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千大泉
2009-02-25何杰
何 杰
何杰,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世界汉语教学学会、中国对外汉语教学学会、中国语言学会会员。
1996年至1998年赴拉脱维亚大学任教、讲学。1999年赴德国汉诺威参加世界汉语教学研讨。
长期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及语言研究。出版语言学专著《现代汉语量词研究》;《现代汉语量词研究(修订版)》。出版量词词典1部;主编教材1部。合著教材2部;合著《现代汉语常用量词词典》1部。发表及入选国内外顶级学术会议论文30余篇。
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文学作品80余篇。出版散文集《蓝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们》。
入选《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中国语言学人名大辞典》、《中国专家人名词典》。
2006年荣获全国十佳知识女性。
她叫大泉,是日本短期班学生。个子在班里最小: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钱包好像最鼓,气儿也最大。她那神情气势简直就是个敢于目空一切的小老鼠捷吉。进出教室总是背背着手,高抬步,像个微服私访的高官。她父亲是木材富商。听说在跟中国人作生意,后来出了点疙疙瘩瘩的什么事。大泉是学经济的学生,据说这也是奉她老爸的御旨,但我觉得她对政治也颇为关注,好像还带点儿刺。
一次在阅览室,我正为学生做个别辅导。不知哪个学生说了一句:
“中国政府对我们日本历史教课书提出质疑。”
我就听大泉说:“哪个国家的教课书,是哪个国家自己的事。别人无权管。”
我想如果大泉的汉语再好一点,她会使用更厉害的词。因为说完,她便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显然带着火药味儿,也在试探,因为我是这个屋中唯一的中国人。说实在的,我是临时给他们代课,刚代课又要结课。老师难当(师生没有足够时间沟通)!而且政治敏感的事应该远离我们的课堂,但于此,我却不能沉默。
我起身走到屋前说:历史教课书是说给子孙万代的,真实的才应该是历史。接着我说,听我母亲告诉我,我的外婆家就是在抗日时期被日本鬼子烧光的。我还说了我们村里受难的事。
阅览室里,没有谁说话。日本学生很少当面提意见,大泉却像个律师。小姑娘起身,我觉得她好像一下高了一块儿。不用说,准翘着脚呢。小姑娘懂礼貌,不好意思问我的年龄,只是“请问”我什么时出生的。我告诉她1943年。她长长地“哦”了一下,说:“我明白了,谢谢。”坐下了,非常像个资深的政治家,也特别像一个大律师在作颇有心计的陈述,表情和声音里都有潜台词。我知道那弦外之音是:“听说的,不足为证。”我心里有些难过,但我仍真诚地告诉他们,事实总比语言来得坚实,尽管话语可以天花乱坠。我请他们在中国大地上多走走,多看看,也多问问。
结业,我们走出了校门。到中国广漠的大地,读历史,看今朝,思未来。
出门,大泉好象早就忘了自己政治家的形象了,倒真像只小老鼠。每到一处,她就一下钻进工艺品小卖部里。她个小,人家扒在柜子上看,她在人家身子底下钻来钻去。每次集合,我必须亲自提拉她出商店门。同屋敦子说,她买了一大提箱东西啦!简直是采买的人!还要买。
在西安看大雁塔。小老鼠在高耸的大雁塔前“啊啊!”美妙了一通便钻进工艺品展卖部了。我等在外面,没等我叫学生集合,大泉却忽然自报家门地出现在我眼前。样子怪怪的:她双手插着腰,伸着脖,向我仰着脸,不说话,光是一声一声地:“啊!啊!”我睁大眼等着她,好一会儿她才说:
“老师,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一定有麻烦了。可我的日语不好,大泉好象一时忘记了说汉语,一边叽哩呱啦说日语,一边用手在空中划个圈,然后伸开手掌象个刀,再一切。我不明白。她又用英语说:
“Cut ! Cut(切)!”
我的天!什么地方砍了一刀?我忙看,原来大泉内裤衩的裤带断了。难怪她一直插着腰不动呢。我当时真是啼笑皆非。怎么回宾馆呢?心想,日本的产品原来也不怎么样!(我根本就没想到,我的学生连内衣都在中国买。后来知道这里东西比日本便宜几十倍。)我想去找条带子吧,可大泉满脸惊疑,满脸困惑仍不肯挪步:
“为什么?我刚买它,在中国。”
她把中国两字说得重重的。我看到大泉圆睁的小眼睛里跳出一抹鄙视的火花,好象我就是那商人。我没吭声,没办法,谁叫我们的同胞不争气呢。
那天我们至少有三个人的鞋带都支援给了大泉的内裤头,因为她穿的是短裙。我们的队伍,叫人哭笑不得。一个兵不断地叉腰;三个兵拖拉着鞋。后头还有几个不断“哧哧”拾笑的。回到宾馆,我在精品屋给大泉买了一条内裤头。不知是因为我送给她东西,还是因为那东西确实精致,大泉礼貌地向我道谢。
我问她:“你在中国哪儿买的?”
大泉回答:“在大街上。”
说完大泉翻了一下眼睛,立即又说:“您胜诉了。”
我当时只是顺口问问,没想到,大泉又想起阅览室的弦外之音,像个律师。可我还没来及高兴,大泉又说:
“您胜诉了,其实不是。”
原来,大泉刚才说了半句。这个小鬼头!她说:
“您真的没胜诉。大街、商店仍是中国。在日本不是精品,一定要全部销毁。”
于日本,也许我心里总有堤坝。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学生的诚意。现在我修改这篇文章,想来那确实值得我的国家深思。我想起在俄国和爱萨尼亚的商店,我看过这样的招牌:“这里没有中国货”。开始我还挺得意,以为中国货走俏。后来才知人家是表示没有假货。
在拉脱维亚,我爱人买了一双旅游鞋,谁知刚一个星期,后帮子就破了。我俩理直气壮找到商店。老板一看鞋底,眉毛得意地一扬,大声地“哈”了一声:“柯塔亚!”“柯塔亚!”(拉语音:中国)我现在还能想起我俩当时的狼狈样,真是慌不择路地跑出商店。在国外,中国商品就是中国人,中国。
可惜,面对大泉时,我还没有这么深的体会。但我还是同意我没胜诉。那就是假冒伪劣商品。我说中国经济刚转型,以后会好的。但我强调任何国家都有社会不良现象,否则,国家机器也就消亡了。大泉勉强点头。和日本人接触,一谈政治经济,我常感觉,日本的教育仍有着大日本帝国的阴影。
第二天下午了,当骄阳收起烈焰向西天退去的时候,我和我的学生又踏上驶向南京的列车。雄浑的西安古城楼,镶嵌在一片玫瑰的晚霞之中。那显示古城轮廓的曲线苍劲,遒健,恰似一条昂首欲飞的蛟龙。远望古城楼,忽然我心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渴望着祖国的强大,渴望祖国形象的完美。
到南京,我们又参观了侵华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1937年12月那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就在这里发生。30万同胞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向世人召示着当年日军的野蛮与残暴。那真实照片所示的日本侵略者杀人手段之残酷,使我真的不能忍视;那依然还在的垒垒尸骨,那依然历历在目的血迹,好像都层层叠压在我的胸口,使我难以喘息。30万同胞的冤魂啊……
我真不相信,那些提着人头的刽子手,和我身边的学生一样都是日本人。我当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名状,因为我不由得又想到我那被日本兵烧死的哥哥,烧成一片废墟的家乡故土。因为这些屠杀我父辈同胞的刽子手,他们的后代就在我的身旁,他们是我的学生,是我和我的同胞用心血抚育的学生……
我极感疲劳地坐在大厅里的木台上。头在疼, 心和情都在分着瓣……
大厅里参观的人一队接一队,却显得寂静,空旷。除去讲解员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人们挪步擦地的声响,静得甚至可以听到人们的喘息声。平日吵吵闹闹的学生,三三俩俩挤靠在一起,一脸肃穆,一脸惊骇。小个子大泉躲在伙伴的身后,摽着人家的胳膊,从伙伴的肩头上看。小姑娘红扑扑的小脸变得苍白,她往日高抬的步子今天却在一步步地挪蹭。
忽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我的日本弟子们,今天都讲起了蹩脚的英语。他们看展览说明的样子,也怪怪的:人站在英文说明之前,眼却不时地瞥向日文。我问学生,参观时为什么讲英语?他们不好意思地回答我:
“在那里,我们怕人知道我们是日本人。”
唉,他们毕竟还是些孩子。我告诉他们,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而我同时又感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乃至情感,都是那么紧密地和自己的民族相连。
出来集合又没了大泉,还加上班长。正要问,他们回来了,看不见大泉的脸。他们各自抱着一大抱鲜花。日本学生最有钱,可花钱最会算计。那天,他们买了那么多花。他们每人拿一束,整齐地排好队。
悼念广场上设长明火,迎面石壁上刻着“遇难者300000”的黑色大字。全班默默地把花恭恭敬敬献在了石壁前。全班恭恭敬敬站好默哀,深深地鞠躬敬礼,也向我深深地鞠躬敬礼,向周围的中国人深深地鞠躬敬礼。我在心里告慰我的30万屈死的同胞,如真有在天之灵,就收下日本青年们的这礼,这花吧。
回宾馆上车,大泉又是怪怪的,她等着我(我总是最后一个上车)。她把她的小胳臂小腿伸成一个“大”字,一脚踩在轿车上,一手拉着我,对我说:
“车上是日本,老师是中国,我要作大桥。”
哈,我们这个小老鼠捷吉(她可爱时,我这样叫她)真是180度,转满舵。接着她使劲跷起脚,伸着胳膊扒着我的肩头,把她凉丝丝的小脸儿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感到一阵热浪扑来,心里的堤坝一下冲垮了。可爱的年轻……
那天,我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人类的教科书第一行字就要大写上:良知!和平!
第二天破晓,我的学生要去上海机场飞回国了。大泉来告诉我,他们班有向我说的话。我来到宾馆门前,看到我的学生们把手中一只只小白鸽高高举起,放向天空。小白鸽不多,几只,然而,那翻飞的白鸽在青蓝的天空上顿时写满了“和平!”“友谊!”.。
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从哪儿买来的。我扭头找大泉,大泉把一抹调皮的微笑和许久的激动留给了我,转身跑了。
回校上课了,又一律忙,和大泉的恩恩怨怨也就没时间提了。过了许久,收到大泉的一封信。那是一封真正的道歉信。大泉为日本的教课书道歉;为南京的惨难道歉;也为她向老师发的小脾气道歉。还为她父亲买中国的红木道歉。这最后一个道歉是我后来去云南昆明开会才明白的。红木是中国濒于绝种的珍贵树种。
大泉说:“老师,我现在学经济法律。如果我将来真能作国际经济法律律师,老师放心,无论面对哪一国,我都将站在事实一边。”
这个小老鼠捷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