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亮宅院到葱地的道
2009-03-06郭宏文
郭宏文
葱地就是我家栽葱的地,在我家前山那棵老梨树的下边。地不大,也不规则。从我家宅院的大门口到那块葱地,弯弯曲曲地延伸着一条足有百十多米的道。道在草棵中穿过,顺坡伸到地边,窄得只能一个人走过。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们,还有我家的那只小花狗,在春天到秋天的季节,来来回回、重重叠叠地把脚印踩在了道上。我知道,那条道,也踩着母亲的汗水,踩着我家脆生生有滋有味的希望。
其实,那块葱地本不是地,是一块荒坡;从我家宅院到那块葱地之间也本没有道,是一趟蒿稞。可母亲硬是在荒坡上种成了地,带着我们硬是在蒿棵间走成了道。我五六岁的那年初夏,母亲嘴里念叨着“丑妻近地家中宝”那句我当时根本听不懂的话,扛着那把山榆把儿的老笨镐,硬生生地盯上了前山坡的那片不大不小的乱石和荆条。母亲望着山屯里沟沟岔岔那一道道坝墙拦截成的田垄,往手掌心虚晃一枪似的吐了一口唾沫,颤搭着她胸前妹妹还在吃奶的乳房,一镐一镐地在荆条和乱石间使劲地刨起来。在母亲的眼中,那沟沟岔岔一道道坝墙上的田垄,也一定是这么一镐一镐地刨出来的。母亲知道,这块山坡的土质好,荆条长得茂盛,就一定能刨出一块好地来。果然,三天多的工夫,母亲就把乱石刨成了一道坝墙,把荆条刨成了一圈栅栏,把山坡刨成了一块田垄。母亲双手叉腰地望着那满是荆条根须的田垄,告诉我刨这块地叫“开镐头荒”。兴许,山屯里所有的地都是这么开镐头荒开出来的。母亲说,开荒地是生茬,种啥啥长。
种啥啥长,母亲是这么说,可除了栽大葱,母亲是不会在这块地里种其他作物的。我们的那个山屯,是在辽西群山的皱褶中袅袅生息的群落,山屯里的人家,一年四季,家家可以缺肉缺油,可就是缺少不了大葱。大葱大酱,是山屯人饭桌上最浓最亲的味道,没有这味道,山屯人的生活就像没有了正统的滋味。煮一盆秫米水饭,端上一碗家下的大酱,揪来一把新鲜带灰的葱叶子,那宅屋的大炕上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来。母亲和父亲喜欢这味道,我和妹妹们也喜欢这味道,我们山屯里的人家都喜欢这味道。家家年年栽大葱,家家都有一块葱地。我家的葱地原本在宅院的菜园子里,可母亲那句“过日子过的就是人”的口头禅,我的妹妹们一个接一个地降生在我家的宅屋里,争食的嘴一张一张地多起来,宅院菜园子里的东西就明显有了缺空。母亲一直在我家的前山和后山撒目着目标,一心八火地想把葱地从宅院的菜园子里挪出去,腾下地方好多种两架黄瓜、豆角啥的。
母亲的镐头荒开成了,我家宅院菜园子里的那畦子小葱也很知好歹地长成了葱秧子。山屯人管能移栽的小葱叫葱秧子,初夏时节,哪家的葱地里都要栽上三五十斤的葱秧子。母亲年年要种一畦子小葱。小葱必须在晚秋白露节气的前几天下种,到白露时冒出头来。种早了,来年的小葱会长出苞头,不能作葱秧子。种晚了,小葱长得慢,作葱秧子不赶趟。这一畦子小葱,母亲莳弄得很是精心。初冬时,母亲就灌足了上冻水,在畦子上排满了一捆一捆的山枣刺,整个一个冬天,鸡猪啥的,甭想进到畦子里去。刚一开春,母亲就把发酵好的羊粪在畦子里撒上厚厚的一层,再浇足萌头水,小葱眼瞅着噌噌地长,绿绿的,嫩嫩的,馋得我和妹妹们直流口水。可是,母亲心里有把,小葱没有长成葱秧子前,说啥也不会让我们尝尝鲜,拉拉馋。
往前山那块开荒地栽葱秧子的那天,我和妹妹慌慌得不得了。我们知道,菜园子里的小葱已经长成了葱秧子,可以一镐一镐地起下来,挑出不够葱秧子标准的小葱,呵呵,那挑出的小葱,就是我们的满口香。吃那种小葱,不用择葱胡,把带葱胡的小葱整棵洗干净,一棵一棵地揻绕成卷儿,一口饭,一口葱卷儿蘸大酱,味道就是新鲜。母亲拿一把剪子,把一把一把的葱秧子剪去多余的葱胡,只留下不到一寸长的根胡。在前山的那块地里,父亲也加入了劳动的队伍。笔直的垄,一字排开的葱秧子,倒得细细的粪堆,一对水上漂着葫芦水瓢的水桶,一地的大人和小孩,寂寞的前山,一下子拼凑成热闹和谐的风景。打小,我就喜欢这种热闹的风景,更喜欢融入这种热闹的风景,而母亲恰恰善于营造这种热闹的风景。当一家人从地里撤出来时,眼前真的变成了一块葱地。
母亲带着我们,在宅院和葱地之间来来回回地行走着,走着走着,那行走的脚印就叠成了道。莳弄那片葱地,母亲上心得很。我们家人口多,尤其孩子多,穿衣吃饭,真够父母的戗。可在母亲的眼里,居家过日子似乎是小菜一碟,没有愁事,没有烦事,本是紧巴紧拽的日子,却被母亲经营得欢欢乐乐、热热闹闹。母亲的心里有个小九九,就是付出多大的辛苦,也不能让孩儿们受委屈,日子一定要在全屯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母亲的眼里,真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事。我总感觉,母亲的脚很轻,走起路来腾腾的,三个两个撵不上她。葱地被母亲莳弄得一根草毛没有,葱秧子绿油油地长。
整个一个夏秋季节,我家的饭桌上一直少不了这葱地里的味道。我和妹妹几乎天天要挎着荆条小筐,跑到葱地里揪嫩嫩的葱叶子。有了葱叶子,我们几个小妖们没菜也能刷刷地下饭,母亲看着我们的吃相,脸上总是禁不住地微笑。这揪葱叶子也很有学问。母亲告诉我们,揪葱叶子要从上往下一垄一垄地排开,最后一垄揪完了,上面的垄又长出了新叶子,不能满地里乱揪。母亲就是有道,这么一排,我家就总有吃不尽的葱叶子。每一垄的垄头,母亲都把葱秧子栽得特殊的密,与整条垄很不协调。我好奇地问母亲,母亲就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果然,一个连雨天,葱地里进不去,母亲就站在地头,把栽密的葱一棵隔一棵地拔出来,我真是服了。
到了晚秋的时候,母亲把一地的葱垄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起下来晾干葱,一部分起下来腌咸葱,一部分留在地里来年春天吃洋葱。干葱晾好了,母亲就五棵一把地拧着蔫叶扎起来,挂在堂屋的檩子上。过大年的时候,母亲挑选两棵最粗的干葱,在葱上一圈一圈地糊上红纸条,然后拴上细绳,挂在宅屋窗前的檩条上,母亲说那象征着日子红红绿绿的充满生机。咸葱和咸茄子腌在一个黑色的小缸里,一层茄子一层葱。留在地里的葱被母亲用山枣刺围起来,免得牲畜啥的祸害,春天的时候,母亲留一垄长苞头打葱籽,剩下的就一天刨几棵。我不知道母亲为啥管春天里刨出来的葱叫洋葱,起洋葱时,母亲连葱胡也舍不得扔,择去腐根洗干净,吃着劲头巴脑的,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初夏时节,母亲带着我们又在葱地里栽上了新的葱秧子,从宅院到葱地的道又踩亮了。这道是母亲带着我们来来回回地用脚印踩亮的,道越亮,我家的日子才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