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记
2009-03-06石凤会
石凤会
一日,我请了几位资深的老前辈到村部来,谈谈村里的方方面面。
正唠得火热,只听见门“咣”的一声,摇晃着走进一个人。他嘴里喷着酒气,眼睛红红的,鼻子四周抹得黑黑的一片,零乱的皱纹,露出极度疲倦的神色,身穿一套旧军服,袖口也沾满了黑灰,好像是个从烟囱里爬出来的人。
“兄弟,你是咱村最大的官,念大书的,帮我断个案。”他一面比划一面对我说。
断案?我心里也不禁胆战起来,向来人有些惶惑地微微一笑,来人却不笑,仍然盯着我。我这才想起来,那不是西街的张老三吗?为何潦倒得这般模样。
“别怕,兄弟。今个,我修炕,在炕洞里看见一个妖魔,这家伙太坏了,头几年你侄死了,就是他干的。怪不得我也睡觉像悠车,迷迷糊糊的。今个才找到它,要不我也跟儿子上西天了。”说完,他一脚高一脚低向村官走来,走到跟前,斜斜地站住了,他的手却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也像凉凉的,黑黑的,没有血的魔爪,我猛劲挣他,转椅也被我撞翻在墙上。
“你怕啥?三哥和他睡了五年都不怕,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信你一个人,他们我还不理呢。”他改为双手推在我的后背,嘴里又不停地喊:“走啊,走啊。”
经过一个胡同,再拐进一个岔道,看到一座三间瓦房,窗户都已摘下来,里面是黑洞洞的,向外冒着黑灰,好像似个无底洞,泛着妖气,冷气袭人。
推门进屋里,一股呛人的炕洞灰扑鼻而来。即使闭住呼吸,也要等着你吸气那一时刻,一齐扑进你的嘴里,鼻里。
屋里有一位中年妇女蹲在屋角也不看我,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我想:这就是张老三的媳妇吧!
“咱把大官请来了,别哭了,别哭了。”张老三也蹲在他媳妇身旁,一面劝阻,一面好像也在哭。他又转过身,递给我一个掏灰耙子。说:“兄弟,你拿住这个往烟囱根底伸。”
我握住耙柄的最上端,没有往里伸,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张老三。
“不要怕,我让你知道不是我放进去的,而是原来就有的。”他抓住耙柄的里端鼓励我:“三哥在前面,咱哥俩一齐掏。”
我明明知道没什么妖魔,却抵御不了心里的妖魔,满脑袋都是张牙舞爪的乱。我把脸扒在坑洞里,不敢往里看,大口大口吸着烟灰,却想不到起来把嘴闭上。
掏了几下,只听见“当啷”一声。顺劲就把那妖魔拽出来,我吓得一下蹦到外屋。
只见一个巴掌大的圆东西从炕洞里滚到水泥地上,跳了几跳,又稳稳地停放在地面上,由于长年烟熏火燎,难以辨认这是何物。如能让土坑晃动,或是外星之物,或是永动风轮,或是强力磁铁,我胡思乱想起来。
他先用脚尖碰碰,再用手试着摸,惊讶地喊:“就是它,我扒坑时,就看它在里面立着,害得我家好苦啊!”
听声音,看形状,它不是有生命的肉体,村官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用手捡起它,又在石头上磨蹭几下,原来是一个铁的电动机散热轮。
“兄弟,这是你亲眼所见,你管不管?不管,我就买二尺白布到瓦匠家门前去哭,也不让他过好日子。”他见我认真,便逼我。
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落满黑灰的炕沿上,脑袋飞转的应付他的问话:“是哪个瓦匠给你盘的炕?”
“后院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你给没给建房工钱?”
“给了,一个子儿也不少。”
“给工钱,又是亲戚,他凭什么陷害你?嗯?”我边说边有节奏地敲点着炕沿。
“人心隔肚皮啊。”他喃喃地说。
“你儿子得的什么病?”我又刨根。
“不管啥病,为啥我儿子偏偏得病?”
“三哥,村里管不了人命案,你是知道的。”
“这我知道,可我找谁?”
“三哥,听我的吧,这案子找到哪也是不能管的。”
“我儿子就这样死得不清不白?”他蹲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
屋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都不言语,一分一秒地苦挨。
这时村值班在门外大喊:“镇里来电话,让你去接。”
我抱歉地向张老三摇摇头,张老三不说什么,也不送我,沉默地看那铁妖魔,我便趁机而逃。
回到村里,值班红着脸对我说:“我想你缠不过他,就找这个借口喊你,以前当官的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把张老三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给我。”我发问道。
村值班听后先是一笑,随后说:“在过去叫‘镇物,有的木瓦匠建房时不怀好意,做个小木车放到墙里,车辕朝外,你家就受穷,说是它把钱拉走了。还有别的‘镇物,这都是迷信。他儿子是得败血症死的,和这有啥关系?说不准是从地里拉回的炕洞土带来的破烂东西,他是要活磨你。”现在是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还是有些不解。
吃过晚饭,我听到有人砸门,那声音和中午不一样,很短,有节奏,“咚,咚咚,咚咚咚。”
妻子要去开门,我慌忙告诉她:“要是西街张老三,就说我没在家。”
她回来时,朝我一笑,猜对了,又是张老三在闹妖。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有起炕,听见有人砸门。不用我说,妻子紧忙开门应付。
早饭后,我走进村部办公室。张老三突然又出现在眼前,他紧贴我身后,我走一步,他往前蹭一步,也不知道他喝的是什么酒,嘻嘻地笑得不停,酒气也笑到我的后脑勺。
“兄弟,怎么那么忙,一宿也不回家啊。”
“兄弟,你管不管我的事了?”他又嘻嘻地追问。
“嗯。”让你无法知道管与不管。
“你嗯嗯什么,是管还是不管?”张老三酒气喷在我的脸上。
“你再胡闹,我就要报警!”
“不怕!拿大盖帽吓唬我——没门。”张老三脖子一挺,把门靠住。
我心如乱麻,这等没影的事,搅和你皮肉不疼,心疼。
这时杨主任对我说:“下午召开村民组长会议,布置秋收工作,你看行不行?”
“行,行,对对,正是时候。”我一面答话,一面想着金蝉脱壳之计,把张老三交给十三名组长解决如何?
我便冲着张老三说:“下午一点钟处理你的事。”
“说话算数,你是书记,信你的。”说完他摇晃着下楼了。
下午,张老三嘴叼着烟头,也不理会他人,径直向我走来。我看时间,他前脚迈进办公室按照约定不差半分钟。
我的一只手臂早早指向会议室。他不解地问:“兄弟,快给三哥一个明白?”
他进了办公室见到组长们都在,那神情也异常兴奋,没等众人搭话,他就绘声绘色地讲述铁妖魔是怎样被他发现的故事。
他那组的组长先是坐不住了,便说:“你儿子得的是实病,和这铁块子没瓜葛,快走吧,别让大家笑话咱。”。
“不走!是书记请的,你算老几。”他把我推出来顶回了那位组长。
两位与他同龄的组长,也不说话,只笑闹着胳肢他。他们抱成一团,从一个椅子滚到另一个椅子上,再从椅子上摔到地上,任凭四只大手狂乱分割,他也顾不得翻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别闹——咯咯咯——,别闹——咯咯咯——”
“你还叨念不叨念鬼话了,嗯?”他们一边胳肢他,一边审问。
“不说了……不说了……咯咯咯……”,他不投降,就让他没完没了地笑。
我在一旁不忍看这笑刑,喊也不住,笑声淹没了我的不安。
笑声还没停,一位年轻的组长站在他的面前,问道:“你一天能喝多少酒?”
“问这干啥,我喝我自己的,你也没给我打过酒。”他拍打身上的土,嘴里吐着草末儿,说。
“喝点酒就不是你了。”
杨副主任配合着时机喊道:“都齐了吧,现在开会!”
正钻在椅子底下找帽子的张老三,脸面的血像关了闸门的水,涨得满满的,不知要从哪儿决堤。他突然扬起那顶带土的帽子,往身上一摔,尘土飞扬起来,紧接着是一声炸雷:“妈的,这不是整人吗,我不服!”随后他倒背着手,仰起头,踏浪似的下楼梯,险些摔倒。
目送他的背影,组长们一阵哄堂大笑。
会后,我把三位知情的组长召集到我的办公室说:“请你们再谈谈张老三的事吧。”
“谈谈吧,我有职责,也是你们的工作。”我一面权威地说,一面憋住气,呼地一下把烟圈吹得粉碎,顶了回去。
他们见我态度凛然,也只好顺着我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谈起张老三死儿子的前前后后。
听他们的讲述,看见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苦闷、孤独的生活。
又挨到一个夜晚,我突然醒了。
“张老三现在能干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深更半夜的,想人家的事干啥?你啊,长一颗菩萨心,当不了官。”妻子不耐烦地说。
“他或许想儿子中魔了,连电动机上的散热轮也不放过……白天像似开了个批斗会……晚间怕是喝醉了吧……”我叨念着没完。
“别胡思乱想了,明天你向他赔个不是,要不然你也成妖精磨人了。”妻子又哀求着说。
静静的夜,我逃不掉张老三的梦……
这一天正是集日,远远地看见张老三在挑买黄烟叶,只见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想必又是熬过一个摇晃的夜晚。于是,我跑着上前搭讪:“三哥,你昨晚睡在哪里?不会着凉吧。”我看他后背粘一些草棍,还压出大大小小的褶子,猜他炕面没有烧干,一定睡在草垛里。
“和猪睡在一起,也比人强。”他冷冷的一句。
“兄弟向你赔个不是,你可别骂我。”我直截了当地说。
“嗨,还是摊什么事办什么事吧。”我忍了忍,转过话题说。
“什么事?你们当官不会管的,耍花舌头会一套一套的。”
“你儿子病重时,你没钱,还是乡亲们凑钱帮你的。”我把他家底抖搂出来,激他。
“去年插秧时,你见到东院的孩子在地里干活你就跑了过去,还问人家多大年龄了,得知与你儿子同岁时,你哇的一声哭了,三嫂也哭了,这谁都知道了。”我挑出组长们讲述最感动我的事情给他听。
“提那干啥?”他抹一下脸,声音低低的。
“今年五月节,人家的儿子结婚了,你也去坐席,你屋里屋外地走,看看新买的家具,又摸人家的结婚照片,中午你喝醉了,当把你抬回家里时,你却不停地喊自己儿子的名字……”刺痛他心里的话,我不敢再深说。
他张开嘴巴不动,眼泪从嘴角流下来;他好像忘了我在说话,他仿佛又回到那一天,脸上已写得清清楚楚。
“你一年比一年身体弱,一年比一年想儿子回来,一想起他你就喝酒,一块豆腐一根葱也要喝。三哥,你喝坏了身子咋办?三嫂靠着你,全家靠着你,你是一家之主啊!”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好像自己也经历了那段人生的苦难。
“我给他都留出新房子,可他……”他竟呜呜地哭出声来,想必把平日憋在肚子里的悲痛都倒出来。
“那铁块子不是什么妖魔,炕也不能摇晃。你一直在找害你儿子的凶手,不是怨房向不对,就是怨前院烟囱对着你家大门,能怀疑的事情,你都要弄个明白。”
“就他自己得那个该死的病。”张老三小声嘟哝着。他心里那个死扣也要向我慢慢地松开。
“吃五谷杂粮,谁也保证不了得病,换个别人家,也会像你这样做。”我安慰他说。
“我——”他像似要说什么,却哽住了。
“你没有错,是我躲你,骗你发动组长取笑你、整你。”我长长喘了一口气,把手捂在脸上。
“是我在磨你。”他眼睛瞅着地面说。
“三哥不会像你能说,我是看好你念书人的心肠,才天天找你啊——”那啊的一声拖得很长很长,好像要完结了一段历史。
一个雨后的傍晚,忽听有人敲大门,又是“咚,咚咚,咚咚咚”的节奏,妻子问我:“那人又来了,开不开门?”
“哪个人?快开开。”
一开门,只见张老三肩挑粪桶,走进院里。笑哈哈地说:“兄弟,三哥没什么报答的,帮你把厕所掏净,这活不是谁都能干的。”没等我回话,他就掀开粪池盖,只见他两腿叉开,双手握着粪勺把的上端,腿与粪勺把构成稳稳当当的三角形状,每一勺粪水都要在粪桶沿上停留一会儿,又轻轻地磕一下,等到没有一滴粪水滴下,再掏起第二勺。
掏过粪,我给他钱,他不要;留他吃饭,他坚持要走。
我挡住他的去路,如他执意要走,我也会抱他的腰,摇晃着哀求他,这些我都能做得出来。
他好像理解了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放一张圆桌,摆几碟小菜,我俩面对面地边谈边饮。
“我一喝酒,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不敢说的话也要说,不敢做的事也能做,心里舒舒服服的。”张老三说。
“所以你就来磨我。”
“不喝酒,自己磨自己,喝了酒,找别人唠唠心里嗑,什么愁事都忘了。”
“今天咱也舒舒服服喝点酒。”我冲张老三做了一个鬼脸。
“喝!”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