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梦想和耻辱,一路向北
2009-03-05叶开
叶 开
二月的北京,雨足够冷,风足够寒,混在一起扑打在脸上。徒生一丝莫名的悲凄。
梅子站在全聚德的门口,抽着烟,打着手机。灿烂闪烁的霓虹斑斓,在她消瘦苍白的脸上留下一层深色,有些暗淡,有些深邃。我一直忘不了她那种静静痴望的眼神,在雨中,在灯红酒绿中,暗影摩挲的浮华中,透着一丝难得的纯净。
她对我笑,挥手让我先进去。那笑容有点凄凉,苦苦的。十分钟后,烤鸭刚刚端上餐桌,门外传来一阵慌乱,有人跑来说,梅子自杀了,她面对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纵身扑了上去……
为了梦想,为了希望,跟我们走下去……这是梅子在艺考初试表演的小品台词,她扮演一个北伐军的女军官。青灰色军装英姿飒爽,胸前的红巾映出一份坚毅,那只高举的手,像一面不倒的旗帜,巍巍屹立,她对着所有人说,来吧,让我们向前走,向北,向北!
1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梅子的那个下午。在德高望重的于教授家客厅里,她跟着她的母亲走进来,落日的霞光透过白色的帐幔射进房间,落在她瘦瘦小小的身体上,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因此泛着光,有一些游离的羞涩,也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于教授那年只收两个学生,便是我们两个女生。那是在电影学院考试的三个月前,我们为了面试而进行考前培训。其实只有懂内幕的人才知道,参加外面那些各种培训班完全是在浪费钱财。除非是天赋异禀的艺术奇才,否则在面试复试的艺考时,真正比较的是下面看不见的一些东西。
于教授虽然不再教课演戏,但毕竟桃李满天下。他甚至有面子让那些可能做考官的老师来他家里,亲自给我们做辅导。他之所以收了我,是因为我父亲批给了他搞房地产的儿子一项资金数亿的建筑工程。梅子则更简单,我很快就知道了,她的母亲即将嫁给于教授。
我一直不喜欢“潜规则”这个词,因为在我看来,那些游戏规则从来就没有潜下水去。它们就那么明火执仗地摆在我的眼前,我无法逃脱,无法回避,结局只能有硬币正面与反面的选择。
2万人里录取25个,巨大的比例落差说明了一个事实,没有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考上。于教授也承认他不敢保证百分之百。实际上从去年起他就越来越感觉到吃力,今年他本已经不打算再收学生,无奈我和梅子真是推却不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常常叹气,他说我和梅子之间,他大概只能保一个。
我猜想我肯定是被放弃那的一个,梅子马上就和他成为一家人,就算不是亲生的,但梅子的母亲毕竟睡在他的身边。可我父亲告诉我,一切正好相反。亲情固然重要,但在实际利益面前,却是最容易抛却的。
事实也是如此,从于教授和梅子母亲的争吵中,我听到了他打算让梅子明天再考的意愿。
那天下午的形体训练结束后,我躺在练功房的沙发上睡了一觉。没睡多久,我就被卫生闻里的响声吵醒了。梅子和于教授都不在房间里,我顺着声音慢慢走过去,一种歇斯底里,甚至扭曲的呻吟从里面传来,间或夹杂着卫生间木门的吱呀声,一下一下的,有节奏的。
我从门口探进半个脑袋。就看见7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他们背对着我,下身都是赤裸的。于教授那苍老而松弛的臀部丑陋地晃动着,两个身体间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吓坏了,本能地抽回头,这时我听见梅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你要……保我……
这一年,我和梅子都是18岁。
2
鲁风来的那天,外面正在下雨。这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一件风衣,微卷的头发上挂满水珠,看上去有些落魄,有些沧桑。他在于教授面前顽皮地笑,露出很干净的牙齿,浑厚如钟的嗓音带着磁性,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心。
我很长时间都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心境。我不知道这个比我大上整一轮的男人,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我,但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意愿,我很想靠在他的怀里,让他抱着我,恨不得化身为一件玩具,被他把玩。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魅力,它无边无形,无味无色,却萦绕在我的心中,挥散不去。
鲁风是骄傲的,他有那个资本。他刚送了一批学生毕业,里面的很多人现在就已经在娱乐圈崭露头角,甚至大红大紫了。他和很多导演都是哥们儿,在好几部大投资的电影里做艺术指导。
那时候,我和梅子都过了复试。对外面的考生来说,鲁风这时候是见不到的,因为他是三试的考官。可他也是于教授的学生,有些事情,其实就像吃顿便饭那么简单。
于教授让他提名我,而他自己则去找校长安排梅子。于教授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当着我面说。这些话是鲁风后来告诉我的,那天之后。我再也不必到于教授家上课,我之后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而我能不能上,也取决于我父母以及我与鲁风的沟通。
沟通。是个很含蓄的词。比起那些赤裸裸的字眼,它让我的内心更安稳,尽管它在这里的实际意义同样十分龌龊。
鲁风带着我到处拜见人。上午是个老师,下午是个艺术家,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三试的考官,这就像一场公平的交换,我同意了你的学生,你也得认可我的人选。利益、交易、代价这些字眼从他们的嘴里一个个跳出来,就当若我的面,毫无忌讳。我突然间意识到,尽管我在家中还是父母眼里半大调皮的孩子,可在他们看来,我与那些一心求名,混迹娱乐圈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我想我必须让自己长大,以女人的名义。
3
梅子说,除了于教授,她先后又陪三个人上了床。她说,我知道那天在洗手间你什么都看到了,因此我不怕跟你说。
梅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羞涩,一点怯弱。我想,梅子是有勇气的人,她的未来要比我光明。因为她远比我更坚韧,更懂得牺牲。
我们俩就这样等待着发榜,其间要不停地陪人吃饭,应酬。时间过得缓慢,心情也极度低落。
我猜想鲁风也一定受够了这种日子,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多,就越经常看见他低落消沉的一面。有时候,他甚至喝酒喝到酪酊大醉,又哭又笑的。我问他是不是很累,他却懒得和我交流,看也不看我,说,你小孩子懂什么,这就是生活。
我明白我在他的生活里就像某一时期的一件事,完成就结束,连回忆都不会剩下。可我还是傻傻地心疼他,尽管那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发榜的前几天,鲁风又喝醉了。他让我自己打车回家,然后躺在饭店的沙发上,昏昏睡去。我把他扶起来,送他回了家。我给他脱下了衣服,用热毛巾帮他擦脸,擦他呕吐的秽物。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不由分说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嘴里说,干教授这么帮你,你跟他不可能单纯。是不是?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反抗。我光着身子,在床上整整一夜来眠。其间他曾经起床去卫生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甚至都没有给我盖上一丝半缕。
没有歉意,没有愧疚,一切就像未曾发生,在他眼里,我依旧是那个他要送进学校的学生,仅此而已。
4
我确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做演员是我的梦想,是我唯一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为之挥洒汗水
的梦想。或许,比起梅子,我还不够努力,还显得被动,但我相信我会成功的,只要我能得到这个机会。
倒数最后一天,鲁风打来电话,口气低沉而失落,他说,你可能要被刷下来。
我一听头就炸了,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说,春吞吐吐,左右言他。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他手里唯一的学生。每年有那么多孩子考艺术院校,比我条件好,比我有背景,甚至比我漂亮有才艺的数不胜数。我可以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偏巧我父亲与于教授的儿子之间有了工作上的关系。我不知道于教授是怎么与鲁风分配他们之间的利益的,但我想我肯定不是那个能给他带来最大实惠的学生。
他说,要不你等一年吧。我保证让你明年上。
我冷笑,我的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夜晚的零碎片段。于是我对他说,你能不能来一趟我家?
他不耐烦地问为什么?
我说,我拍了你和我在床上的录影。
鲁风常说,飞翔的高度,不在于翅膀,而在于你的信心。
这世界是个野心家的天堂。只要你敢想,敢去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除了有良好的心理和身体,也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我只是个18岁的女孩,在这个近乎黑暗无光的世界里,我无依无靠,无助无力。我能相信的,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从鲁风带我去见的第一个人开始,我就一直在拍。我不用摄影机,不用针孔镜头,我只需要装作一个沉静的小女孩,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里,玩自己的电话,发无聊的短信。可他们都忘了。我的电话可以摄像。
鲁风愤怒了,扇了我一记耳光,又摔碎了我的手机。我的嘴角流出了血,但我没有擦,我笑着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喜欢你。
父亲为了庆祝我顺利考上电影学院。请大家到全聚德吃饭。所有人都来了,唯独缺少于教授。他没来,是因为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梅子最终落榜了。我不知道顶掉梅子的那个人,是不是差点把我顶掉的那一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其实也算是我顶掉了梅子。
她比我努力,比我豁得出,但她太直7,转不了弯。在接到于教授的电话后,她选择了自杀。后来听说,她的肚子里还有~个未成形的孩子。
那天的雨越下越大,从饭店出来,我只看见了现场,没看见血迹。梅子被白布盖着,看上去有些恐怖。我想哭,但忍住了,强迫自己转过头,迎着风雨,向前走,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