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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鬼了(短篇)

2009-03-07

当代小说 2009年1期
关键词:老邓老关小朱

嘉 男

邓九峰跟老乡们说,一个人在一个时期,往往像着了魔,就是要干一件事,而且非干成不可,他指的是前妻宝芝跟他闹离婚。

那一阵子,他刚从部队转业,调到一个繁忙的单位工作才一年,每天应酬奇多,经常是晚上喝酒到很晚才回家。而双休日呢,因为他会些水暖电器修理的营生,总是被老乡们叫去帮忙,换个水龙头,接个暖气阀,修理个电饭锅什么的,他是热心人,谁叫都不打一下嗝,抬腿就去。帮人干了活儿吧,主人必定要表示感谢,留他吃午饭或者晚饭,为了主人心理平衡,他也不好推辞,这就进一步造成他不着家的局面。

结果是,他受到妻子宝芝的抱怨。门难进,脸难看,邓九峰还是要进,要看,何况宝芝那张脸从长相上说还不难看,他们是高中同学,从那时他就开始注意她的脸了,他当兵三年后,回村里一趟,跟她办完了结婚大事,然后,宝芝仍然留在农村,他回部队继续当他的小干部。当他在部队再也升不上去,年纪到了,必须转业的时候,他从一个小岛出来,留在了这个海滨城市。不少当过兵的老乡,都留在这个城市,他托战友的关系,把宝芝从农村弄出来,户口先是落在这城市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再努力,又把她塞进一个房产公司里,到宝芝提出要跟他离婚的时候,她已经是这公司里一个部门的主任了,还自作主张,去美容院纹了眉毛和眼线,把自己弄得跟城里的娘们儿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农村的太阳太狠,留在她脸上的黑色素太厚实了,不知能否被她梳妆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这膏那膏的抹掉。

邓九峰很惊讶,宝芝原来这样有心气,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也如此之强。原来,女人的弹性远远超过男人。女人容易改变,愿意改变。邓九峰的改变只是把家乡话变成普通话,这也是迫不得已,不然别人听不懂他说什么,而宝芝说普通话当然也不含糊,有时跟当地人交谈竟能说两句当地的方言,在这个城市里,邓九峰以前的那段出息的日子都过去了,变成一个留在外省城市的结果,宝芝来了,他们实际上是站在城市生活的同一个起点上,这么快,宝芝就跑到前面去了,而他不过是单位里一个普通的职员,人就显得窝囊了。

宝芝要离婚,邓九峰肯定不同意,他压根就没有这根筋,他觉得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有什么理由呢?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必要性。但宝芝闹得凶,他的应对策略是尽力做一个好男人,每个月工资如数上交,晚上还给宝芝洗脚,可这都不奏效,宝芝说看到他就烦,听见他说话就烦,横竖就是烦他,一定要离婚。邓九峰也想过,宝芝是不是有外遇了?但他很快就做出不可能的肯定判断,她进步再快,也不能快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外遇都发生了,经他观察,也没有这样的迹象,他只能认为,他们之间是出鬼了。

结婚15年了,又经历了搬家,他们的结婚证不知弄哪儿去了,在与不在,邓九峰想都没想过它。可宝芝为了离婚,发现了结婚证的缺失,又经历了一番折腾,补办了一个结婚证,她大张旗鼓地做这事,一点儿也不嫌麻烦,叫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事弄妥了,她又请了一个律师,跟邓九峰谈离婚。律师找来时,邓九峰吓一跳,这才知道宝芝离婚的决心这么大,他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了。他跟律师说,你走吧,我们自己来解决。他是觉得让律师掺和进来,还得给律师钱,这样的损失没必要。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一个大问题要解决,14岁的儿子归谁?孩子也不小了,大人怎么争都没用,该让他自己拿主意。先前邓九峰问过他几次,爸妈离婚,他想跟谁?他沉默着,不表态。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告诉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是必答题,而且限时,儿子又闷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口气,说了句“爸爸”。

这样,邓九峰和宝芝就离婚了。别人离婚是分财产,为财产争来争去,邓九峰离婚是分债务,家里四万元的债他主动背上身,两个房子一人一个。宝芝自己住在一个房子里,过起单身女人的日子,邓九峰和儿子住在另一个房子里,开始了另外的生活。

另外的生活是,邓九峰的家里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小朱。

在遇到小朱之前,邓九峰调动了工作,也就是在跟宝芝离婚后,为了换个环境,让陌生的工作分散一下心中的一团郁闷,邓九峰调到海水浴场的管理部门,成了一名管理员。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管区内蹓跶,工作的同时,目光沿着海面一眺一眺地追望过去,一直到海天相接的那条线,心也荡得远了,也似乎变大了,要是天气晴好,海面是蓝的,绿的,心里似乎开了一扇门窗,也随着明亮起来。

没多久,来了风暴潮,据说是史上罕见的。风暴潮过后,浴场的沙滩惊人地难看,虽然是冬天,这里没有游客,投有人员伤亡的灾难,但别处的灾难似乎也被老天爷匀摊了一些到这里,千米长的沙滩地带,凌乱地布满了碎木板、小石块、海草、贝壳,还有别处养殖区域漂来的海带或养殖物的尸体。海水曾漫过沙滩外缘的草地,漫上公路,所以,草地上也全是这类东西,狼藉一片,一看就令人头疼。邓九峰他们的工作就忙起来了,把倒了的树扶好,把草地上的东西搂走,把那些沙子全部过筛,让它们像粮食没有沙子一样干净。这一忙,又没有双休日了,已经46岁的邓九峰感觉到了累,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想离婚的事了。

遇到小朱就是在这之后。

那天,邓九峰在办公室监控器的大显示屏上,看到还未清理完毕的沙滩上,坐着一个女子,在冷风里长久地不动,孤零零的,他怀疑要出事了。他走出办公室,奔那个女子走去。她就是小朱。

原来小朱是外地人,26岁啦,在这个城市跟男朋友同居了一年,现在男朋友离弃了她,房子租期快到了,她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脸面回家,觉得走投无路了。

邓九峰为她叹一口气,同病相怜,他把她带回家,安排她住在一个空闲的房间里。很快,邓九峰就在他管区内的一个小商店,为她找了份差事,明确告诉她,等她发了工资后,再帮她租个房子搬出去。

然而小朱却一直住下来了,邓九峰赶她也不走。没想到小朱爱上他了,开始叫他大哥,后来叫邓哥,最后就叫老邓了。这并不是邓九峰想要的生活,小朱太年轻,他可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喜欢啃嫩草,年轻有年轻的麻烦。就是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宝芝。通过儿子,他知道,宝芝确实没有男人,离婚后一直一个人生活,他也没听到她跟哪个男人有传闻。她不需要男人,还是一时不好找?邓九峰想,宝芝也许是更年期吧,离婚是瞎折腾,过一段时间会好吧。

小朱和没离婚前的宝芝完全相反,怎么都觉得老邓顺眼,别看他整天在海滩上转悠,晒得脸黑粗的,但一脸善良,说话慢慢的,稳稳的,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她像妻子一样住下来,给他们父子俩洗衣做饭。她从不翻老邓的衣口袋,像宝芝那样看看他有多少钱,相反,她知道他有债,还时常往他的兜里塞钱,还给他的儿子买东西。宝芝都没给孩子买点什么呢,也不拿抚养费。小朱跟宝芝相反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她给老邓洗脚按摩。可这并不能感化老邓。

邓九峰劝小朱,你还是趁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吧,别耽误了。

小朱说,不,我就找你,我就觉得你好。

你跟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的,还是找年纪相当的结婚吧,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邓九峰说。

小朱说,你还想跟前妻复婚怎么的?

就是不跟她复婚,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我比你前妻年轻,哪点儿赶不上她?

不是你赶不上她,你比她好。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邓九峰狠狠心说,你去找别人,对咱俩谁都好,这样你就不会当后妈,会有自己的孩子,有一个正常的生活,而我最差也是现在这样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可如果咱俩结婚了,对咱俩都没有好处,你想过没有,后妈可不是好当的,说得自私一点儿,你也把我害了,因为我们肯定还要再生一个孩子,下半辈子我还要拼命养大一个孩子,岂不是过得太累?

小朱想了想说,那我试试吧,找个别的男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就你最好。

小朱果真试着跟年纪相当的小伙子谈恋爱,邓九峰托老乡介绍的,为了不引起那人的误会,还搬了出去,可没多久,小朱又搬回来了,说跟那人谈不拢。讣朱说,我还是愿意给你洗脚,洗一辈子。

邓九峰摇摇头,想不通小朱怎么喜欢他这样的人。想留的留不住,不想要的,直往怀里送,他只能理解为,他和小朱之间也出鬼了。

出了婚姻问题,邓九峰很少跟老乡们联系,一来心情不好,脸面上也觉得不太好看,二来背着几万块钱的债,老乡们相聚,总不能老是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自己也要破费吧?可老乡们都知道邓九峰离婚了。都不理解,怎么过得好好的,就离了呢?出了什么问题?没听说他们夫妻不和啊,再说宝芝还是老邓把她从农村弄上来的,出息成现在这样子,老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其中的老关,夏天的时候来海水浴场游泳,跟邓九峰聊了一阵子,邓九峰给老关找了个免费的凉伞和座椅,自己也坐下来跟老关聊起来。老关跟老邓原是一个部队的,早几年入伍,也是早几年转业留在这里,自然有种大哥的风范,邓九峰信任老关。

在老关的眼里,邓九峰黑得跟那些在海边出租凉棚座椅和汽船泳圈的生意人,没有什么两样,聊起来,言语里满是沮丧和感慨,还有很多的感悟。老关问,老邓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事了,宝芝才非要跟你离?

邓九峰苦着脸说,老关,你冤死我了,我和宝芝之间真的没什么事!要说下了班回家晚,在外面喝点儿酒,现在的男人谁不这样?这还算大毛病吗,就算是毛病,也大不到离婚的份上吧?我真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

老关问,那是宝芝在外面有人了?

没有。

那她现在呢?还是一个人,没别的男人?

没有,绝对没有,邓九峰说,她要再找个男人,那她真是傻了,自己的孩子不侍候,侍候别的男人,侍候别人的孩子,多累!

听你的意思,你还要跟宝芝复婚?老关又问。

邓九峰说,如果她想回来,我还接受,毕竟是原配,各自的脾气秉性都了解,各自的毛病都能接受。

老关说,那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找宝芝说说。

邓九峰就抱着希望,等老关的消息。他想宝芝过了这么久的单身生活,毕竟有不方便的地方,也该折腾够了吧,也该知道前夫还不是太坏,虽然有毛病,至少还是个热心的老实人吧?他这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对宝芝抱着希望,他从来没烦过她,就是她跟他闹离婚的日子,也没烦过她。

隔了十天的样子,老关开车到海水浴场一带办事,去管理处的办公室找邓九峰,老邓不在,在管片上巡查呢,手机联系上后,他们在一棵树下的木质平台上坐了一会儿。老关看着几个外国美女穿着三点式泳装,带着我行我素和显摆的意味儿从他们面前走过,安抚他说,你看你多有眼福,天天看美景,天天看美女。

邓九峰苦笑笑,说,那咱俩换换?我都要累死了,风暴潮后,我就没休过一个双休日,怎么也得忙过十月以后。

老关嘿嘿一笑,话里有话道,你不光忙工作吧?是不是又有女人了?

邓九峰说,你怎么知道的?那可不怪我,是她自己非要贴着我。

人家宝芝都知道了,我去跟她说复婚的事,她说,老邓现在不是有女人了吗?

邓九峰拉大嗓门儿说,她怎么知道的?我叫儿子不要告诉她的。她不懂,有一个女人,证明我只有这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女人,那我可能就有很多的女人。她真是不懂,那样的话,不是对她更不利?

老关说,她也没说别的,就这一个理由。

她要真同意复婚,我可以赶小朱走。邓九峰话语很坚决。

这天晚上,邓九峰回家,对小朱有点儿冷淡下来。小朱催他去洗澡,他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小朱先洗了,去他房间的床上等他,他仍在拖延着上床的时间。小朱催了几遍,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他才去洗。上了床,他背对小朱躺着。小朱藤蔓一样栖上他的身,他一动不动。

小朱问,你怎么啦?

邓九峰说,没怎么,太累啦,睡吧。

说说嘛,怎么回事?小朱不信他的话。

邓九峰坐起来,认真地说,小朱,我跟你说明白了,我前妻要是同意复婚,你得走。

小朱爽朗地说,就这事啊,没问题,你前妻同意跟你复婚了?

还没有。

小朱嘻嘻笑道,还没呢,你愁的什么?你们老同志真是心思重。

邓九峰被小朱说得,笑了一下,心里轻松多了。

转眼就“十一”了,黄金周里,海水浴场的人肯定少不了,邓九峰知道自己又得忙几天,他想忙过这阵子,该找个时间,见宝芝一面,好好谈谈复婚的事。对儿子来说,还是原装的爹妈最好。两台旧机器重新组装一下,兼容的问题还是好办,

邓九峰没想到的是,10月2号这天,他就见到宝芝了,不过,是意外碰上的。这天中午,老关的儿子结婚,老乡们都被请来喝喜酒,大堂里,坐了差不多有四十桌的客人。酒桌上,有人说,老邓,你原来的老婆来了。邓九峰猛抬头,顺着那人的指引,在对角线的另一端,看到了前妻宝芝。心想,这个老关,是有意安排的吧?在酒店大堂,往箱子里塞红包的时候,老关在场迎客,半个字都没漏。在这么多的老乡面前,一对离婚夫妻隔着人群,各坐一方,作为窝囊一方的邓九峰有些尴尬。

离婚后,邓九峰还是第一次见到宝芝。他装作不在意地和桌上的人聊着天儿,喝着酒,但是偶尔眼光要往宝芝那边瞄一下,觉得她也没有什么变化?没变老,也没变年轻,村妇的那种黑还没有改变,不过老邓还是觉得宝芝哪儿跟以前不一样了。再瞄一眼,噢,也在赶时髦了,头发烫成了羊毛卷儿,因而人变得洋气了些。她没往这边看,也许是邓九峰不注意的时候也看见过他,装作没看见吧。

没看见的好,要是四个眼睛的光正正实实地对上了,也是挺尴尬的事。两个前尘往事中的人,目光扫描的时间差都把握得很好,愣是没碰上。宝芝

那桌全是女客,邓九峰发现,她也在和别人说笑着,在这种公众场合,表情自然带着面具,也看不出她的真实心境,真是摸不透她到底怎么想的,恋爱期的女孩不好把握,更年期的女人也是如此啊。

男人们爱敬酒,劝酒,拉拉扯扯的,也拉长了酒席上的时间。邓九峰喝得脸通红,声音也因为跟人争辩变得有些嘶哑,再往对角线的那头望去,那桌上的人什么时候都走光了,宝芝就这样悄悄走掉了。邓九峰的心里有点惆怅。

离开的时候,邓九峰在酒店大堂看到了送客的老关,老关把红色的小礼品袋递给他,关切地问,老邓,没问题吧?邓九峰笑笑说。没问题。其实他不知道老关是问他哪方面没问题,是指他的酒后状态,还是指宝芝也来了这件事?邓九峰晕乎乎地往外走,没提宝芝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再提起了。

这天下午,邓九峰就红着脸坐在办公室里看大屏幕,海面上,沙滩上,绿化带,商业区,一切的场景都看得到。

天凉了,幸好这几天天气还给助兴,有不少游客都下了海,海上也没发生什么事;沙滩上,一片安静,孩子在挖沙,成人坐着看海;岸上硬化地带,头一天,一个外地游客跟一个卖胶卷的吵了起来,好不容易安抚下来,今天看上去也平静;在一片松树林里,恋人们租了凉席,坐在阴凉里相互爱抚。

邓九峰忽然想哭,他觉得,这些人,全部都比他此刻的心绪要好,别人来这里是放松,他在这里是工作,是紧张,还有一肚子的残破心事。要说自己的日子倒也不缺什么、孩子、女人都不缺,可这种生活状态是漂浮的,不确定的,他心里不能安定,他满脑子里都是宝芝。宝芝,她是聪明的,不然不会混到今天的位置,在生活上,她可别犯傻啊,她那样的,还能找到比他邓九峰更强的?如果再找个跟他邓九峰差不多的,就多此一举了,新鞋夹脚,旧鞋才穿着舒服,她可别忘了啊。

邓九峰还是打定主意,黄金周一过,自己去找宝芝谈谈。当年爱上宝芝,也是他去找她说的,结婚也是他去找她提的,事到如今,他竟又想去求她复婚了,这辈子在宝芝面前,他总是处于求的状态,真是出鬼了。

好在,小朱是表了态的,他前妻真同意跟他复婚,她就走,她应该说话算数吧。这姑娘其实也不错,重要的是,她对他好,他不看重她,她也要对他好,她使他在他们的关系中感觉轻松。这样一块好肉,他却不想留在碗里。现在那些四五十岁的男人,离婚或死了老婆的,都是找年轻姑娘再婚,这样一比,他就显得隔色了。

邓九峰明白,自己是个很现实的人,只能做现实的努力。

黄金周结束的前两天,天气突变,海面上灰暗灰暗的,起了大风,风推着大浪,一层层翻卷着递进,最后猛地扑到岸上,扒一些沙,萎缩回去。实在不是好玩的天气,岸上不多的游客却舍不得离去,千里迢迢地来了,赶上这样的天,真是晦气,可是不在海边湿湿脚,岂不是白来一趟?所以,他们不少人赤着脚跟大浪嬉戏,裤子都是湿的,个别的人还下到水里游泳了。

邓九峰走在浴场他的管片地带上,听到浴场管理处的广播在向游客播诵天气情况,劝游客注意安全,不要下水,他站在通往沙滩的一段水泥台阶上,看看糟糕的海面,又看着无法尽兴的游客,一个女人正被一排大浪追着急急地倒退,摔倒在沙滩上,和同伴们大笑,接着,她又站起来,又向水里走去了。她可能觉得这很好玩,如此反复,邓九峰也看得暗笑,突然,那女人的面前腾空翻起一个巨浪,巨兽一样向她扑压下来,邓九峰眼瞅着,浪落下,女人没影了。

沙滩上一片惊叫。

他立刻冲下台阶,跑过沙滩,在海水里趟了几步,一头扎进浪底……

邓九峰因此住进了医院。

他能活着上来已是万幸,他是带着一个死人上来的,肺里进了水,加上冷,上来就晕倒了。

为此,邓九峰很有种挫败感。在部队的时候,每次的军事比赛中,他一向是游泳第一名,多复杂的情况都能应对,这次救人却不成功,自己还差点儿死了,他的口头禅又出来了,真是出鬼了。也许该感叹一声“老了”吧。人也救了,他这个英雄是打了折的,有点儿出力没讨好的味道。

小朱要请假,悉心照料老邓。邓九峰却赶她去上班,说单位派了一个人来照顾他,她只要替他照顾好孩子就行了,单位的人和老乡们,陆续地来看他,他不愿让人看到小朱。小朱明白,不再到医院去给他添麻烦,只是打手机或发短信问候。

老关来医院看他,奇怪地问,你不是有个女人吗?她怎么不管你?

邓九峰说,是我不让她来。

你还想着宝芝?

邓九峰说,我没想她,但她真要回来,我还接受。

老关说了句,她还不知道你出事了吧?

邓九峰没说话,他想老关是热心人,会通知宝芝的吧。

自此,邓九峰开始等待,希望宝芝会来看他,可等了两天,他都要出院了,也没见宝芝的人影。这么好的机会她不好好利用,真是傻女人,她到底想什么呢?他不抱希望了。小朱的电话和短信倒是天天都有,他稍有安慰。

这天,邓九峰觉得好多了,和小朱通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回家了,就走出了医院。出院的手续,单位自会去办理。小朱说,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在家等你。邓九峰便觉出一分踏实,毕竟有个人愿意在黑暗里为他亮起一盏灯。

出了医院大门,邓九峰打了一辆出租车,不想,赶上傍晚下班的高峰,车在一个正在维修的路段堵塞了,这使他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一气,他发现这里离宝芝住的房子已经不远了,他突然有了冲动,想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了,想做一些关心的表示。于是,车再次发动后,他让司机改变了方向。

出租车在一个街口拐过弯儿,正要往宝芝住的小区里进,邓九峰突然喊了声停,司机莫名地看着他,而他的眼睛盯着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几个装丁东西的塑料袋,他猜是蔬菜、熟食什么的,从这出租车旁匆匆走过。

女人正是宝芝。

邓九峰打发走出租车,站在路边看着宝芝进了小区。他眼里的那背影其实并不轻松,显得疲惫孤独。他更加地想不透宝芝这个女人了,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前走,还是向后走。这时,宝芝无意间突然回了一下头,邓九峰的心猛然狂跳起来,可宝芝并没有看到暮色里的他,脚步没有停一下。他就一直看着宝芝的背影,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责任编辑: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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