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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天堂

2009-02-25

美文 2009年3期
关键词:麦子

范 超

范超陕西礼泉人。法学学士,陕西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委宣传部文艺阅评组成员、西安曲江管委会文史专家组成员等。

土天堂

村东、村西、村北或者村南的大地上,突然凹陷下去的那么一大片,呈现着土壕的无限深奥。处在村庄最低层的土壕以村庄的另一种面目存在着,没有人怀疑过它的合理性。那条延伸到壕底的小路,细长而白净,像是一个午梦,只要我们去做,上上下下的秘密就会从路上源源不断地洋溢出来。

秘密最终只有我和车子、镢头、铁锨等等知道。我拉车往壕里滑时,车整个怂恿着我的小跑,如果后面没人拽住车子,我就只能靠自己掐算掌控到最好,以免被车扣在大地的深处永不得翻身,我天天拉着车子忙忙碌碌,车子不说话,谁知道它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象着往上拉土时如果有人帮忙推车,就最好了。可是问题在于,总是看不见那伸过来的一双美丽的手。这样当我下到壕里时,就只能挺直腰杆,让车后的部分摩擦在路上,速度放缓,我也会有好心情朝土壕上看。在土壕的头顶,庄稼丰茂,玉米、麦子、油菜年年周而复始,收获时节,我们会在碾压大地后碾轧果实。我们在那大地上嬉戏,声音跌到壕中,会旋上几个回合,人跌到壕里,即便能被移挪到炕头呼吸,却是一动都再不能动。土壕陡然下陷,截取了日常生活的横断面。在司空见惯的一年四季里,除过那些想象不到的突然事件,土壕的身体也早已习惯了在麻木中享受镢头的砍挖。我们通常喜欢用宽面的镢头刨地,用窄而长的镢头挖土。我们把镢头举过头顶,狠劲地掘进壕面里,掘出一个一个的眼,眼连成一片,一片土轰然倒下。我们看不见大地胴体的饮泣,我们整个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土里也会刨出所谓的古董,例如一个陶罐什么的,揭开来盛满了麻钱,有人可能就会私藏,有一些信息会在私底下传上好多年;也会刨出一些个圆鼓鼓的土球,拿在手里摩挲半天,最后球事不顶地扔远;也会刨出不知年代的老根,缠住镢头,不经意就把人绊得打个趔趄;也会顺带挖出一个蝎子窝,蝎子会突然张牙舞爪地向人扑来。大地的深处究竟隐藏着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细想想着实让人后怕。但很多时候我们看见,更多掉下的只是土,土雨淅沥哗啦,碎在架子车的周围。躺在地上的土看着刚才还和自己拉手站着的土,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苦。它们先前共同看着别的土被挖下拉走,不置可否。现在轮到它们中的一部分了,它们要去未知处了,要么和泥垒墙,坚强着人或者鸡狗猪牛羊马等的房舍;要么则会铺盖动物们的粪尿,掩盖住那些见不得人的丑陋……想着自己的土命总是被搬来搬去,它们的心态无比复杂。在最后告别时,它们互相的约定让人唏嘘不已。其实也不用等到很长很长时间后,它们就会作别一些人类,再次凝聚成生生不息的大地。

而此刻,当被无法抗拒地架着往壕上走时,这一车的土无限沉重,沉重通过绳索传递给我,使我在年少时就顺利地具备了沉重的肉身。往往是我一个人拉土,开始路途稍缓,人显得那样轻松,甚至学着吹起了蹩脚的口哨,学着开始唱歌,唱那几首永远也唱不全和唱不准的歌,那首歌和拉土并没有多大联系,但是多少年后,当我在什么地方突然听到这些旋律时,我总会浮现出自己当年从壕底往上拉土的场景。可是根本唱不了几首歌,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有些吃力了。车上的土会在瞬间萌生悔意,不想走了,一些土趁机往下逃窜,从车子的各个缝隙溜走,拽得车子也快失去平衡,车子逐渐妥协,或者它们已在暗处达成了同盟,终于一个联手的反击,车子的后门底部洞开,土迅速地倾洒在缓坡上,而我也突然就被车把架到了半空中。胳膊肘的麻骨被猛烈地磕碰了一下,我好不容易站稳在坡路上时,依然麻酥酥得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一边站着和躺着的土们惊讶片刻,紧接着汹涌而至的嘲笑声立刻就淹没了我。我沉不住气了,我恼羞成怒地关紧后门,提起铁锨,我让你们笑我!我让你们笑我!我在很短的时间里镇压了反抗的土,把它们全部重新收拾进车厢,重新押解,我把自己也重新套紧在车子里,向四周大喊一声:出发!四周随即静了下来,成千上万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一个轻狂少年和自己过不去。这一次的起步愈加艰难,我不得不弯下我倔强的腰了,我死命地弓起腰身,死命地变成匍匐状,和道路保持住平衡,一双脚使劲地朝后蹬踹着,而绳子勒索的苛刻程度早已超过了我的期望值,像要把我自上而下劈成两半似的。我顾不得这些了,就像顾不得擦掉弥漫在眼圈、恣肆在脸颊、晶莹闪烁在鼻尖的汗珠一样。我的脸快要贴着大地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汗是怎样在我眼前缓缓砸落在虚土间的。虚土四溅,像是鸡蛋猛烈地下到了油锅里。车子里的土和我誓不两立地较着劲,拉锯战成了白刃战,我整个被推入到了别无选择的难受里。我知道自己一松手,就会被拖个半死,我在心里发着狠话:他妈妈的,我还拉不上你了,我还拉不上你了。骂完后,我扎个马步硬立住,定了定神,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再启程时,我开始在心里数数,1,2,3,4……98,99,100。然后从头再数。除过在课堂上做算数题之外,我只习惯于在转辘轳打水、帮母亲做一种打搅团的面食和拉土时数数,数数可以虚幻眼前的事物,使一切变得单纯和清净起来,从而减缓我在那一刻所承受的压力。多少年后,当我偶然听到有人说我心里有数时,我会心的一缕微笑无人能看懂。

这一招果然管用,终于,我把车子拉上了地面,汗出得我快虚脱了,我给两个车轮的后面垫上瓦片,径直就把自己撂到大地上了。大地安详,清风拂面,天空蔚蓝,白云悠游。小草从我身体的空隙里袅袅上长,迤逦而来的小虫子在排队接喝我最后滚落的汗珠,路人经过时关切的询问恰似仙乐飘飘,我恍惚间如在天堂。

那一地的小麦都沦为疯狂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一地小麦了。这些不听话的麦子。我从地头愁到炕头,又从炕头愁到地头,望着老天爷一筹莫展。这可是数九寒天啊,不来雪也就罢了,好歹冷一点吧,可是太阳却晴疯了,棉衣在人身上怎么都粘不住。麦子也彻底被这好天气晒晕了,把正常的时节搞错乱了。忘记了自己该守的本分,一个个争先恐后,似乎终于等到扬眉吐气的一天了,着急地要出这个风头,任凭我怎么遮拦,也拦不住。几天时间,就窜上了半尺长,绿得水汪汪了。比韭菜的长势都旺。韭菜一茬长旺是要割了卖的,割了又会迅速长起来。麦子这样突然的兴旺究竟想干什么,我们的日子再怎么渴望旺盛,可是这兴旺竟然使我们变得手忙脚乱起来,甚至面临灭顶之灾。我们要它又有何用呢?

我看见有人去地里大把大把揪麦苗了,回去喂猪喂羊什么的,这样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因为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麦苗梢是千万不能揪的,一揪,麦子体内的元气就顺着茬口跑了,要想恢复真是难上加难。许多年前,我家的一片麦子也抽过这样一回疯。严冬里人家的麦子都在大地上紧贴着,像人们紧贴着热炕头,像小女人夜里紧贴着男人一样,像猫儿假寐一样眯着眼。我家的麦子却耐不了那份寂寥,突然闹起了不小的动静,一个个全都是不服气的主儿,一撮撮桀骜不驯地站立起来,像被小女人紧贴着的男人们的那家伙,气势汹汹剑拔弩张要和谁干架似的。我那时也看着发旺的麦子发愁过。再这样长下去,可要把劲儿出完了!我的轻叹麦子并不理会,在还不到拔节的日子里,它们执拗的生长让我无法理解。但那只是在一小片地里出现的现象,只是一次小范围的事件,根本无伤全局,再怎么说,那时整个气候还是好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才几天的事儿啊,一切都早熟了,都提前了,影响得麦子观念全变了,这么小的麦子她突然想开了。像成熟的麦粒,中心想开了一条缝儿。她清楚地看到大地上下的潜规则已经发生了变化,不愿意费那个时间来慢慢长了,她觉得按部就班太没有价值了,她有些等不及要出来兴风作浪了,也是,周围大环境如此地喧闹火热,谁还愿意坐冷板凳呢,谁愿意受那个洋罪呢,慢慢熬出头得花费多少时间和体力呢。麦子想赶快趁着现在的风气抓住这股势头,让自己成长和老练起来。

我眼看着这样迅猛变化的势头,却无力扭转,有时候我明知不对,可就是找不到理智的对策,有时候一些标准连我都把握不住,甚至慌乱起来。但是大道理大方向我还是明了的,她们还小啊,都这样一窝蜂地长下去,该如何是好呢?我感到了深深的惧怕,我开始想很多办法,首先想到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古话,于是我就天天晚上关注天气预报,希望有一股冷空气直接下到我们村的地里,把麦子们的花花心思都冻死,希望有一朵云落在我家麦田上,刷刷地下一阵冻雨。当然不能下过了,下过了受伤害的也是我自己。我还变得异常敏感起来,觉得这样的变化要把许多理念都颠覆了。我听见有诗人在朗诵“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时候,我真想上去喝斥他立即打住。告诉他冬天似乎是已经来了,可是这以往老实巴交的冬天竟然也学得不三不四了,不知吃了什么壮阳药,整天燥热得跟个伟哥似的,连一天冬天的样儿都没有。我担心以后的孩子不仅要怀念雪,连整个冬天都要怀念了。当孩子们问我们冬天是什么时,我们只能告诉他,叶子变黄了落下了,那就是冬天的唯一标志了。当我听见孩子在背诵朱自清的“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时,我的气也不打一处来,冬天已经过得快像春天了,春天还有什么可以盼望的呢?但是当我听到有人把“香山的枫叶红了”一不小心说成“香山的红叶疯了”时,我却扑哧一声乐了。我觉得这个说法太好了。扭过头来我再看我的一地麦苗,看她们嬉笑扭动我的笑脸立马没了,我苦口婆心的规劝她们一句也听不进去。相反,我哭丧的脸更是成为她们取笑的对象。更为气人的是,这些小小的麦子还费尽心机,充分利用我的同情和焦虑,把自己整上了报纸和电视,在人前大大提升了名气。她们在报端和镜头前的搔首弄姿让我实在不忍卒看,哎呀呀,真他妈的疯了!可生气归生气,当我把耙磨、打药这些招数都使尽,依然收效甚微时,我准备彻底放弃,要向疯狂的小麦们缴械投降了。

最后,我坐在麦地边,有气无力地抽着烟。想着自己以前到城市里去打工,一次次进去,又一次次被疯狂的人群挤出来,最后索性收心说好好种地就行了,可是如今,我自己播种下的小麦却也来和我针锋相对,我感觉糟透了,活得窝囊极了,我猛地站起身来,直接冲到路中央,正在迎面行驶过来的汽车被吓了一大跳,司机明显是狂扭了一下方向盘,从我身边飞也似地过去了。一句疯子的大骂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身上,把我砸了一个激灵,陡然清醒了。而一个极富创意的想法也就在这时冒了出来。我迅速跑回路边,搬拾来一些石头棉杆什么的,趁车少时在路上扎了一个篱笆。这是一条城乡之间的必经之路。我设好障碍后,就站在一边朝着我家麦田的方向伸开胳膊。第一辆车来了,急刹车停下,司机伸出头看着我,一脸犹疑,不明就里。接着是第二辆戛然而止,第三辆,第N辆……司机们起初都以为是遇上乱收费的,不敢轻举妄动,后来看见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那里做着指挥状,纷纷前来和我论理,我笑着说: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们,我并没有什么其它的意思啊,我只是想麻烦你们一件小事,求求你们在百忙中帮兄弟一把,从我家麦地里碾过去吧,我家麦子快要长疯了,你们看看都快成草原了,再不碾,你们明年可就没什么吃了啊!司机们听说此言,晃晃脑袋,似懂非懂地散了。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良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从老乡的麦地里过。老乡们种地多不容易啊,他们从小都背过“汗滴和下土……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啊,甚至许多人就是农民的后代啊。可是今天,他们被我逼得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个违心地开车,咬着牙,硬是狠很地从我家麦田上面驶了过去。

眼看着麦子们快被碾平时,我赶紧撤了路障。路重新畅通无阻了,我也心平气顺了许多。我慰问着那些受了严重挫折的小麦,听着她们的一地呻吟,表情万分无奈。我说,孩儿们,我出此下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你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日子要一天天地过,急个什么劲呢,吃一堑,长一智吧,你们都还年轻,不要生我的气,之所以平素性情刚直的我现在要低三下四地求人,冒着被人们骂做神经病的耻辱,强行遏制住你们如此旺盛的虚火,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啊,为了你们能先扎住根基吸纳好养分,到时候了顺顺利利,图谋更好的发展啊!

看看,你们有没有不同意见呢?我骄傲地征询着,麦田里鸦雀无声。那好,散会!你们反思一下,来年二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再相见吧。我说完,貌似正常人一样,背手,走开了。

早晚事

开始的场面是热烘烘的,是粘稠浓厚的,是掰扯不开甚至胡搅蛮缠的。在场的一切物事面目都清浊不分,都开始有了体温,摸上去要烫出水泡来。在场的人都是一副喝了面糊没涮嘴的样子,他们的胡说没有谁认真去听,听也听不出个什么眉目来。

空气里充满了躁动,又流动着更大的安静。似是而非。我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跟没转过一个样。让我坐下来吧,却又总不能安生,随时都会起立,不是因为别的事情,就是因为我的内心。我看着我在那里转来转去,就说你省省劲吧,你好好歇息一下不行吗?的确不行,我每天慌慌张张的神情连我自己都看不过去,事实上我每天什么也都没有抓住,但是,最终,我连我自己的话都听不进去。

从早到晚,我就这样混着日子。我有时候十分苛刻地不想原谅自己,有时候又对自己万分宽容。我想做村里把庄稼侍弄得最好的那个人,又觉得侍弄那么好也成不了什么大的动静,我累死累活地让一株玉米结三个棒子,我就能立马成为大师了吗?我在农忙之余,写篇小文章在报纸屁股上发了,我就能让村里的四大美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了吗?有那么一阵,我整天在地里忙活,我似乎有了一些小成绩,可是当原野大幕刷地拉开,我发现自己其实也没做什么。一切都在按着既定的思路安排着出路,我在其中的扮演,看上去连我自己都觉尴尬。

但是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干,我能整天在村里提着两个锤头乱转,东家进西家出地闲溜达,说上几句闲话,凑合几件闲事吗。我还不会把自己降低到那个档次。我得给自己找个正当、恰切又充分的理由开脱一下。理由总是俯拾皆是,我很快就从最易处切入发挥,到处宣扬是外因影响了内力,我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的糊脑子,原因从来都不在我啊。我不管别人听否,是怎样的应付或者不屑,我就这样说出去了。然后很自然地,我就把自己蒙蔽起来。在上下四周一体烘热的状态里,也不看看自己的来历,没来由地开始跟着人家一起在场面上游移。

所幸这样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以一个早上的某一刻为节点,事情突然被改造甚至颠覆。我看见太阳出来后脾气大加收敛,好像被谁攫走了最主要的一把烈火,顿时没了燥劲,铺陈在万物之上,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湿润润的感觉了。清晨我已无法把光着身子的自己性感地写在大地上。到了中午,一些呼应阳光的物什再也懒得启用,一些食物不能随便乱吃了,到了晚上,一些被人绝情决意扔远的生活必需品又被人乖乖拉了回来,并允许其肆意的摩擦自己的皮肤。世界的白内障手术取得完全成功,人们瞬间清醒,以审慎的目光和态度重新考量周遭的许多开明。日子将自己豁然剖开,让人们将随着大样粘贴在横断面上的自己成功救赎。

我也是猛然回过神来,没有谁三言两拍,也没有谁猛击一掌,大家当时自顾不暇,和我的机遇大体都一样。好像是在最后一哆嗦中吧,我把自己从已然囫囵太久的状态中抽了出来。我赶紧下到我的地里,看见玉米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我拍拍他们的肩头,说:兄弟,好样的!你需要浇水了我就浇水,你需要施肥了我就施肥,你只管在你力气能使到的层面上使劲生长吧!原野清凉,趁着那些缓慢清醒的人还没有跟来,我的这些话既说给玉米,同时也说给自己听。当一切繁翳被风慢慢吹散,我又开始新一轮的说服和鼓动自己也要顺应时令,平实深刻的自我变化起来。这次,奇怪的,我的耳朵清晰的听见了这些罗嗦。

所有的变化只在早晚之间,那些被荒废的,被慢待的,被鼓噪的,被别弃的,等等,最后都会被还回来。而包含这一切的一切事,到了最后,不过都是,早晚的事!

有无话

一些人坐在我家的小凳子上,一些人坐在地上,一些人蹲着,一些人斜靠在树上。吃饭。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被这气氛吸引,端着碗急速或悠慢地走来。而我则比他们优越,村里的主饭场就在我家门前,我没多大必要跑那么远,或许偶尔还会在村道里流连,去其它小规模的饭局里转转,但那只是缓冲一下,是为我家门前饭场大气氛所作的烘托。占人家的地儿,看人家的脸色,让人家看我碗里的成色,总不是我生活的主题。我不想被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只想从始至终都做一个参与者、听众和看客。我不好事,就只有牢牢占据着门墩的位置,把自己放逐在热闹边上。

而这样一来,我几乎又恰恰就坐在他们正中,在那个阶段,全村的饭碗都在围绕着我转圈,饭香一绕一绕的向外荡漾,时间和空间在氤氲之中统统被分割为两段。时间以一天上下两顿饭计算,上午九点后吃早饭,下午两点后吃午饭。至于晚饭常可忽略不计,那无非就是中午饭的延续,蹲在自家门口吃就行了。而空间则以院子和田地呈现。不是从院子走向田地,就是从田地走回院子。村里前前后后出现的那些勤快人和懒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计。他们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期待着什么出现,并且为此将劳作与吃饭演绎为一种时尚,坚持下来。

除了吃饭,他们把嘴一抹饭碗一撂后,是要用来说话的。那么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他们说话尺度最集中的区域,超不出村南村北那几亩地,还有与它相连的村庄,而一旦宽泛起来,则要跨越太平洋去。时间无非就是些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之类。人物也就是他们自己,偶有特别,则是有谁出了一趟远门,比如去乡里县里市里,捎带回一些见闻。大多时,他们是和气的,但是也不排除他们说多了之后的互不服气。一个说,你是提着罐罐顺庙转,给爷上汤呢,另一个说,我是提着罐罐顺河转,给鳖上汤呢,大家就都一阵哄笑。哄笑完,多数人就散了,也有几个玩心重的,随手捡拾个柴棍土蛋什么的,蹲在那里下土棋,消磨时间。老婆在家等不及了,跑出来站在自家门外喊叫半天,看喊不动,就气咻咻地撵来自己把碗端走。

那时候我坐在这样一堆能人中间,一无所知而又无比羡慕。他们的见识比我多,他们的脑子比我灵光。在他们热火朝天讨论时,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话。而即便他们赐给我一个空档,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好把头长时间埋在饭碗里,认真地吸溜,等到实在没啥可舔时,我把碗放回门槛内,一只手来回的磨蹭着门槛,另一只手衬在屁股底下,并且自言自语:这门墩咋这么凉呢?要么就是抬头看天上倏然飞过的一只什么鸟儿,或者看椿树上,一只瓢虫追求着另一只瓢虫。我局促不安的孤独坐在那里,可这就是我家啊,我又能到那里去呢。我只能等饭场散后,暗暗在书本里努力,可是等到我一步步出门闯荡,好歹见了点世面学了点皮毛,想回去和他们显摆理论一番时。哎呀呀,怎么那么不凑巧,我家的老屋早已被拆,他们也都一个叫一个地相跟着死了。现在来看,虽然他们当年那些见闻总显得不痛不痒,但是我从未认为他们见识短浅,我迄今也算是游荡了一些地方吧,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多么博闻强记和深刻的人啊,我从外界知道的一些理儿还远没有我在乡间老碗会上知道得多。我忧郁而归,我还看见那么多的人,准备了那么多的话,紧赶慢赶地从我身边超越过去,要去讲给人听。那些连他们自己也听不进去的狗屁话,又有几个人听呢。我看着许多人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什么,我就感觉他怎么老是在扯淡啊。我已无和他们对话的欲望,这样一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往那里!天哪,有他们在,我们终其一生,都难以收获片刻的宁静。

我常常会怀念起小时候的饭场。那些在我家门前,聒噪过我幼小耳膜的人们,你们都去了哪里?求求你们再吵我一回吧,除过父母之外,你们终究还算糊弄过我一阵子,以后再没有人像你们那样幸运。我们在这世上,能有一句话让人记住就不错了。事实上我们说了一辈子,云淡风轻得跟没说一样。我们说着上一辈子说过的话,我们的下一辈子继续说着我们的话。一个阶段,我们把重复演绎为一种完美,另一个阶段,我们陡然发现,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既然大家都到了再不想说一句话的份儿,那就省省力气,索性不说了吧,你说呢?

前后影

行动是事先就开始酝酿和策划了。夜晚,死寂的村庄的夜晚,我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我必须预热,同时还得继续保持方才谈笑或者玩耍时的思想活跃,以保证能够有充足的胆量走回家去。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那么晚,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在街道边堆满麦草,玉米,棉秆什么的,里面当然都会有老鼠,小虫之类的活动,我的经过或许惊动了它们的春梦,它们刷刷地乱跑,更是增添了我无量的惧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的庭院总是设计得细长而深远。我家的大屋在最后,有中房,前面则空着,一边未住人,一边是牛马圈,牛马已卖,只剩黑洞。这样一来,我好不容易突围到自家门口,最后更大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站在门口,需要让自己的心绪平缓一阵,然后默默攒劲迅速加温,然后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目不斜视地撒丫子狂奔而过。等到跑进大房,把自己撂进被窝里,以确信没有什么跟来,喘气半天,神魂方定。

我们老家管这种现象叫做“影儿”,它具有某种魅惑和浪漫的效果,它时刻都会来烦扰我。但于午时则会来得更为强烈。这些来自传说中鬼影的存在。鬼总是在午时出现。正午,天气晴好,日头正端时,鬼们也会出来晒暖暖,这时如果有人从远路回来,会突然感觉很不舒服,这就是犯了冲气,得好一阵子才能平复。我们后来所说的“冲动是魔鬼”似乎即来源于此。有人如夜半回来,得走在路中间,鬼出来遛弯,一般都在路边蹲着,匍匐在那些野花野草间,看着人来人往,窃窃私语。有一人回来,在中午吃饭时大吹,说自己午夜卖风箱回来,经过坟场时,听见两个鬼趴在那里聊天。说他就故意骑车经过路边,把鬼撵得吱哇乱叫。这类故事往往让我们听了过瘾也后怕。那时家里或邻人如有横死者,则这种感觉会来得更为强烈,不仅是午夜和正午,随时随地,一旦屋里人少下来,显得空落时,那留下来的人,就会感觉身前身后老有人晃悠,一阵一阵地发怵。也有人似乎更为恐惧,她们就以神的使者面目出现,没来由的癔症,好端端的哭泣,在家里抑或地里,突然发作,严重的还要背过气去,但抢救是无用的,她会在她运算好的时机醒来,没事人一样地和大家说笑,在大家问起时,有鼻子有眼又颇神秘地讲起那边的事情。从而更加影响村人们那一段时间的行为模式。

也影响到我,以及和我一样从乡村走出的所有孩子的一生。无法剥离。

我们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只有在它的正中,时间以“午”的面貌出现。至今我每见此字,浑身或思想就会活跃起来,我会把它看成“悟”,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或不如别人,我也会把它看成“误”,以解释正是它耽搁了自身。让过去和未来主宰了我,而现在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劳作。而处于这劳作中的我,在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一团影子。但最好不要熟视无睹。很大程度上,我可以虚幻,我的影子却无限真实。午夜,我早已消失殆尽,是影子在代替我行动,在白天的正午,影子几乎贴在我的身上。我和影子时而合二为一,时而有机地不即不离。我追逐的一切物什,到头来不过是影子而已。那许多的东西并不能给我以实质性的促进,是影子左右着我的存在。

好多时候,无论黑暗或者阳光普照,我们独立走路的能力、胆量什么的似乎都很有限,我们总是希望前面有人,好指引和携带我们前进,就像二十岁上下时朦胧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孩一样,也希望后面有人,就像三十来岁事业刚起步需要人来支撑并簇拥我们前进。我们似乎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结果使得我们一直摆脱不了幼稚。当然事实也并非一如我们所愿,最后落下或者等来的,其实仅仅是前前后后的影子,无数的影子,无时无刻存在的影子。它成了心头的堵,手上的茧子,身体某处的标志,是我们阴暗的湿痒,和阳光的毛躁,它不容易被刮割和清洗。我们所渴望提携或者拯救我们的这些前后之影,最后制约住了我们,无法甩将得开,当时光发展,它以更为具象的形式裹挟附着在我们身体内外,当我扛上锄头,它就是锄头,当我拿出手机,它就是手机。它是工分,它是影视,它是麻将牌,它是鸡屁股,它是妖冶的女人,是别人的眼神,是他们口齿间不经意蹦出的我的名字。我有时厌烦得想要唾弃它,有时又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以示牵心,挂念。我因此无法超越这尘世的苦累,而与白云共生,与鸟雀笑语。尽管他们随时都自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却无暇顾及。

我似乎中了魔怔,这些影子沁入我的心脾,贯穿我的经络,沉淀于我的骨血,它缭绕着我的状态、情绪和行动。更为恐怖的是,有时我始终无法确定,是谁大踏步走在我的前面,他会不会把我引到阴沟里,又是谁厮跟在我的后面,随时准备超越我和抛弃我。当我要和他们坐下来准备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话,瞬间却无人应对,而当我对这一切开始产生怀疑时,也无人站出来肯定它的对错。

我们就这样一直在浪费生命。我看着周围的人,有的一无所为,静心守候,有的则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忙碌,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悲哀,而在实质上,他们的生命与我,能有什么两样呢?最终有的人影或许还会在那里转悠上半天后消失,而你和我则从一开始就踪迹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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