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2009-03-02于坚
于 坚
巴黎的春天,风很大,太阳刚一出头旋即被吹得歪歪斜斜,掉进云层里去了。天气相当冷,亚当和夏娃安然入睡,他们不需要太阳。他们的床很大。整条河流以及桥。
这是塞纳河上的一座桥,过了桥就是卢浮宫,世界各地的游客正熙熙攘攘。经过的时候,都要稍停。熙熙攘攘被安静不动的睡眠惊动,人生被打开了一条缝,缝那边,世界的船头睡着两个天神。
我们在世界中,他们在世界外。我过去总觉得有谁在世界外面看着我们,神灵或者祖先。哦,他们是两个恋人,在做梦。传神的一幕,巴黎,2005年春天的一个上午,两个看起来像是情侣的年轻人在塞纳河的一座桥
上坐下来,当众睡着了,真正的白日梦。在他们的梦里面,我们是梦的一部分或者不是,永远无从得知。而事实是,我们都存在着,我们看着他们做梦,他们在自顾自地做着梦。这张照片延续了那个梦。其实,情侣早已小睡完毕,鱼一般游开了,在人海中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与他们无关的照片,使我在将来翻拣旧物时,忽然记起这遥远的一日,日期已经模糊。十九世纪的某日,或者昨天。我想入非非,陷入了白日梦。
只有一点事实,就是有两个人曾经在一条河的大桥上居住了几分钟,他们诗意地以大地为家,信任着,安然入睡。睡觉,就是回家。在巴格达,恐怕没有人敢这么睡觉吧。他们是谁,巴黎人或者旅游者?他们是什么关系,情侣、兄妹。朋友……不知道。而这张照片的后面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拍摄者,他又是谁,他为什么拍下这张照片?他是在梦里按下的快门吗?他梦见了他们,拍下了他们的梦?拍下了他自己的梦?他的家在哪里?谁的梦?
做梦者离开了。拍摄者(那个过去时间中的我本人)离开了,只留下照片,拿着它的我其实是个不相干的人。已经过了三年,我才翻出这张照片,我甚至都不确定是我拍的了。只是令我想入非非,而无论怎么想,都是非非,物是人非,那座桥也许还在。这两个人也许还在世界中,拍摄者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活着,但这一幕已经消失。只留下这个照片。我可以根据这个照片虚构一部小说,这一幕就是开头。
写作也是白日梦。写作是一种回忆。对往日的回忆。回忆不是回放录像带,而是虚构那些失去的时间,重建当下与往日的联系。你自以为是在回忆事实。其实事实已经销声匿迹。回忆就是动心,回忆是通过语言对往日心领神会。回忆可不是建筑界对旧物的修旧如旧。回忆其实是在心领神会中对事实和经验的淘汰筛选,回忆其实是记忆,记忆是一种升华,记得哪些,遗忘哪些,来自作者的心领神会。齐白石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媚俗、欺世都是做作,失神、劳神、伤神、走神、渎神所致。
说到底,写作就是传神。
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或者什么现代派、后现代其实都是扯淡。写作就是传神。
诗意是先验地存在于世界上的。回忆就是对诗意的心领神会。诗意像桥上的那两个恋人,在我到来之前睡着。
写作只是通过语言为诗意传神,唤醒沉睡在世界中的诗意。
传神,神灵之神、精神之神、神智之神,神妙之神,心神之神……
入神之神、养神之神、留神之神、凝神之神。我翻翻字典,汉语与神这个字有关系的词汇真是太多了,为什么今天居然成了一个彻底唯物的社会了呢?
写作就是从世界中出来,这是一场白日梦。作者在世界中感受到诗意的存在,他要出去。成为作者。作者就是为世界召唤诗意的人,他在世界中感受到诗意,产生了传神的冲动,他成为作者,作者就是传神者。作者而没有传神。那就是做作。
从世界中出来,是一种升华,但只有升华是不够的。只有升华那就是宗教。只有敞开是不够的,你得回到世界中去。
写作,从世界中出来,又回到世界中,这才是传神。神只能在世界中传。有些作者从世界中出来,但回不去。他只能在世界以外飘着,这种写作是亡灵的写作,那个神是死神,而不是活泼泼地传神。
过去中国的老房子是用泥巴和木头建造的。泥巴和木头本来隐匿在大地上,它们被从世界中升华起来,成为建筑。但是,它们并没有脱离世界,而是隐匿于大地。这种隐匿已经不是泥巴和木头的隐匿,而是栖居的隐匿。建造房子的人们并不只是要从世界中出来。区别于野兽,他建造房子,但是要大地接纳他的住,大地接纳他,他的住才能安心,他要天人合一。所以古代中国的建筑的方向是扒着大地的。与现代的摩天大楼不同,摩天大楼只是令人在知识、技术上的场面理解安全,而人的内心是紧张的。
住,天人合一,这就是立心。立心就是安心。文章为天地立心,从世界中出来,成为作者,就是文章,但只有意识到“住”、“天人合一”才是心领神会。才是立心。
所谓诗意的栖居,就是住,住就是立心,安心。
住下来,为大地接纳。看看“住”这个汉字,住,由人与主合成,住就是成为主。这个主不是要离开大地,而是在大地上住下来。住下来,你才成主人,这与西方文化的“在路上”是不一样的,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出埃及是得救。
在路上的人,永远是客人,“生活在别处”,总是意识到与世界之间的主客对立关系。而在中国文化中,只有住下来,立了心,才是世界。古代中国的建筑物虽然与现代建筑物的出发点是一样的,都是从大地中出来,但前者是为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住在世界中。后者却是要离开大地,后者是在路上的,反自然的。前者紧紧地扒着大地,平房。道法自然,不敢对花鸟虫鱼稍有怠慢,侣鱼虾而友麋鹿(苏轼)。苏州园林是个典范。后者唯我独尊,趾高气扬,反自然地设计新世界。前者是时间性的,与历史密切联系,敬畏、谦卑、自然生长。后者是空间性的,追求从0开始,标新立异,个性化,一个与一个不同,空间上的无限扩张。
海德格尔将前者叫做栖居,后者叫做筑届。栖居是诗意的,活的。筑居仅仅是建筑物而已,设计、图纸、工程、产品。我多次从飞机上观看城市,传统中国的建筑隐匿于大地,几乎看不出来,因为建筑材料与大地一致。现代建筑非常抢眼,与大地格格不入,我第一次看到全世界都崇拜的那个曼哈顿岛的时候,竟以为那是阵亡者的墓地。
我们今天与建筑物的关系已经不是居住了,而是各种资本的象征。建筑成为人的社会价值的空间性象征。所以人们总是在搬家,没有人能够或愿意永远住在出生自己的房间里。而搬家,对人们来说是地位越来越高的象征。在古代。频繁搬家是不吉利的,因此搬家一词与死亡相联系。脑袋搬家。
这对情侣或者兄妹、夫妻写首诗那样做了一阵白日梦,又醒来,看看椅子上没落下什么,又加入了前往卢浮宫朝拜的人流。大家都知道他们只是在做梦,他们离开了世界,但是在世界中。他们美丽地活在当下,只是做梦而已。否则,如果他们离开世界去做梦而不再回来,那就是搬家,这一幕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故现场了,我的照片将毫无诗意,只能供警方取证。
(选自《大家》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