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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动的红绸子(短篇)

2009-03-07丛培允

当代小说 2009年1期
关键词:双全二宝大宝

丛培允

编者语:命运让两兄弟天各一方。一切祸端仿佛都来自那两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两兄弟必定会有一人为这到来的通知书痛苦?《飘动的红绸子》将你引领到属于弟弟的悲惨世界:他因为不能上大学而与家人决绝,浪迹天涯。然而,事过境迁,一切原来的意义都将发生变化,发生颠倒。多年以后,两兄弟意外相见,才发现当年的一切都变了味道……再看《找寻城市的记忆》——烙在一个农民工心里是什么?一个女人?还是一段凄美的爱情?他记住了她。她就是城市的某种象征,她和他脑中的城市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些日子,那种情爱,仿似遥远,又分明就在眼前……

深冬的早晨,太阳还没露脸儿,晕白的天幕上印有一弯淡淡的月痕。

双全老汉伫立在高速公路边上,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竿头上系有一块红绸子,迎风飘舞着;左手扶着铁栏杆,双目聚精会神地盯望着由西向东运行的一辆辆客车——期盼着客车到跟前停下来,从里面走出自己的儿子二宝。

双全老汉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宝,小的叫二宝。

屈指算来。小儿子二宝离家出走已有十载了。十载,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这岁月的惩罚,对一个亲生父亲来说是多么无情而又漫长啊!今日要与二宝重逢,对双全老汉来说又是多么幸福啊!

事情追溯到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高考考完了。大宝和二宝两兄弟,轻轻松松从县一中返回家中。一进门,把课本和杂物一股脑扔到灶间地上。然后进了里间,将疲惫的身子往炕上一躺,兄弟俩不约而同深深喘出一口粗气,表示十二年寒窗苦读,此时此刻才真正得以解放……

双全老汉肩扛羊草跨进院门,五只奶羊就急急地叫了起来。鲜嫩嫩的青草太有诱惑力了。羊儿们跺着脚,一次次挣紧绳索,向青草靠拢,急着美餐。听到羊儿们的群叫声,大宝二宝知道一准是爹回来了。他们爬起身相伴着走出屋门,两双大眼睛笑嘻嘻地望着放下羊草的父亲。父亲扎煞开一双被青草染绿的大手,也笑眉笑眼地望着两个儿子,半天,发了话,你们俩考得怎么样?考煳了没有?

爹,煳是煳不了,应该差不多吧。兄弟俩异口同声地回答。

两个儿子的回答,双全老汉显然不太满意,他的脸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嘿,臭小于,一百个差不多,也赶不上个疆达疆。爹砍了三年的驴橛,你俩可不能叫它细了!

爹,不会的。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有个七七八八的。大宝抢着回答。

你呢?看着二宝不吱声,双全老汉便叮问了一句。

爹,你就放心吧,反正有书念。

哦,那好,只要没掉缝里就行。双全老汉又高兴地点着头。

双全老汉为着两个儿子吃尽了苦头。在二宝五岁时,老伴就去世了。为了不叫儿子吃继母之苦,一直也没有续娶。双全老汉又当爹又当娘,山里一把,家里一把,独自承担着一切,把两个儿子拉扯长大。对自己他设什么奢求的,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他期盼他们都能考上大学,将来奔个好前程,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的命运才会有转机。儿子的高考实际上就是在考他的后半生的命运。所以,对两个儿子能否金榜题名像一把火在烤炙着他的心啊。

高考录取通知书陆续下发了,双全老汉的心就变得火烧火燎起来,他每天都要几次跑到村委办去查问通知书的事儿。双全老汉的反常行为,让村会计有点烦,看着双全老汉焦急难耐的样子,便没好气地说,老全,通知书来了谁还敢扣下?还能不送给你?你再不用瞎跑了!双全老汉傻笑笑也不辩驳,过后,他仍不厌其烦地去。一天傍晌,双全老汉割羊草回来,打老远就看见村会计站在街西头,挥舞着一封信吆喝他,不用问肯定是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双全老汉一下子亢奋起来,将肩上的青草筐摔到门口,就不顾一切向会计那里奔去。他急急地走着,感到两条腿轻飘飘地,几乎快要飞了起来,不足百米长的街道,却觉得竟是那么漫长!双全老汉气喘吁吁来到会计跟前,接过信,那双粗壮的大手就不听了使唤,一直抖个不停,望着信封上大宝的名字,他的眼圈潮润了,大宝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了。双全老汉手捧入学通知书竟激动地哭了,但没有出声,喉结一动一动地咽进了肚子里……双全老汉的失态,村会计心里生出一股醋意,老全真是不容易呀!稍顷,他便戏谑地说,老全,这下放心了吧。看你,都美不行了,裤裆尿湿了没?这么大的好事,你可得请客啊!双全老汉这才觉得自己的情绪过了头,便拍着脑门连声应着,好,请客。一定请客,一定请客。

双全老汉确实美得不得了。回到家里,大宝的入学通知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总也看不够,一阵阵欣喜在心里涌着,他觉得自己的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可是,当他一遍遍看着入学通知书,渐渐一串数字引起了他特别的关注,学费4500元,住宿费600元……望着数字,细一琢磨,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大宝上大学一年得10000元的花销。如果二宝再考中,那么两个儿子一年至少得20000块钱的费用。一年花掉20000块钱,对一个仅靠饲养几只奶羊卖点鲜奶维持生计的双全老汉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了,双全老汉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原本希望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的想法却转变了,他极希望二宝不被大学录取。可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要发生的。二宝的通知书也来了。

双全老汉愁坏了,两个儿子得20000块钱呐,自己上哪去筹措呢?夜里躺倒在炕上,他久久不能人眠。唉,真是的,儿子考不上大学发愁,这考上大学了也得发愁,横竖都是个愁。有时他也想,既然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自己砸锅卖铁也要供养孩子上大学的。况且这关系到孩子一生的幸福啊,但静下心来想想,现实并不是靠信心和勇气来改变的。眼下家里仅有八千块钱的积蓄,剩下二万多块钱的缺口就得靠借了。借,借谁的呢?借邻居的,现在的人都长着一双势利眼,以自己有借期无还期的家境,没有人肯于伸手帮忙的。借亲戚的,亲戚中大都是庄稼把式,没一个是有钱的老板。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他不停地叩问着自己,难道儿子的大学路就这样硬生生给绝断了吗?夜很深很深了,但双全老汉的脑子里却丝毫没有停歇。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只供一个儿子去上大学,另一个放弃。这是惟一的选择。想到这,他的心变得异常沉重起来。孩子们起早贪黑苦读了十二年的书,为的是考上大学,奔一个好的前程。可是机会就摆在面前,却不能去实现。这个爹当得真是没用啊。双全老汉流下了苦涩的眼泪!

主意定下了,可做起来却极难。其实,在让谁去的问题上,双全老汉心里早已有了小九九,他觉得大儿子考的医学院比小儿子考的农学院,将来会更有出息的。书一定得让大宝去读的。可是二宝的工作如何去做呢?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的心头肉,自己怎么好当面说让这个去那一个不去呢?双全老汉很为难。一连几天,他都闷闷着,想着主意。有一天,双全老汉到地里间菜苗忽地计上心来,他就把二宝叫到菜

地里,望着一对菜苗,对二宝说,二宝,你看看这两棵菜苗间哪一棵更合适。二宝望了望,那两棵菜苗有碗口大,绿油油的,像一对孪生兄弟紧紧挤挨着,煞是可爱。二宝便说,爹,这两棵苗长得都很壮实,间哪一棵都很可惜,双全老汉便借题发挥,是呀,间哪一棵都可惜。可是必须得间一棵那一棵才能长成大白菜。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宝一愣,听出了爹是话中有话,便望着双全老汉说,爹,你的意思是我和俺哥俩上大学的事情?双全老汉默默点了点头,二宝即刻明白了,爹是有意在做他的工作,不想让他去上大学。二宝的脑袋轰地炸开了,气得没吭一声扭头走了。望着二宝气呼呼离去的背影,双全老汉的心难受极了。

离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了,再不把事情挑明恐怕就要影响上学了。双全老汉在极度的思忖下,忽然想到了抓纸阄的办法解决问题,于是他便导演了一场决定两个儿子命运的戏法。

一天,双全老汉把两个儿子叫到炕边坐下,他一边抽着喇叭筒,一边说,今天咱爷仨儿商量个事。我知道你们俩都急着上大学。从我内心来讲,我也真希望你们两个都去读大学的。可是咱家的状况,你们俩也都清楚,如果你们俩都去,家里是肯定负担不起的。我的想法是你们俩只能去一个。对这件事,我想了很多次,也想了很长时间,思来想去,还是你们俩抓阄吧,这样比较公平。谁的命好,谁就出去读书。谁的命不好,也不能怨我。说着话,双全老汉就在面前的烟笸箩里,拿出两张卷烟纸,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们俩看看,咱就用这卷烟纸写阄。说完,他就趴到窗台上写着。写好后,把两个叠巴的纸团放到炕上。说,我在两张纸条上,一个写了去字,一个写了不字,你们两个抓吧?

兄弟俩静静地坐着,但心里却在擂着急鼓。面对眼前的两个纸阄,他们觉得像两团火在燃烧着,谁也不肯主动先抓,生怕烧烫了手。

看着两个儿子谁也没有要抓的意思,双全老汉便鼓励小儿子说,二宝,自小到大都是你哥让着你,这回还是你先抓吧,机会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

听着爹的鼓励,二宝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爹曾暗示过他,要他放弃,这机会全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所以他很认真,屏住呼吸,眼睛在两个纸阄上扫来扫去,最后终于选了一个,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不字。二宝接受不了了,心里哀怨着,怎么这么倒霉呀,老天真的不给我机会!眼泪刷刷地涌流下来。

看着二宝的伤心表情,双全老汉的心酸溜溜地。但戏还要演下去,他怕大宝抓阄露了馅,趁势说道,那剩下这个阄是大宝的,大宝去就是了。双全老汉说完就将剩下的那只阄拿起来,展开,从笸箩里捏起碎烟叶,开始卷喇叭烟,喇叭烟刚卷好,却听到外面有人急喊着找他,说羊跑到街上去了。他把喇叭烟放下,趿拉着鞋就急三火四地出门了,完全忘记了烟纸上的秘密。

二宝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出去读书了,一切美好的设想都成了泡影,心里懊丧极了。看见父亲出去了,哥哥出去了,从不抽烟的他,却急想抽袋烟解闷儿。他拿起父亲撂下的喇叭烟,划燃火柴,狠命抽了几口,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直流眼泪。他一边抹着泪水,脑子里却忽地划过一道闪电,他要看一看父亲在这张纸条上写着什么。于是他灭掉烟火,展开一看,虽然字被烧了半截,但仍可认出是个不字。二宝一下傻了眼,原来父亲明着商量不中,暗地里却动了手段。二宝决定找父亲理论。当父亲从外面回来,二宝就当面质问父亲,爹,你口口声声说要公平,可实际上你没有把我和俺哥同等看待,你在阄上做了手脚。看,这就是你卷的烟纸,两个阄上你都写着“不”字,也就是说我不论先抓哪一个都是不字,都不能去上大学!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虽说我考的不敌俺哥,可这也是我走出去的惟一希望啊!

被揭了老底,双全老汉脸上窘得红一阵白一阵。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再隐瞒就没意思了。双全老汉便说,二宝,听爹一句话,爹不是偏心眼,爹也想让你去上大学,可爹真的是没办法呀。

没办法?可你调理我却来了办法二宝毫不客气地顶撞着。

唉——双全老汉长喘一口粗气。我怎样说你才能理解呢?反正事已这样了,那你说怎么办吧?

要去就都去,要不去就都不去。

那不行,那样会耽搁你哥的。

那——你就不怕耽搁我啦,我就不是你儿子了?二宝啼哭着跑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了母亲的坟前,趴在母亲坟头嚎啕大哭……妈呀,俺爹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要是你还活着,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既然俺爹无义,我也就无情了……

二宝留下一封绝笔信离家出走了。

二宝离家出走,大宝很难过,大宝不愿看到父亲和弟弟之间闹成这样的僵局。他便劝慰父亲说,爹,我六岁时二宝五岁就没了妈妈,这么多年我们爷仨儿相依为命走到了今天,是非常不容易的。这个家少了谁都会痛心的,我寻思把二宝找回来吧,让他去上大学,我留下,要不我上了大学也不能心安的……大宝的一席话,说得双全老汉很心酸,他急忙摇了摇手阻止住大宝,然后说道,大宝,我耍心眼让你去上大学,不是厚着你薄着你弟弟的。我是经过再三考虑才那么做的。我觉得你比你弟弟更有出息,你可得给爹争口气啊。至于二宝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现在二宝正在气头上,去找他也未必肯回来,等他气消了,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我不相信像他说的那样再也不见我这个爹了。谁知这一等就是整整的十年呐!

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间,大宝就帮着爹上山割羊草。割回的羊草需要用铡刀铡切成一寸长的草梗,再拌上玉米面等精饲料,羊吃了才会产奶多。往常爹割回的羊草都是找别人帮忙铡切的,这回大宝割回的羊草,父子俩就干了起来。大宝手握铡刀把柄,父亲往刀床上人草。大宝用力一起一落,那细长的青草便切成了一节节……

双全老汉往刀床上人着青草,脑子里却在为二宝的离家出走着急,二宝离家出走已有十多天了,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上没揣一个钱儿,跑出去是要受冻挨饿的。这个臭小子,怎么变得这么倔呢?想着,双全老汉便分了神,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双全老汉惨叫一声,抬起手一看,左手的食指被齐刷刷切断了,露着白骨,不一会儿,血就像从泉眼中向外涌出……

铡断了父亲的手指,大宝惊吓得浑身抖了一下,焦急地喊了声,爹——

双全老汉撩起衣角,捂着流血的手指,颤颤着说,大宝,不该你事的,是我不好,分了神。

大宝扒开青草,拣起爹的断指,眼泪汪汪地说,爹,赶紧上医院吧。我知道县里的整骨医院能给接上。如果晚了,神经断了,那就没咒念了。

双全老汉忍着痛,点了点头。

大宝开着手扶车把父亲送到了县整骨医院。

值班大夫掰开手指,看了又看,检查完就趴桌上往病历上写着,写完,交给大宝说,你去办住院手续吧,马上要进行手术。

大宝接过病历一溜烟地跑了。

双全老汉疼得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猛听到住院二字便来了精神,他不解地问大夫,怎么还得住院吗?

对呀,不住院,你的手指头怎么能接上?大夫说。

哦,还这么费事,不是在这接就行了吗?

大夫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那——大夫,做这个手术得花多少钱?

少说也得8000块钱。

8000块钱?!双全老汉翻了白眼,要是把钱全花光了,那儿子的大学不用念了!双全老汉略一沉思,心里说道,去,不接了。

从急诊室出来,沿着走廊向外走,正遇上大宝紧锁眉头从住院处回来,爷俩儿见了面,大宝还没开口,双全老汉就直截了当地说,大宝,不用发愁了,咱不接了。多一个手指头,少一个手指头都一样,不耽搁咱干农活。走,咱回家去。

大宝不忍心看着爹就这么回去,大宝也知道爹是嫌手术费太贵才拒绝治疗的。望着爹弓着腰捂着手,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大宝说,爹,你就是不接了,也应该让大夫给伤口处理一下,要不感染了,会出危险的。双全老汉想想也是,就听从了大宝的劝告,和大宝一起回到了急诊室。

包扎完,大宝搀扶着父亲向外走去。边走,边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忽地他不自禁地问父亲,爹,你把断手指头撂哪去了呢?

父亲转过头朝后留恋地望了一眼,说,撂在了门旁的垃圾简。

父子俩走到手扶车旁,安顿好父亲,大宝说,爹,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大宝急跑着去了急诊室旁的垃圾筒,拣回了父亲的断指,把它装进了布兜里,然后开上车拉着父亲向家里跑去了。

大宝带着父亲的断指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四年下来,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被分配到省城的一所医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

大宝和二宝都在省城,却互不知情,终于有一天老天安排他们哥俩相遇了,那天,二宝推着出了车祸的岳父,来到手术室门口,正赶上大宝出来接病号。大宝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哎,这不是二宝吗?大宝仔细看了看,尽管二宝挺着个大肚子,已变得走了身形,但从那张脸上,他确认是弟弟无疑了,但弟弟并没认出哥哥来。大宝见到弟弟很激动,很想摘下口罩立即认弟弟的,但他望了望不醒人事的病人,便打消了念头。他从二宝手里接过病号车,刚预备推着往里走,这时二宝把一个信封顺手塞进了大宝的衣兜里,大宝一怔,但也没吱声,就推着病车进了手术室。

手术做完,换下手术服,大宝就去了病房。二宝正在看护岳父,当大宝走到病床前,二宝怔住了,虽然多年没见面,但二宝一眼就认出了哥哥,哥,你怎么找到这啦?二宝以为哥哥是在找他呢。

大宝把二宝叫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对二宝说,我就在这家医院里工作,刚才在手术室门口我就认出你了,当时看到病号挺危急的,也没顾得上和你打招呼,就进去做手术了。说着,大宝把信封交给了二宝,说,二宝,我从来不收这个的。二宝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

大宝望着弟弟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弟兄俩八年多没见面了,况且当时是那样一种状态离别的,一下子却觉得生分了,话竟不知道从哪开头,不知说什么好了。吭哧了好半天,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弟兄俩互留了联系电话,就匆匆分别了。

从此,大宝经常去找二宝。逐渐他了解了弟弟的一切。当年弟弟离家出走,直奔了省城,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工,后转投一家装潢公司,由于他心灵手巧,很得老板的赏识。老板有个独生女,就嫁给了二宝。现在二宝既是女婿,又是二掌柜的,大面积的新房住着,私家车也开上了。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大宝把二宝的情况告诉了父亲。

知道了二宝的下落,双全老汉就眼巴巴地盼着二宝能回来,可二宝一直耿耿于怀,始终不肯原谅父亲。而大宝呢?一直不停地做弟弟的工作,在与二宝的接触中,他曾几次试着提起父亲,但都被二宝一挥手回绝了,那意思是免谈。大宝很无奈。遇到弟弟快三年了,二宝一直倔着。眼下离年节越来越近了,自己已放了长假,今年如果再不把弟弟带回家,将如何面对日夜思念的老父亲呢?思来想去,大宝觉得必须和弟弟摊牌了。

这天中午,大宝把二宝约到了一间茶楼里。要了一壶绿茶,喝着,大宝从布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裹,慢慢打开,显出一截干枯的手指头。

二宝瞥了一眼,有些厌恶地说,哥,你把病人的标本拿来干什么,怪吓人的。

大宝没有吱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二宝,你错了。这不是病人的标本,这是咱爹的手指头!

爹的手指头?!二宝不解了。迷惑地望着哥哥。

大宝沉吟了一会儿说,二宝,在你离家出走后,爹很痛心啊。在我和爹铡羊草时,爹分了神,结果把手指给铡掉了。我开着手扶车把爹送到县整骨医院,因为昂贵的手术费,爹拒绝了治疗,把断指扔进了垃圾筒,是我把它拣回藏了起来。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时时刻刻警醒着我,让我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人,生怕稍有闪失对不起咱爹呀。想想咱爹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为了儿子的幸福,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不再找老伴:为了儿子的前途,他可以不要自己的手指头。我们怎么也报答不了他老人家的恩情呀。这么多年来,你却对他误会这么深,连回家见他一面都不肯,他老人家伤透了心呐!

二宝的眼圈潮润了,默默低下了头。

看着二宝默默不语,大宝继续说,是的,我承认当年爹是耍了心眼。可我并不认为爹是做了一件错事。当初按照咱家的家境,爹选择让我去上大学,是因为我考的成绩比你好,爹觉得我会比你更有出息。你说爹做得不对吗?假若当年你考得比我好,我想上大学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了。难道我也像你一样离家出走,再也不见养育咱们的老父亲了吗?这些年来,爹一直在记挂着你,特别是知道你的下落后,他天天盼着,月月盼着,年年盼着你回家团聚。我每次回家,看到爹那失落的样子,我心里也非常难受啊!现在你结了婚,也有了孩子,对做父亲应该有更深的体会,我问你,你能做出伤害自己亲骨肉的事情来吗?相信不会的,当然我们的爹更不会。那还有什么疙瘩解不开,偏要一倔到底呢?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叫你表个态,如果你还认咱爹,明天咱俩就一块回家去,给爹一个满足,如果……

哥,不要再说了。哥哥的句句话语,像针一样扎着二宝的心窝。二宝捧起爹的断指,哽咽着说,是呀,我怎么这么犯浑呢?没上大学我这不也混出了个人模人样……都是我不好,我光想到了从爹身上索取,没想到爹的难处,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爹。明天我跟你一块回家去……

二宝开车拉着哥哥回到家中,没有看见父亲,兄弟俩便朝高速路那儿奔去。

大宝知道爹一准是到高速公路边等候他们了。因为大宝把二宝要回家的消息,打电话告诉父亲时,父亲就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父亲兴奋地告诉大宝说,回家一定要走高速公路,咱村南面新修的那条高速公路已经通车了。到时他会在路边举个小红旗做标记迎候他们……大宝一再叮嘱父亲,天很冷,千万不要去等啊。但双全老汉哪能听得进去,一大早,他就扛着自制的小红旗去了高速公路旁。岂知弟兄俩并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开着小轿车回了家。

弟兄俩走出村头,老远就看见父亲直挺挺站在高速公路边上,旁边竹竿上的红绸子飘扬着,在冬天的原野上,显得十分耀眼。

渐渐走近父亲,兄弟俩齐声高喊:爹——爹——

双全老汉猛了听到喊声,回转身,看见两个身影向他跑过来。到了跟前,二宝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双全老汉像傻了一样,一个劲嘿嘿笑着,呆愣片刻,赶忙去扶二宝,嘴里连声念叨,臭小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宝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残手,那残指重重戳着他的心。他知道这手是因他才残的,他痛悔不已。他抬起溢满泪水的双跟望着父亲,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条条皱沟,那两颗如同门板样的门牙,也少了一颗……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一股不可饶恕的负罪感,缠绕着他的整个心房,二宝抑制不住恸哭起来……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在通往村庄的路上,行走着仨男人,一老两少。三人的头顶上空飘着一块红绸子。他们在边走,边说,边笑……鲜艳的冬日,静谧的原野,走动的红绸子,三者构成的图画,是多么美,多么和谐的一幅自然风光啊!习习北风,飘送着朗朗笑声,笑声顺着弯弯村路,进了村庄,进了一户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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