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的人生选择与自我拯救
2009-02-25曹冬雪
曹冬雪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谈及女性生育问题,她认为生育应该成为个人选择而非社会强加的义务。我们都知道她本人终生未婚未育,但她究竟为何拒绝生育呢?在其回忆录第二卷《年华的力量》中,她具体谈到了这一点。她承认在热恋表哥雅克的时候,她幻想过拥有他的孩子。但与萨特在一起时,幸福那么完满,她并不需要孩子来加深两人之间的关系。她也并不觉得萨特与她需要依靠后代来延续他们俩的存在。另外,由于她少女时期与父母不和,她对家庭生活并无好感,当她在想象中勾勒一个儿子或女儿的形象时,他们显得那样陌生。总而言之,生育对她没有吸引力。在她看来,生育甚至是一件无聊的事,因为这只是无谓地增加地球人口,她看不出这一行为的意义。
在她十五岁时,好朋友扎扎对她说生孩子和写作具有同等价值,她当时吃了一惊,这怎么能比较呢!写作对于她来说是使命,是将她从凡尘解救出来引向不朽的途径,这简直无从比较。她说:如果一个修女放弃生育个体,全心全意为整个人类祈祷,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我的使命也如此,它不应该受到任何羁绊,在我心中不会产生任何远离这一使命的目标[1]。这一比较在我看来相当有趣。为了理解这一比较,让我们回到波伏瓦的童年,回到她选择写作作为毕生事业的时刻。在《闺中淑女》中,她向我们讲述了发生在童年阶段一件决定性的大事:她丧失了天主教信仰。而这恰恰发生在立志成为作家之前。波伏瓦曾经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小教徒,甚至可以说有着超乎常人的宗教狂热。她会发明一些苦修术,用浮石刮自己的皮肤直至出血,用挂在脖子上的小金链鞭打自己[2],她还会偶尔睡在地上,为的是体验圣洁[3]。她和别人一起去教堂,发现大家甫一出来便迅速投入到日常俗事当中,她觉得这些人做得不够彻底。俗世的短暂性比之天堂的永恒显得那么卑微,为了达到永恒,她决定不走常人的道路,她说“我要成为修女[4]”。可以说,这是一个性格极端有点疯狂的小女孩。但是,大约十五岁的时候,出于种种原因,她丧失了信仰,结果立刻陷入对死亡的恐惧当中(这一恐惧波伏瓦终生都没有摆脱)。
没有了上帝,她转而求之于文学。尽管很早就对文学产生爱好,但却是从那时起,文学对波伏瓦具有了某种神圣的意味。宗教赋予她对永恒的渴望,尽管宗教信仰不再,这一渴望并没有消失。在这短暂的尘世当中,如何才能实现永恒呢?她给出回答:用文字。在肉身消亡之后,作品依然能将她的思想留传后世,在千千万万人心中燃烧,她也会因此不朽。她要在文字中体现自己的存在从而为其创造意义。波伏瓦的文学作品大多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比如《名士风流》。小说的女主人公安娜和波伏瓦本人一样在童年时丧失了宗教信仰,一样对死亡怀有刻骨的恐惧,也一样将写作视为将个人引向不朽的途径。安娜是一个精神分析师,丈夫迪布勒伊是著名作家,她特别看重丈夫的写作,她说如果迪布勒伊的作品消亡,“那么我们俩都得重新面临毁灭的命运”,“未来只不过是一座坟墓[5]”。小说中的安娜本身不从事写作,她将自己的不朽寄托在丈夫的写作中。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推断,波伏瓦之所以倾尽毕生之力维系与萨特的伴侣关系,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即:如果她自己的作品不足以保证她的不朽,那么还有萨特的作品,因此需要萨特心无旁鹜地从事创作,不断地写出优秀作品,需要她的名字始终和他的联系在一起。这样,她就给自己的不朽加了双重保险。
让我们回头再看这句话:“如果一个修女放弃生育个体,全心全意为整个人类祈祷,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我的使命也如此,它不应该受到任何羁绊,在我心中不会产生任何远离这一使命的目标。”现在我们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把自己与修女,把写作与祈祷做比较:小时候,她梦想成为修女;长大后,可以说她“实现”了这一目标,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即写作,但目标却是同一个:不朽。波伏瓦回忆录第一卷《闺中淑女》讲述的是她从出生到初识萨特这段生活,整本书的语气相当客观和含蓄,但我们在阅读时会发现,她在描述童年时期在乡下自然风光中感受上帝时,使用的完全是另一种笔调:
我还是我,一直消隐,消隐在无穷中。普照众生的阳光,此刻,此地,只抚慰我一人,我感到眼睑上光的温热。风围着杨树起舞,那是远方来的风,处处都有它的身影,它扰乱空间,而我一动不动地旋风般前进,直至地平线。月亮升起来了,我与远方的城池、沙漠、大海、村庄默默交流,我们一同沐浴着融融月色。我不再是空幻的意识、空洞的眼神,而是黑麦馥郁的芬芳,欧石南的暗香,是正午的炽热,是黄昏微微的战栗。我沉重的肉身蒸发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我,就是无穷[6]。
如此田园牧歌,那是她的失乐园吗?也许,波伏瓦内心一直保留着一份童年时的宗教情怀。是信仰给她带来平静与希望,然而,她的写作信仰如同天主教信仰一样,最终泡沫般幻灭:什么都无法拯救个人存在。她在刚遇到萨特之时,便发现尽管他不喜欢她的唯灵论用语,“他在文学中寻求的也正是一种拯救”。[7]萨特在其自传《词语》中将他对文学的热情比作“一场悠长、苦涩而甜蜜的疯癫”,而在1964年《词语》出版时所接受的一次采访中,他更是直言“我为了给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将文学视为一种绝对,我用了三十年才摆脱这种心态[8]”。无独有偶,波伏瓦在1963年出版的《时势的力量》卷末不无感伤地说:“向那位轻信的少女投去怀疑的一瞥,我惊讶地发现多大程度上我被欺骗了。”被什么欺骗了?生活?写作?虽然实现了少女时期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成为了知名作家,完成了一些作品,但她真的留下了什么吗?“要是至少她丰富了世界,要是她曾经孕育了点什么,一座山丘?一座火箭?没有,什么都没有[9]”,她这样说。我们不由得设想,如果波伏瓦有孩子,她还会说同样的话,说“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1929年春末的一天下午,少女波伏瓦坐在卢森堡公园的草地上读美国舞蹈家邓肯的自传《我的生活》,她开始幻想自己未来的生活,她说她的生活“不要轰轰烈烈,甚至都不要引人注目,我只求拥有爱情、写几本好书、养育几个孩子,拥有一些朋友可以将自己的书题献给他们,而他们可以向我的孩子传授思想和诗歌[10]”。“轰轰烈烈”、“引人注目”正是邓肯的生活给她的印象,而她说不,她不要类似的生活。少女波伏瓦和许许多多她的同龄人一样,梦想一份平静安适的生活。对那时的她而言,生育和写作完全可以共存。至于生育无意义、写作高于生育这已经是后话了。我们可以提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因为觉得生育无意义她才选择不生育,还是因为她选择了不生育所以宣称生育无意义呢。我们知道,波伏瓦的回忆录从叙述她的出生开始,而实际上,她是以她五十岁的生活为起点开始谈论自身。一切回忆都不是客观的过去,而是被现实之光照亮的过去,正如萨特在《恶心》中所言:“生活中的事件朝着一个方向发生,我们讲述的时候从反方向进行。看上去我们是从开始讲起……而事实上是从结局开始讲起。结局就在那里,无形在场,是它给了开始以华丽而重要的姿态[11]。”波伏瓦的回忆录,与其说是对自己成长过程的记叙,不如说是为现有生活进行的辩护。
马尔罗在《人的命运》中描述艺术史教授吉卡尔在儿子尸体旁的感受:“从今以后,他只能把自己交托给自己了。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世界已不复存在了;在那儿,在那个把他同天地万物联系起来的尸体旁,永恒的静止状态就像上帝寻了短见[12]。”吉卡尔这个人物一直活在对死亡的焦虑中,他只能用鸦片来麻醉自己,好忘却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悲惨的生存境遇。是儿子给予了他生存的意义,一旦儿子死去,便好像“上帝寻了短见”。米兰·昆德拉则在《身份》这部小说中借一位母亲之口表示:“不可能既有孩子又蔑视世界的本来面目,因为是我们将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因为有了孩子,我们才会依恋世界,展望未来,才愿意忍受世界的喧嚣和骚乱,才会认真对待世界无可挽救的愚蠢[13]。”孩子,至少是我们与世界达成的和解,反映我们对未来的信心。很难想象一个完全不爱世界的人愿意生育。波伏瓦在其自传中流露对生活的热爱:爱情、交谈、阅读、徒步旅行……但也许,她始终对世界抱有一份冷漠,因为“世界的喧嚣和骚乱”,因为它“无可挽救的愚蠢”,因为在世界不动声色的永恒面前生命本身的悲剧——死亡。而试图拯救自我,这也许是比死亡本身更大的悲剧吧。若果真如此,波伏瓦的一生便是悲壮的一生,她试图用文字为自己铸就不朽。
[1]《年华的力量》,伽里玛(法国)出版社,1960年,第92页。
[2][3][4]《闺中淑女》,伽里玛出版社,1958年,第176、108、100页。
[5]《名士风流》,伽里玛出版社,1954年,第80页。
[6][7]《闺中淑女》,伽里玛出版社,第164—165、449页。
[8]《世界报》,1964年4月18日。
[9]《时势的力量II》,伽里玛出版社,1963年,第5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