父之路。金凯的寻爱之路平淡而不失波澜,因为他与思念的老情人弗兰西斯卡在已显破败的罗斯曼桥,几乎在咫尺当中永远错过了一生中最可能相遇的时机。相比之下,卡莱尔的寻父之路却充满了不测和艰辛。因为父亲在他的心中仅仅是一个符号,他不但对父亲的一切一无所知,而且有关父亲的资料也寥寥无几。所以,两条寻觅之路有时相距很远,有时则近在眼前。尽管作者调动了一切所能调动的手段极力渲染金凯与弗兰西斯卡的相思情,但为之所动的读者却不见增加。人们不再扼腕了,不再叹惜了,不再流泪了!因为卡莱尔这个仿佛“空降”下来私生子的出现稀释了金凯对弗兰西斯卡所谓的情,冲淡了这个最后的牛仔对这位农家妇女所谓的爱。因为这个“空降”下来的私生子的出现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几乎把全部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寻找父亲的漫漫征途之中。

站在审美的角度上看,《梦系廊桥》在艺术上显然比《廊桥遗梦》纯熟了许多。深刻的人物情感,细腻的心灵感受,感伤的抒情基调,生动的故事情节,较好地展示了作家的艺术造诣和驾驭素材,驾驭人物,驾驭情节,驾驭读者情感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詹姆斯·沃勒不但在创作上前进了一大步,而且手法也丰富了很多。但是,燃烧在《廊桥遗梦》中的那种强烈的激情却没有了,那种催人泪下的情景则不见了,那种足以使读者铭记一生的话语也消逝了。很显然,它也落入了古今中外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续集都免不了要落入的“不如上一部”的俗套,面临着“不如上一部”的下场,遭遇了“不如上一部”的命运。但真真切切的是,那座桥却开始从人们关注的视野中远去。因为这本小说的重点本来就不在桥,因为小说的名字本来就叫《一千条乡村路》,因为金凯和弗兰西斯卡的遭遇本来就是这一千条乡村路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大路却在不断地延伸。

如果说从“桥”(《麦迪逊县的桥》)的出现,到“路”(《一千条乡村路》)的延伸,经历了10年光阴的话,那么从“路”(《一千条乡村路》)延伸到“高原”(《高原上的探戈》)则仅仅数年的时光。

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天虽然还没黑透,可那是在遥不可及、闻所未闻的时间和地点,低矮的孤丘,湿淋淋的浮云缭绕,揉皱一张张惨白的脸,绵长笔直的大路在通向某处,似乎永无止境。

这是《高原上的探戈》的开头。读着它,我们仿佛又想起了《廊桥遗梦》的开篇。在两部小说的开始部分,作家都暗示了“廊桥三部曲”的关键词——路。《廊桥遗梦》的开篇句中有“一千条乡村路”,而《高原上的探戈》的开头语中则不但有“绵长笔直的大路”,而且这条路“似乎永无止境”。

应当指出的是,从艺术上略显稚嫩到走向成熟,从中篇小说到长篇巨作,“廊桥三部曲”走到《高原上的探戈》时,已经颇具规模了,不但与前两部曲的单薄和“瘦弱”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赢得的赞誉也充满了哲理意味:“沃勒充满懂得驾驭笔下人物的艺术,这就使得他笔下的人物像你我身边的人那样亲切可感,同时,他们的世俗生活也上升到艺术的高度。”读者如是说。“除了一贯熟用的浪漫牌,沃勒在焙制《高原上的探戈》这部大餐时倾注了《廊桥遗梦》家族其他成员阙如的元素,这就使得本书得以延续《廊桥遗梦》所创造的出版奇迹,同时又在拐弯处轻松地超越。”出版人如是说。

在这部长篇大作中,《廊桥遗梦》中的男女主角都已离开了我们这个喧嚣的尘世,离开了作家的创作视野和读者的阅读视线。罗伯特·金凯和弗兰西斯卡之间的那段“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总不会再现”的爱情在日渐老去的读者心中已成往事,为他们那段情而痛不欲生的读者已经逐渐远离了激情燃烧的岁月,老情人的爱逐渐为人们所淡忘,年轻人的爱步入了前台。金凯的后代卡莱尔就这样在“廊桥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中以主人公的身份走进了读者的视野。这个金凯与麦克米伦在海滩上创造出来的私生子,承袭了父亲的秉性,不断地行走在与充满物欲的世界相悖逆的人生道路上。他有绝好的木工手艺,他有忍受并享受孤独的情怀,他在不断寻觅的旅途上终于找到了自己梦想的乐土,在高原的荒漠小镇上凭借自己出色的手艺建筑了心中的理想乐园。同时,他也秉承了父亲的习性,周旋于优秀的女性之间。一边有佳莉丰满的身体满足着他旺盛的情欲,一边将与世隔绝的原始圣女苏珊娜视作心灵的家园。虽然城市化的脚步随着公路的延伸毁掉了他精心建造的乐园,虽然一连串神秘的事件给卡莱尔的路途带来不少传奇的色彩,但这个金凯家族的后代依旧没有放弃对路的跋涉。故事的结尾,卡莱尔不但在大路旁再度建起了自己的乐园,而且还与苏珊娜一道为金凯家族留下了第三代——科迪·罗伯特·麦克米伦。“为了那古老的夜晚和遥远的音乐”,卡莱尔的母亲在天伦之乐中不断重复着那个最后的牛仔对她所说过的话。这句十分耳熟的话读者们在《廊桥遗梦》中也听到过,那是金凯说给弗兰西斯卡的。尽管我们无法查证金凯是否还对别的女人说过类似的话语,但我们却可以肯定,正是在古老的夜晚和遥远的音乐的“诱惑”下,这位47岁的农家妇女将自己余下的生命全部奉献给了这个从零度空间跌落的牛仔。

一切都在正常运转……卡莱尔正搂着苏珊娜的腰,绅士地向前倾着身子,还有一位老人半入神地聆听着另一位老人演奏的探戈舞曲。这乐声沿着舞厅飘向窗外,被远处的车水马龙声吞没了,层层来往的车辆行驶在那条被称之为“高原大道”的公路上。

读罢小说的结尾语,一切正如作者所言,“廊桥”是该终结了,因为在不断延伸的“大路”上,早已不见“廊桥”的踪迹。《高原上的探戈》与那个痴情守望的农家女已无任何关联了。这里所延续的分明是这个男权社会中的男主角金凯与那个女大提琴师在一夜情中所创造的属于“金凯——麦克米伦——卡莱尔”家族的血脉。随着这个家族第三代的诞生,金凯遗传下来的“远游客”的秉性还会随着“大路”的不断延伸而代代相承。那么弗兰西斯卡呢?这位在金凯家族的足迹中只充当了一段“插曲”的痴情女,这位把活的生命给了家庭,把遗体献给了罗伯特·金凯的农家女如果在九泉之下得知一切的话,会作何感想。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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