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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漂大海

2009-02-26黄天源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合谋生产队妈妈

记得送你去偷渡的那天晚上,正是1973年的第一个寒流将至。入夜,风突然刮起,把广州大沙头的榕树吹得哗哗啦啦。江水也开始起浪,大沙头客运站的浮台上下颠动。我有点迷信,对你说:起风了,今晚是不是先不走?你豪气地回答:风高夜黑,正是好时机,那能放弃!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都筹划了好几个月,哪能说不去就不去。我无话可说。你女朋友翠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你,这云雀般的小护士今晚却像乌梅似的沉默。从她忧伤无奈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极不情愿你“起锚”。

临上船前,你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不在,翠儿有什么事,就请你多帮忙。

那当然。自“文革”以来,翠儿已经和我们混得像同班同学一样熟了,她就是我们中的一员,她的事就是你的事,也是我们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不过,你到了那边,可不能不管她呀。说到后边,我还忘不了打趣你。

你和“傻狗”、“曚猪”下船了。我们依着江边的栏杆目送着载着你们的花尾渡在夜色中向东驶。走吧,我对翠儿说。你们先走,我想再呆一下,她的眼睛仍凝望着渐渐迷蒙的船影。我们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留下,也和她一样望着那向着珠江口开去的船只,直到它完全消失在黑夜里。

三天后,不见你传来任何消息。一个星期后,仍不见一点音讯。翠儿急了,跑到我家来问。我自然没有任何信息给她。他会不会把信只寄到他家里?我说。我到他家里问过了,没有收到他的信。她说。他这次是瞒着他妈妈走的,只说回生产队。说能到达,就告诉他妈妈,失败。就什么也不说。临走时,她一再叮嘱我:一有他的消息。就打电话到医院找她。

两个星期后,翠儿来我家说:可能被关进拘留所了。她的神情并不忧伤,甚至带点儿轻快。你曾经跟我说过,翠儿一开始就不赞成你偷渡,她说,她每月可以给你寄伙食,她有能力养活你。可是,堂堂一个男子汉,你怎么能让女朋友养活自己呢!你一天赚的工分,还不足以买一张寄信回广州的邮票,因为仅靠诚实的劳动,无法养活自己,你才走上此路的呀。翠儿又劝你把希望寄托在招工、保送上大学上,但你说,那是出身好、或有背景人的事,作为出身并不响当当又爱顶撞队长的你,即使全队知青都走光了,恐怕也轮不上你。翠儿知道你的牛脾气,就不以此为理由了,她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是:你走了,我怎么办?你郑重地向她作出庄严的保证:到了香港,就落力赚钱,钱一够,就交给那边的“蛇头”,用船把你这只旱鸭子运过去。翠儿无话可说了,只好让你走你想走的路,但她的内心,估计是无可奈何的,所以你上次被反解回来,她颇高兴地请我们吃大餐,为你洗尘压惊。

真正使翠儿害怕的,是她得到“曚猪”被、反解回生产队批斗的消息。一下班,她连饭也不吃就跑到我家里来。那时,我家正开饭,请她吃了饭再说也不肯,我只让她进我房里说。

这回坏了,他可能出事了。“曚猪”是同他一个生产队的,有什么道理“曚猪”被反解,而他逃脱了?她白里透红的脸色,近来日渐变得苍白。

也许,他福大命大,真的逃脱了呢?我反问。

好吧,就算他不被巡逻艇发现,侥幸过去了,为什么至今还不来信?

也许,他被外国船救起,到外国去了。

黄天源,你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吧?就算他被外船救起,快一个月了,也该有音讯了吧?

我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没了:二是到达了,却对我隐瞒。除了这两点,还有其他解释吗?别看翠儿娇小玲珑,说起话来却是咄咄逼人的。

开玩笑,他到了,怎么可能瞒你呢?我不以为然地说。

说不定,你也和他一起合谋来骗我!说着,她眼泪汪汪的瞅着我。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我想,此刻她的心情一定万分痛苦和复杂,她一定希望在我的表情和语言中看到什么“合谋”隐瞒她的破绽。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隐瞒她的,就直来直去、实话实说地对她说:

你的想像力比我还丰富呢,你怎么会想出我们合谋骗你呢?我反问她。

也许,我越诚实,她就越认为我装假。也许,我的苦笑令她越加怀疑。她显然平静了下来,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跟着振振有词地说道:他不想我去嘛,他不想我冒险嘛,他I临走时的承诺,都是骗我的!

此时此刻,我隐约明白她内心的意向了:她宁肯相信他不遵守诺言,也不愿意想到他真的死去。转眼间,我也变得复杂了——是故意诱导她往她愿意的方向想呢,还是极力说明我们没有设局瞒她?无论如何,我不能太残酷,我能冷酷地面对现实,一个初恋的痴情少女,能承受永远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吗?我同意她二者必居其一的推断,他最大的可能性是魂漂大海。让她的痛苦有一个缓冲和过度吧,于是,装得轻描淡写地说:

我饿了,我们到外边吃点东西,边吃边谈。

这次谈话没有结论。半个月后,我收到她寄来的一封信——天源:

您好!

我常常在噩梦中醒来,再无法入睡。今夜我索性爬起来,给您写信。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那么固执认为你们串同起来瞒我了,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妈妈,她都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说这懒鬼很久没来信了,问我有没有收到他的信,有没有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本来她准备寄点钱给他的,可是给阿弟交了学费后,手头又紧了。我连忙骗她说:“他生产队最近预支了一些分红,不必担心。”看样子,她连儿子“起锚”了,她还不知道!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割,如果他真的不能回来,我将如何向他妈妈交代呢?

如今,我太后悔让他走出这一步了。如果他第二次归来,我拼命反对,或许他不会有第三回。但谁能料到有今日呢?在我们所认识的偷渡者当中,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没有听说过谁不能回来的,难道他是最悲惨的一个?

一直令我无法硬起心肠来反对他偷渡的,是我第一次到博罗探望他时的感受。我来了。他只能端出一碗没油水的大白菜招待我,他要开我给他带去的鲮鱼罐头,我立即制止,那些罐头还是留给他慢慢吃吧。即使白菜也不是时时都能吃上,青菜接不上,就只能吃腌的咸菜。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挨到尽头的日子呀,换上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春节将至,一切都无法再隐瞒,无论对我,对他妈妈,真相都要大白。几乎没有知青不回家过年的。格仔也要清场了。能回来的都会回来,到春节还不见他的音讯,那他就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写不下去了,上帝保佑,让奇迹出现吧!

我至今还保存她的许多信。这信上有几处字迹模糊,可能是被泪水洇化了。

春节,依然不见你回来,也没有任何有关你的音讯。翠儿不敢面对你妈,只如实告诉你弟,关于你的去向。从初一开始,翠儿便大病一场。她不吃药,也不打针,她说,她想随你而去。后来,我们找到她卫生院的好友,她的同事背着“家庭药箱”,硬给她开药、打针。直到节后,她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的眼睛因消瘦而显得大了,自从你走后,再没有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此后,她不停地给我写信,不停地诉说着对你的回忆与思念。读多了,我竟然萌生妒忌:若是我的女朋友像她这般痴情就好了。

除了对你的思念,更多的是不断的自责,她老是抱怨自己不该让你上路。最令我吃惊和不安的是,她竟然在信上说:“当然,眼泪不能召他归来,但眼泪可以冲刷我内心的苦。若他有灵魂,我愿伴随着这幽魂度日。”

一个人愿意“伴随着幽魂度日”,那是极端忧伤、绝望的事。在人的情感中,有哪一种情感能比初恋更令人人心人肺的呢?她像深秋蓝透了的天,像朝霞里燃烧的云,又像湖畔上的一场初雪,是叫人永远难以忘怀的。语言有时非常强大有力,有时却软弱得连淡淡的伤感也化解不了,对于一个精神临近崩溃的人,更是无能为力。我使浑身解数给她回信,却惹来更多的离人愁绪。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惟有听天由命,等待时间去化解吧。

这一年很漫长。我最欣慰的是,她还能如常上班。年底,我们班同学阿祚招工回广州了。分配在汽车公司工作。他和翠儿也很熟,于是一个切实帮助翠儿解脱的“阴谋”便在我心里酝酿。我第一步是请他们看电影,开始三个人一起看,她坐中间,我与祚分坐两边。接着,祚坐她身边,我坐在祚旁边。再接着,我就临时找借口不去,让他俩人看。可惜那时的电影太少,看完《创业》、《金姬与银姬的命运》之后。就只能看样板戏了。就这样,我总算把他们凑到一起了。

好事多磨,1979年元旦他们才结婚。第二年,生了个胖小子。现在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出来工作了。我也终于可以告慰你在天之灵了。

假如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么,我们全都被你耍了。你究竟是失踪者还是亡魂,至今谁也不敢肯定。此外,还一种可能性:你被救时撞昏了,从此失忆,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许多许多年后,我们曾经在街上多次照面,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对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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