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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诗里回家

2009-02-25葛启文

美文 2009年4期
关键词:黄鹤楼唐诗

葛启文

唐诗似雷电,击中了一个回望者的眼球,在紊乱的瞬间,汹涌蔓延,暗藏着困惑或瞬息万变的锋芒。朗读唐诗,像子弹穿透风景,内心无比悲欢。唐诗里的语句、节奏、色调,充满了隐秘的汁液,容易倾泻在纸上,汇聚成流。对唐诗持久的洞悉,灵感便油然而生,使人经常在记忆中回家,无声地咀嚼一幅幅从少年到青年的碎影。

唐诗是图腾,我一看到就心中惊喜,仿佛自身洒满了新鲜的花瓣。

有无数理由让我永远记住一片片花瓣,一句句唐诗。多年以前,我刚刚开始了青春期发育,带着满腹的幻想,在一个离家七百米的乡村中学读书。校园四周是颜色单调的丘陵,每到黄昏,树木的叶子落了一半,剩下稀疏的枝桠。麻雀停留在松针之间,它腹部圆润,深嗅着黏糊糊的腥风,多么美妙。我爱这乡村的场景,相信总有一片天地是为我准备的。我总低头坐在矮凳上,全神贯注地练习写作,可能出于本能,文字的触角试图穿透了一些尘土颗粒。唐诗、少女,是我挚爱的两个名词。当一束暗淡的光线投射到草丛,气流开始升起,往我的鼻孔里涌,甚至将肺也渐渐打开。青春期独有的欲望急速沸腾,激情四射。我重新打量自己,发现雄性激素不断燃烧,体内每个部位变得扑朔迷离。更惊异的是,一只陌生的手掌微碰了我的脊背。我回过头: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站于眼前,亭亭玉立。她递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微笑着说,送给你。而我屏住涌动的呼吸,假装镇定若无,心里又暗暗偷看她清纯脱俗的样子。我们确实有缘吗?无论如何,爱上一个人,就像开始吸毒。

这个世界给予人类的,总是比需要的多,爱,连同忧伤。在花季雨季,少男少女们习惯照着镜子,蠢蠢欲动,像狂奔的小兽。倘若面对现实的小小苦难,他们又不知所措,一脸落寞无助。譬如,我,或者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珍,平常穿着一双粉红的胶鞋。她父亲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初二时她成为我的前排同学。我们无话不说,花儿一般的笑容绽放在脸上。记得一次图画考试课上,老师给同学们的题目是画一样东西。我焦急了良久,抓头搔耳。她说,调皮鬼,有个好办法噢。她按住我的左手,在纸上用铅笔描画了手的轮廓,然后绘出指甲,涂好颜料,一张画便成功了。我无比兴奋,心里不免生出一丝羡慕之意。

珍的家在教学楼后面的食堂旁边,青砖房子,灰褐色的墙壁被雨水磨得溜光。周末,我经常去她家玩,聊天,下棋,或讨论文学。珍酷爱唐诗,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每次进入房间,她手舞足蹈地打开自己的箱柜让我参观,里面衣服都很整洁,落落大方。我们捧着茶杯,在门缝的光线里,仰望窗外橘子树上飘浮的枝叶,格外迷茫,懵懂中竟然产生了游离不定的幻想。所有一切是青春的骚动吗?可能介于暧昧与朦胧之间吧,我大胆猜测。尤为难忘的是,她家的藏书异常丰富,一排排书架直达壁顶,很有气势。书香,季节,加强了思想的敏感度。

早熟。雨水从细嫩的肌肤滑过,果实亦瓜熟蒂落。一天傍晚,我送珍去两公里外的医院体检,当时天黑得很,她默不作声,紧紧跟随在后面。山村的夜风透凉,间或有一些飘摇的月光,在天穹下,稻草垛习惯发出腐败的气味。我听到她胸腔里激荡的呼吸,渐渐淹过了头顶的来自大气层的超声波。珍比较害羞,依偎在我的肩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我注视她,内心产生的是一种情愫。沿着池塘和荞麦田之间的小路,人烟寥落,星辉斑斓。

应该说,我是一个孩子,容易在青春期变得无法理喻。学校离家很近,但我喜欢住校,期待放任自由。那时候每天上完课,除了经常去操场踢会儿足球,几乎都呆在宿舍。宿舍里摇摇欲裂的书桌,纯白的被褥,墙缝污秽的蝙蝠粪,卑微的录音机,褪了漆的拖鞋,都是日常生活里一些不可缺少的碎片。啊,青春期尚未褪尽,茂盛的胡须却从脸颊长了出来。我执意蓄起胡须。在暗淡交错的台灯下,我经常彻夜思考一个少年成长的历程,或者捧着一本珍送给我的《唐诗三百首》,爱不释卷。孰料,灯熄灭了,我又陷入了歇斯底里患者般的困惑、遐想,久久不能入眠。想象着唐朝人的生活,不能自拔。我企盼做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储藏兵器、粮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渴望稻米流脂,粟麦堆满了官府和大户人家的粮仓;我梦想自己饮酒赋诗,风流倜傥,带着心爱的珍一起浪迹天涯。不久以后,学校的老房子搬迁,这些浓烈的想象也随之被时光的蛛网遮蔽,了无踪迹。而我无比熟悉的珍,她也撤离了我的内心,跟随父母坐上一辆开往赤道的长途汽车,去广东定居。我当时哭得差点晕倒,但年幼未熟透的思想,使我难以体味离开和到来中夹杂着滑稽的精神创伤。

事实如此,一枚从青春期穿过的爱情浆果,注定会留下持久的震撼。我一直敏感于青涩的少女背影,青涩的记忆,青涩的唐诗滋味。显然,乡村剥落的鳞片对我来说,是一束锐利的刀锋,反复切割着身体内部乡土的情结。尽管前几年,我的户口已经迁进了一个叫“安庆”的城市,与很多打工者类似,重复一次由乡村往城市的逃离。但城市的气味、颜色和声音让我难以接受,尤其是工业污染,那些细菌与疾病正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人的躯体。我越来越接近于一只干瘪失水的桔子。

时光如流水一样逝去,珍南下之后,我们从未联系,再没有见过面。所有以前的事情统统成为记忆。实际上,曾经或将来,身边的人可能会在自己的一生中扮演某个角色,也可能只是匆匆过客。对我而言,珍是天穹下消失的露珠,从砂粒之间缓缓流淌出来,沐浴花香,色泽纯净。我突然想到了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是什么?一个似曾相识的意象,一个富于诗意的象征符号。当然,任何人无法拥有一座黄鹤楼,只能成为黄鹤楼的空想者。虫鱼,兽皮,铁器,锈斑,我和这些事物一起走进线装书里的历史。谁也不会知晓,在这个地球上,我隐匿得像一句剪不断理还乱的唐诗。

然而有时,一首不被人注意的唐诗,却能散出一些原生态的思考。比如四个月前,我以志愿者的身份支援西部义务教育,地点是焦村小学,带语文课。当时,腼腆瘦削的我还不能完全适应向教师角色的转变,刚迈向讲台,浑身就不自由了。这个小学处于偏僻的山脊,远离喧闹,到处是油绿的葫芦、蜂房式的草屋、穿着布鞋上学的男女生。人,口,手,山,日,水,木——这些汉字是我最先教给他们的,另外,也教一些简单的唐诗。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戏剧性的小插曲。一次,我手握粉笔,兴致勃勃地讲着骆宾王的那首诗《鹅》,忽然,教室后排的一个男生跳进了我的视线,他趴在桌子上蒙头大睡,丝毫不动弹。我顿时火冒三丈,他还是品学兼优的学习委员,怎能上课睡觉呢?于是,我踱到后排,推醒了他,问,为什么在课堂上睡觉?

他沉默了半天,低下头,幽幽地说,俺爸在山崖摔断了腿,无钱瞧医生,昨晚,俺和妈做了一夜的水泥工。

我刹时愕然。下课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教室,没有给他任何惩罚。后来,每当回忆起这件往事的时候,许多莫名其妙的困惑便扑头盖脸地涌来,多么丰盈而又铭心刻骨!我不断想起了200公里之外的亲人们,包括父亲,母亲,几个兄弟姐妹,或者那个乡村中学。

就在昨天,我坐上一列从安庆开往芜湖的火车,等候回家,如同一束北极光穿过了季节的缝隙。一个乡村,我曾经离开,即将再次抵达。打开车窗,细腻滑动的腥风向我迎面吹来,软软的,咸中发甜。发动机的噪音刺耳,如潮水,由近及远,渐至铺天盖地。即刻,那么多的景色被一一抛在身后,遥不可及。安庆。大渡口。殷汇。池州。青阳。九华山。烟墩。铜陵。芜湖。一路上,火车在锃亮的轨道上奔跑,呼啸行驶,不断丈量铁轨的长度,仿佛丈量地球经纬线之间的距离。

在途中,浮躁的心向体外跃跃欲试,此起彼伏,一本《唐诗三百首》再次被我翻开,又合上。接下来,手机铃声响起,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神秘兮兮地让我猜她是谁。我心中一片恍惚,被似乎熟悉的口音所刺激,顿时百感交集,禁不住喊出一个字,珍。她是通过一些老同学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们相互客套地寒暄了一阵,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除此之外,我发现彼此陌生了许多。她的声音已不像以前那般有磁性,变得成熟响亮。她告诉我,她那边刚下了一场强烈的暴风雨,满目狼藉,可我坐的车正穿过一片新鲜欲滴的油菜地,朝着回家的方向。

忽然,我莫名忧伤起来,泪水涌出了眼眸,一发不可收拾。蓦然回首,无数片油菜花走马灯般地从眼前一一闪过,不断填补被岁月划破的天空。记忆中最甜的不是糖,而是唐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四处飘泊,很像这列遍体鳞伤的火车,但肯定的是,它已如释重负,载着一个还乡者,唐诗、花瓣、记忆最终都隐没在地平线以外的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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