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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的两地生活

2009-02-27谭翊飞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扶沟县珠海农民工

从广东珠海到河南扶沟

这是一家四口,在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背景下,在同样遭受危机影响的中国的生存故事。他们是——父亲柴卫春、母亲梅雪、女儿柴娟以及儿子柴亚勇。

这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工家庭。一家人全都在外打工,先是父母,再是孩子。日复一日地从事简单而枯燥的劳动,生产的产品则销往世界各地。住在城市边缘的城中村狭小的接吻楼里,在南方度过一个又一个春节。这里从来不是他们的家,但他们已很满足了——工作稳定,只要多加班,就能多挣钱。

但是,去年9、10月份起,不可知的命运开始改变他们的生活。起初是厂里不再要求加班,降低工资,后来干脆说放假了。他们只有唯一的退路——回到分隔许久、已有些陌生的农村。

于是,梅雪和儿子柴亚勇返回了老家河南,柴卫春和女儿柴娟则继续在珠海三灶镇,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经济复苏。

这是结婚20年以来,柴卫春和梅雪第一次分开。妻子刚离开那阵,柴卫春感觉眼前一片黑,大病一场,高烧42度,“那几天一个人躺在床上,真是凄凉。”

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梅雪在河南老家门口点燃了一挂鞭炮,拿起电话拨给远在珠海的丈夫:“听,你听到爆竹声吗?”

丈夫柴卫春此时正在珠海三灶镇狭小的出租屋里操持碗筷,将中午剩下的红薯粥热一热,算是晚饭,而农历小年的日子,要不是妻子的电话,他已经忘记。他快速吞下了一碗红薯粥,就赶去上夜班了。

半个月里,本刊记者由南而北,分别在广东珠海和河南扶沟,记录和观察这一家四口分居两地的日子。也试图同时描述,这一南一北、一个民工输出大县和一个民工主要流入地,在经济危机影响下的生存状况。

据统计,因金融危机影响,全国约有2000万农民工返乡。柴卫春一家,只是其中的缩影。

本刊记者谭翊飞发自珠海、扶沟

父女在珠海

保安员柴卫春的工作来之不易。

年前,因为思泰电子厂招工,却不要大龄男工,他失去了和妻子同在一个厂里工作的机会,只得去了一家化肥厂作搬运工。4年后,金融风暴来袭,厂里活不多,他被裁员了。

被裁员时是他家最困难的日子。工作没了,妻子、儿子、女儿也都处于半歇业状态。留下还是返乡?这是个问题。他跟妻子商量过 :回老家吧。梅雪阻止了他 :“回去干什么?田地又没有农活。”

柴卫春听了妻子的话,坚守一段时间后,果真找到了这份保安的工作。每天工作12小时,拿固定工资,上班若被发现打瞌睡每次扣50块。

柴卫春很满足,他认为这份工作再不会丢了,“厂子垮了,总还要人看财产”。但他的开支也在增加,上夜班每晚得一包烟,“没办法,否则会打瞌睡。”

为了增加收入,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12个小时做保安,值班,另外六七个小时开摩托载客,碰上上夜班,他清早下班就开始拉客,下午才睡觉,“那样睡得香,倒下就睡着了”。

38岁的柴卫春留着平头,上身穿一件4年前刚来时买的黑色皮衣,下身一条暗色条纹裤。本刊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马路对面的摩托车上高喊:过来这边!

三灶镇的马路比扶沟宽得多,工人提前返乡,镇上已显冷清,挂着江西牌照的河南人开的摩托车,在马路上胡乱飞窜。

柴卫春也是摩托仔中的一员。他的摩托车载客生意在农民工返乡后直线下降,收入不到以往的一半,但抢劫和偷东西的却多了,晚上开摩托载客他会带上一根钢管,防止车被抢,人被打。

他有些怀念几个月前的生活,那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加上侄子,5个人住在三室一厅的房间。现在亲人一个个离开了,他孤身一人住在单间。

他的床头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六合彩信息和每个月的工资数,还夹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他自己洗碗做饭,自己洗衣服,以前他从来不做这些。

几个月前,柴卫春的妻儿都在三灶镇思泰电子厂工作,这家成立不到10年的电子厂,以招收女工为主,最高峰时工人超过13000人。这是一家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企业,除机械设备外几乎没有固定资产,厂房和土地都是租来的。儿子11月份离开这个厂时,厂里剩下三四千人,而到12月份妻子和女儿离开时,只剩下2000人。

离开是“被逼的”。思泰电子厂实行了“最低工资 + 伙食费 + 保险费+加班费”的薪酬制度,这也是珠三角地区这类工厂的普遍做法。妻子每个月800元底薪,减去伙食费120元(不管在厂里吃饭否,强制扣除)、保险费95元,如果没有加班,薪水就只有585元。

没有加班的日子让这对夫妇感觉非常吃紧,日常必须的开支房租、水电费、伙食费一一除去后,一个月还攒不到200元。

在他们的记忆中,工作没什么让人自豪的,不过是“像螺丝钉一样”被固定在不同岗位上。梅雪视力尚好,工作就是将不同颜色的细金属丝绕到指定的磁环上。

柴亚勇是厂里为数不多的男孩,绕线圈、备料组装、搬运,哪个岗位缺人他去哪里。有些车间温度很高,珠海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在车间内穿短袖还出汗。夏天的酷热,更让每个新工人难以忍受。

但他们已很满足于这样的工作,并且希望每天都有加不完的班。正常工作时间,他1小时的劳动所得只有2.5元,而加班则有7元,这还是近年经历了“民工荒”和劳动部门执法加强后大有提高的结果。可惜,现在他们连这样的工作都没有了。

柴卫春先让儿子回家。儿子在这个厂里只做了一年多,从去年8月份开始就没有加班了。儿子离开珠海前,先找了一个礼拜工作,一个也没有找到,连职业介绍所都关门了,他就下决心回去了。

儿子和他的表弟一同回家,他们都没活可干了。去年11月份已经是农民工返乡高峰期,他们先给长途车司机打电话订了位置,然后带了几件洗换衣服、手机充电器等必需品就去车站了。车费已上涨了40块,从珠海到扶沟县要240元,后来梅雪回家时又涨了20块,要260块,元旦时已经涨到500块。一路26小时,他和表弟什么也没吃,“就睡觉,保持体力。”

这趟长途汽车开通于2000年。以前,扶沟人返乡只能从广州坐火车,到许昌再转客车。那一年,中国经济出现了亚洲金融危机之后的新一轮增长,国家的出口导向政策开始见效,劳动密集型产业迅猛发展。农民工开始更加迅猛地涌向沿海地区。

儿子回家后,妻子和女儿也相继被裁员之后,他们都做了同一件事——退社保。退回个人缴纳的部分,企业缴纳的不退,也不能转到农民工的户籍所在地,对广东省来说,这等于充实了他们的社保资金。

排队领社保,像是每个离开外来工的告别仪式。对他们夫妇来说,则是他们4年中唯一一次与三灶镇劳动部门打交道。

三灶镇位于珠海市西南,以年工业产值200亿元雄居珠海各镇之首。虽然财力充足,但三灶镇公共服务却严重不足。外来农民工有一二十万,而镇劳动所公务员编制只有5人。为了应对日益增加的工作量,他们以外聘方式招聘了7名“准公务员”,即便如此,这12名人员管理十几万外来人口也相当不易。

这也是珠三角地区的普遍情况,一个小镇的财力充裕程度,让内地许多县市难以望其项背。比如,以工业产值比,三灶镇是扶沟县的3倍还有余。以公务员年薪比,同等级别,三灶镇是扶沟的10倍左右。

然而,富足的财政收入并没有改变公共服务的紧缺。户籍人口数仍然是劳动、公安等部门人员编制的基础,而三灶镇的外来人口已是户籍人口的4倍不止。

思泰电子厂大规模裁员后,镇上的人少了许多。但当地官员对此并不忧心。珠海市相对于整个珠江三角洲而言,经济发展较为缓慢,三灶镇却异军突起。一位当地媒体人士介绍:“(三灶)采取了非常规手段,政府办事效率比较高,将招商视为生命线,一切以项目为主。”

三灶镇政府大楼上镶嵌着金晃晃的大字:“居安思危,慢进即退。追商抢资,科学发展……”他们派出的招商队伍,除了去东莞、深圳的几乎每一家企业,还去了香港、日本。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里,三灶镇委副书记杨全对本刊记者说,“农民工撤离影响微乎其微,只是镇上的人气冷淡了些,外来工的消费能力也很有限。”

他最担心的,不是工人离开,而是已经走了上万人的思泰电子厂的老板会不会转移资产。如果企业转移了资产,老板拍屁股走,那么为了避免群体性事件爆发,政府要贴本先垫付工资。前些日子,已经发生了一起这样的事件。

金融危机发生后,广州番禺打工族服务部对广州、东莞、中山、佛山4市工人进行的调研显示,有超过25%的企业不再给工人买社保,超过21%的企业裁掉老员工,超过13%的工人所在工厂增加了伙食、水电扣款或更严厉的罚款制度。还有一些企业为转移资产、更改劳动合同,让工人变成另外一家企业的员工。

服务部主任曾飞洋对本刊记者说,“许多企业主转嫁危机,降低工人待遇,工人则是危机的最后承受者。生活水平在一步步倒退。他们没有当地户口,帮扶政策几乎没有,最后的退路就是回老家去。”

河南的冬天

儿子柴亚勇回扶沟县柴岗镇的老家后,第一件事是把柜子里的被子翻出来,铺好床铺,他已有4年没在老家过冬了。

村里出外打工的年轻人许多都回来了,喝酒、打扑克、上网、骑摩托车闲逛是他们主要的娱乐方式。20岁的柴亚勇显得格格不入,他不喜欢热闹场面,整个冬天几乎都在被窝里度过,他自嘲为“冬眠”,还不花钱,不闹事。

柴亚勇出生于1989年。每次起床,洗漱完毕后的第一件事是洗头、吹干、对镜梳妆,长发遮住半个前额。他上身穿一件米白色的夹克,下穿一条黑色休闲裤。一切妥当后,他来到屋外感叹:好几天没有见到阳光了。

柴亚勇说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不参与上访、打架等。过去每个月的上千元工资,他差不多都要用光,现在却无钱可花。往年过年回家,总要带些东西回来,今年他和他妈连一分钱东西也没买。

柴亚勇一家人的微薄积蓄,大多作为活期存款放在银行,以备未来建房、看病、养老和教育投入。生活开支只能维持在温饱水平,这也是大多数外出务工者的选择。

他家最值钱的,是一台14英寸的hisense牌黑白电视机,杂乱的衣服和被褥堆放在正房。这间平房建于10年前。那时,柴岗镇的乡镇企业还很红火,柴卫春家靠卖馒头盖起了这一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平房。后来,镇上人少了,卖馒头的却多了。

那时,县域经济还没有完全垮掉。80年代,扶沟还有国家部委直属的缸盖厂,曾占全国缸盖市场的60%以上。扶沟县味精厂也曾名扬一时,“莲花牌”味精刚起家时都曾来此学习。可这些国有企业在改革过程中逐渐落伍,被淘汰,破产倒闭。

当地干部将这些本地企业衰败的原因,归结为“领导不重视”。放在30年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下,这一变化其实正是全国乡镇企业走向衰败的缩影。

柴亚勇所在的村子,位于柴岗镇与镇中心相连地带之间,一条小河将村子一分为二,柴亚勇家在河南,属第二组,全组共1000余人。因为与镇中心连成一片,且离县城不远,村民们平常搞蔬菜种植、搬运等,总能挣上些零花钱,因此便成了全镇的富裕村。外出打工的一般是年轻人,中年人大多留在家乡发展。

相对来说,2公里外的塔湾村则穷多了,那里的普通家庭一般只有12-14英寸的山寨黑白电视机。布帘代替墙将卧室和客厅隔开,寒风吹入帘影动。塔湾村人出外打工早,第一批出去打工的现在都有三四十岁了,年轻时像机器人一样在流水线上工作,年老了,却被工厂淘汰,只有去劳动条件更艰苦、工作不稳定的工地、矿井,从事季节性打工。

扶沟县地处豫西南,属当地人所称的“黄淮塌陷四市”之一的周口市管辖,是典型的劳动力输出大县。去年12月底,扶沟县劳动局按照周口市的统一布置,由村支书上报统计提前返乡人数,扶沟的数字是3.8万人,而全县外出人员总数约十一、二万,提前返乡人数比例已达1/3。

扶沟县最大的企业“中方棉业”,已经积压了两个月的产品,工人也已提前放假。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张金重则在筹划一场招聘会,“帮助企业低价吸纳沿海企业熟练技术工人”。一些企业的招聘已经开始,这些数据已被扶沟县劳动局编入“今年新增就业岗位”上报,但实质上并未创造任何新的就业岗位。

扶沟县近年经济发展较快,当地总结的经验是“一手抓工业园区的构筑,一手抓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扶沟向全国经济发达地区派出由官员带队的多个招商小分队,工资仍由县政府发放,常年驻在外地,专责招商引资,吸引发达地区需要转移出去的企业。这些政策让扶沟尝到了甜头,财政收入大幅增加,去年全县一般预算收入已达1.66亿,县城的房地产市场也正启动,最高房价达一千三四百元每平米。

金融危机初来之时,扶沟县的官员还以为只是“沿海刮了场风暴”,后来发现“风暴很快就到了眼前”,纺织厂、缸盖厂销售不畅,货物积压。紧接着,刚刚升温的楼市开始走冷,房价下跌。

对扶沟县来说,他们最担忧的事情逐渐变为现实——原有企业效益下降,甚至亏损破产,而新建项目则被搁置。这对扶沟县的财政来说,影响是致命的。

为什么路越走越窄?

珠海市三灶镇和河南省扶沟县是中国经济的两面镜子,而柴卫春一家人则是穿在其中的一条线。

38岁的柴卫春和20岁的柴亚勇都在寻找未来的路,他们试图从农民工群体中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而命运却让他们无法触摸成功。

柴卫春认为自己很失败,在外闯荡四五年,“越混越差”。刚来广东时,他不是一般盲目求职的农民工,他带了卖馒头挣来的上万元资金,开了一个铁皮屋搭起的杂货店,卖日用品和食品。后来这个店没法开下去。一方面,他一直没办营业执照,需要打点的关系不少;另一方面,老乡熟人太多,许多人赊账不还,换了工作,换了手机,人都找不到。

如果国家对自雇经营者的税费减免早日来临,有更多的帮扶措施,也许柴卫春现在已经是农民工中的一个“小资本家”。可惜,这不能假设。于是,他只有跟儿子一样,进了工厂。

柴亚勇则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一天,他突然对本刊记者说:“老哥,帮我宣传一下我爷爷的醋怎么样?”2005年初中毕业后,他不愿念书,觉得打工潇洒,现在后悔了。这些“冬眠”的日子,他时而想到养猪致富,时而想学开车跑运输,有时却突然想继承爷爷酿醋的祖业。

创业似乎不现实。当地农产品价格下跌已让农民叫苦连天。跌得最惨的要数棉花,许多去新疆包地种棉花的人,前几年有发了财的,可今年据说“几乎都亏本了”。

就说养猪吧,猪肉每市斤单价已比去年跌了3元。除小麦以外的其他农产品价格几乎全线下跌:玉米去年8角/市斤,今年6角;大豆去年1元8角,今年1元6角没人要;红辣椒去年五六元,现在2元5角还没人要。而且,会不会继续下跌,谁也说不清楚。

大棚蔬菜种植是柴岗镇的特色产业,在柴岗镇委书记穆成安的眼中,农民工返乡后,“群众安居乐业”,“他们回来,就让他们种蔬菜”。可柴亚勇从未想过种蔬菜,一来大棚种植投入甚高,全家也拿不出这笔钱;二来技术门槛不低,一旦蔬菜发病,可能血本无归。

种田?人均1.2亩耕地,容纳不了那么多人。柴岗村的一位村民说,过去一亩地4个人干,现在一两个人就足够了。过去打麦子农忙要持续一二十天,现在机械化了,只需要3天。

在柴亚勇可想到的农业创业门路中,几乎无一可行。

柴亚勇并非没有技术,出校门后他学过两门技术,一是电焊,二是家电维修,可无一见效益。村头巷尾,职业学校的广告很多,“你来学习,政府买单”、“政府补助,学费减免”,他觉得这些很假。

拿电焊来说,减免后的学费还要近千元。而他在广东学习时,师傅不仅没收学费,还每月发给他100元钱。学了电焊,没找到合适工作。又学家电维修,学完后发现搞维修的太多了,没市场,又白学了。最后只好进入他妈所在的思泰厂,做一名几乎不需要任何技术的生产线上的工人。

本刊记者随他和同学一起去探访县城的几家职业学校,他一个同学想报名学习电焊,他立马反对:“那个东西根本不用(进学校)学,几天就会了,给钱学校还不如给我,浪费钱。”

扶沟县是劳务输出大县,劳动局的一名副局长介绍说,用于农民工培训的资金很难一次完整下拨。而且培训资金本来就僧多粥少,还被部门条块分割,农业部门搞“阳光工程”,劳动部门搞再就业资金,扶贫部门也搞农民工培训。

在珠海三灶镇寻找未来,这是柴亚勇梦想中的事。但仅仅是梦想。三灶镇的房子平均也要二三千元一平米,最贵的要4000元一平米,他几个月的工资才能买一平米房子。况且,社保几乎等于无,工作也无着落,好比赤身裸体在城市。

在珠海三灶镇列圣村的一间出租屋内,柴卫春喝着稀饭,惦记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迎接着农历小年的到来。要不是记者到访,他那天要和老乡们一起去珠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在那里,他的一个老乡将要被判刑,但老乡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始终不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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